《风月上钩》卧长松

5、第五章

　　两人就在人界这间客栈住下了。玉皎尘出手大方，特意吩咐了客栈的厨房，一日三餐要准备的尽量丰富，分量少些不要紧，但花样要多，客栈老板看着面前闪耀逼人的金锭，一双眼睛笑的比锅沿还要弯，露着大白牙保证道：“自然，自然！”

　　于是纪怀卿这几日吃的很是丰盛，他记不清上次用饭是什么时候了，神仙不需要像凡人一样日日进食三餐，故而他在万星宫之时，大多数时候是不怎么用饭的，也就在仙界每年的除夕宴上，会正经吃一点儿。

　　天尊是看着他从小长起来的，曾多次语重心长的同他讲过：“星长啊，你又不是人界的苦修之士，你生来便是仙体，不必这般苛待自己。”

　　纪怀卿每次听到这话后便点点头，一副谨遵教诲的模样，然转身就将这话抛之脑后，私下里该如何还是如何，偌大的一个万星宫，就属小厨房最清闲。

　　纪怀卿什么都好，就是性子沉闷冷淡了些，天尊为此很是忧心，若是将来给他说亲，也不知谁能将这他块冰坨子捂化了。

　　而天尊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在仙界就差将“生人勿近、闲事勿扰”八个字写在脸上的纪怀卿，如今在人界却准时准点的等着一日三餐，每当玉皎尘敲门进入的时候，纪怀卿都端端正正的坐在桌边，看上去再乖顺不过了。

　　但玉皎尘却心知肚明，这人远没有表面上那样安分，不过是因为尝到了饭菜的滋味儿，将爪牙暂且收起来了而已，如此也好，倒也省了自己苦口婆心的劝他。

　　玉皎尘将托盘放到桌上，又将纪怀卿的碗端到他面前。

　　纪怀卿轻轻嗅了嗅，稍显遗憾道：“不是牛肉粥？”

　　玉皎尘又将勺子放到他手中，解释道：“也不能总吃那个，今日给你换换口味，小心烫。”

　　纪怀卿猜不出是什么，便转向玉皎尘，微微偏着脑袋，一副虚心求教的模样，玉皎尘见此不禁莞尔，笑着说：“馄饨。”

　　纪怀卿虽然蒙着眼睛，可玉皎尘还是能从他那脸上读出“原来如此”的表情，纪怀卿转过脑袋，慢慢的用勺子去舀碗中的馄饨，细细的吹去热气之后再送入口中，玉皎尘这几日用饭时一直端详他，觉得他吃饭总能吃出一种近乎于虔诚的敬重感。

　　“滋味如何？”

　　纪怀卿点了点头：“甚好。”

　　玉皎尘心道果然如此，他每次问小神官菜品可还满意的时候，纪怀卿的回答都不出所料，全是赞许之言。这让玉皎尘忍不住怀疑，这银河之主看似身份显贵，可别是没吃过什么好东西。

　　玉皎尘闲聊道：“仙界的餐食不好吃么？”

　　纪怀卿想了想，像是努力从为数不多的印象中搜寻答案，少倾后给出了一个很是不留情面的评价：“不过尔尔。”

　　这倒是让玉皎尘始料未及，他不是没去过仙界，自然也在仙界用过膳，仙界的每道菜品或者点心，皆是美味可口，绝对落不到一个“不过尔尔”的境地。

　　如此饭食都这般入不了他的眼，为何这人界的粗茶淡饭就这般讨他欢心了？玉皎尘暗忖：不会是天尊那老东西故意藏着掖着，不给人吃好的喝好的吧。

　　可天尊又不像是那么小气的人，玉皎尘便又套话道：“很一般么？”

　　纪怀卿摇了摇头：“倒也不是，只不过仙界总有一套规矩，再好吃的饭菜在条条框框的约束之下也无甚滋味，久而久之，我便懒得吃了。”

　　原来是这样，玉皎尘笑了笑：“天尊向来爱才，特别是如你这般超尘拔俗的年轻人，你若不喜管束，何不同天尊说上一说，只要行事不越轨，天尊不会拘着你的。”

　　纪怀卿听到这话顿了顿，又转头面向玉皎尘，虽然蒙着双眼，却仍能察觉出他那探究的意味：“阁下……与天尊熟识？”

