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雨停》扬周

75、雨停

　　淡粉色的晚霞透过落地窗照在室内，柠檬昂着头站在那片阴影下，像是骄傲的骑士。

　　倪清把最后一道菜放在餐桌上，七月晃着尾巴跟在她身后。

　　“好啦，再稍等一会，他一会儿就回来了。”倪清弯下腰拿着风干鸭脖逗弄着它。

　　摄影室的门铃响起，倪清下意识地抬头看。

　　是一对看上去青涩的小情侣。

　　“抱歉，这几天摄影室不营业，等到年后初七再过来吧。”倪清带着得体的笑容回应道。

　　“倪摄，我们就只拍几张红底照片就好，年后我们就要分别两地了。”女孩甜甜地笑着，可话到末尾的那些遗憾还是藏不住。

　　她知道自己的名字，倪清抬头，疑惑地看向女孩，“你认识我？”

　　“我是你的粉丝，你没退圈前我一直关注你的作品，我从来不知道能有人把照片拍得那么有故事感又有生命力。”女孩脸上是难掩的兴奋，“因为当年那条帖子提到你是梧城人，我当时真的特别惊喜，一直缠着他来找你的照相馆，没想到真的找到了。”她拉了拉男朋友的手示意他也说几句。

　　男孩子只是羞红了脸，挠了下头，“如果年前不营业的话，我们初八再过来。”

　　相对于女孩的兴奋和急切，他倒显得沉稳许多，不过他眼里那些期待的光芒藏不住。

　　周屿行还没回来，她抬眼看了下墙壁上的挂钟，五点十三分，梧城的天暗得早，向外看去早就一片灯火通明。

　　对面那家久久灰暗的古董店此刻也亮着灯，香炉的雾气缭绕里，倪清看到店主人带笑的脸。

　　他们没有吃饭，就坐在木质座椅上细细品着茶，偶尔笑着谈些什么，她静静地看着窗外的一切，恍然就有了一种不真实感。

　　原来那场她以为永远摆脱不了的噩梦，其实早就过了十年之久。

　　她不知道那些人最后的结局会是什么，她也不会原谅，只是此刻，她才确确实实有了活在这个世界上的实感。

　　“如果只是简单的红底照片的话，可以拍，只是化妆师和道具师都不在，可能要辛苦你们自己弄了。”倪清无奈地摊了摊手，指着更衣室的方向。

　　女孩眼里的那些光霎时如绚烂的烟花绽放，她嘴角的那些笑意再也藏不住，拉着男孩子就进了化妆间。

　　倪清抚了抚七月的头，把它安抚在客厅里，她走到材料室里想找到合适的相机型号和镜头，货架上的相机按照型号整齐地摆放着，塑封的白色标牌上留下清隽劲瘦的笔迹，她看到末尾处他生疏的爱心符号。

　　她的手指覆上那些干涸的字迹，硬质塑封留下浅浅的印记。
　　好像六年前，她也曾这样抚过他在面馆留下的那张便利贴。

　　岁月更迭，她从未想过，他还会在她身边。

　　倪清茫然地看着冷白灯光下的镜片折射出刺眼的光，她抬手遮了下眼睛，挑选了自己最常用的那款相机。

　　“好了，看这里。”