　　玉皎尘随口道：“不熟，但我有幸去过仙界，曾听过天尊对后起之秀的不吝夸赞，又听几位上仙说过天尊待人宽宏，才有此推论。”

　　这话说得朦胧两可，数万年来，有幸到仙界参拜的人界散仙多不胜数，谁知道这人说的是什么时候的事，纪怀卿倒是对他语焉不详的说话方式见怪不怪，“嗯”了一声后，又转过头去吃碗中的馄饨了。

　　许是这人不愿多生事端吧，既不告知名姓，也不愿多谈及一些关于他自己的事情，虽声称自己是游仙，但其修为之深，竟能与远古上神相匹敌，大概是某位遁世的前辈，如此一想，倒也说得通。

　　纪怀卿见好就收，从不多追问，玉皎尘见他如此知分寸，便对其心生几分好感，心想着若是哪一日天尊糊涂了，自己得把这小神官骗到自己灵界才好。

　　玉皎尘一边琢磨一边用饭，期间偶有碗勺碰撞的声音，叮叮咚咚的，像极了灵尊本人在内心噼里啪啦拨算盘的隐射。

　　纪怀卿不知他在想什么，只是细嚼慢咽的一口一口吃着馄饨，馄饨外皮薄而滑润，内馅鲜亮多汁，尤其是这虾仁玉米馅的，虾仁咸鲜口感弹嫩，玉米粒微甜更添一层滋味，咬一口只觉得这两者分外相配，再饮一口馄饨汤咽下，在这初秋微凉的时节，只觉得四肢百骸都舒坦了。

　　纪怀卿甚至有些不知餍足，然他又不好意思同玉皎尘说自己还想吃，便只能在放下勺子之后多喝了几口水，借此冲淡嘴里馄饨的余鲜滋味，以免自己又被勾起馋虫。

　　玉皎尘早就放下碗筷了，见他终于吃完，便要起身喊店伙计来收拾，纪怀卿却借着清嗓的动作适时咳了一声，玉皎尘觉察他似是有话想说，就坐在原处没动，并姿态慵懒的支着下颌，悠然自得的等着纪怀卿开口。

　　纪怀卿怕自己的口舌之欲说出来惹人笑话，便不肯开门见山的直言，非要同玉皎尘绕弯子：“这几日的饭食都是客栈的厨房做的？”

　　此话一出玉皎尘便知道他要问什么，过去几日纪怀卿从来不会在饭后多同自己讲一句话，今日竟破天荒的问起饭食，肯定是因为这份儿馄饨。

　　玉皎尘“嗯”了一声：“也有让店伙计出去买的。”

　　“噢……”纪怀卿点了点头，又干巴巴地说道：“倒是很合胃口。”

　　玉皎尘赞同道：“嗯，特别是前几日那牛肉粥，火候正好。”

　　纪怀卿放在腿上的手暗暗攥了攥衣袍——我说的不是牛肉粥！

　　他隐晦的提示道：“不光牛肉粥，别的也不错。”

　　玉皎尘装傻充愣，只当听不懂：“别的？小神官是指哪道菜？”

　　纪怀卿怀疑这人该不会是故意的吧，平日里心思精的跟狐狸一样，怎么今日头脑就这般不灵光了，难道是自己旁敲侧击的不够？纪怀卿想了想，又含蓄道：“唔……这个时节，多吃一些暖胃暖身的，就很不错。”

　　“啊……”玉皎尘做恍然大悟状：“你这么一说我也觉得……”纪怀卿以为玉皎尘听懂了，面上刚要隐约浮现喜色，却听他下一句便是：“……昨日那道老鸭汤确实鲜美。”

　　纪怀卿的表情瞬间就僵住了，然只能硬着头皮附和道：“嗯……是啊……”

　　玉皎尘见他这般勉为其难的模样，只觉他这倨傲的性子实在有趣，一晚馄饨罢了，怎么如此难以启齿？莫不是怕自己嘲弄他？

　　玉皎尘忽然觉得很有可能，便主动给了纪怀卿一个台阶：“我原本觉得今晚的馄饨滋味也不错，原来你竟不喜欢，既如此，往后便不吃了。”

　　“欸……不是……”纪怀卿连忙道：“阁下不必介意我的口味如何，我不挑食的。”

　　玉皎尘挑了挑眉，看着他口是心非的模样，觉得他如同一只有骨气的、不肯明着向主人讨食、然一举一动昭然若揭，却又觉得自己伪装的毫无破绽的猫，玉皎尘终于没忍住，在纪怀卿面前闷笑出声。

　　纪怀卿不知自己漏了什么神态在这人面前，也不明白这人怎么就无缘无故的笑了，他就直着腰杆那么坐着，等了好一会儿才听玉皎尘渐渐收了笑声：“好……”玉皎尘笑的气息不稳：“那便委屈你几日，往后再多吃几天的馄饨。”

　　纪怀卿听到这话才终于松了口气，他的肩膀微不可见的放松，很是善解人意的说道：“不委屈、不委屈的……”

　　可不是不委屈么，玉皎尘暗忖道，心里不一定如何乐呢。

　　纪怀卿在人界乐不思蜀的时候，仙界也没忘了他，天尊吩咐江玄山寻觅他的踪迹，好端端的一个大活人，怎么就能被三道雷劫劈的寻不到踪影了呢。

　　天尊很记挂他，就怕有人趁人之危，将他仙界最年少有为的神官拐走了。

　　江玄山为此寻的很辛苦，每日朝会散去之后他都试图联系纪怀卿，然而散出去的寻人术却如同泥牛入海一般毫无回应，江玄山不禁猜测，要么是纪怀卿伤的太重，要么就是他故意不让自己寻到。

　　江玄山推测的不错，纪怀卿伤势太重是真，有人故意让他不被寻到也是真，只不过这人不是纪怀卿自己，而是玉皎尘。

　　纪怀卿此番历劫，周身缭绕的仙气被劈的所剩无几，再加上玉皎尘那根遮目的玉锦带，将他的气息遮的一干二净，相当于一道障蔽，隔绝了外界一切消息，因此单凭江玄山的修为，自然是寻不到纪怀卿的。

　　玉皎尘这么做，除了本身想要纪怀卿安心修养之外，还因为有个特殊的日子快要到了，便是百鬼倾巢日。

　　百鬼倾巢日，乃是神界念及鬼界数万年来安分守己，故而特设的一个恩典。

　　鬼王郤沼掌管鬼界数年，从未出过暴乱之事，时间一长，他便想着为众鬼谋些福祉，于是斗胆上书神界，恳请恩准尚有亲友在世的鬼界之人回人界探望一眼。

　　鬼界与冥界不同，冥界掌管死人转世投胎，只要魂魄无损，便可忘却前尘，再依照前世功德与罪孽的深浅，经冥界判官的衡量后，决定此人下一世将入六道中的哪一个轮回道。

　　而魂魄有损之人，却无法投胎转世，只能淹留于鬼界，在无边寂寞中煎熬。

　　仙灵两界为此事专门凑到一处商议，都觉得鬼王郤沼所求之事并不过分，毕竟鬼界暗无天日，与其说鬼界是他们因魂魄不全无法转世的容身之处，倒不如说是囚于樊笼更贴切一些。

　　故而神界很轻易便允准了郤沼此番请求，并规定了在每年的某一日为百鬼倾巢日，凡有亲友尚在世的鬼众，可于每一年百鬼倾巢日的丑时回人界探望。

　　每一个返回人界者，都会在眉心处印入一个通噬咒，此咒术既是往返于人鬼两界之间的通行凭证，也是一种约束手段，在这一个时辰之内，凡人不知故去者的存在，所以他们只能在一旁看着，什么也做不了，时辰一到，若有拖延不返者，或趁机做出有违天道之事、扰乱人界秩序者，通噬咒会即刻发作，使之魂飞魄散，彻底从六界消失，命簿之上，从此再无其姓名，连同其生前在人界的一切痕迹和记忆，全部会消散无存。

　　过几日便是百鬼倾巢日，纪怀卿如今因雷劫的缘故状态不在巅峰，若被鬼界之人嗅到仙气，恐会有不逞之徒趁虚而入，行对其不利之事。

　　虽然玉皎尘并不觉得此时的纪怀卿会畏惧鬼界之人，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还是让他心无旁骛的养伤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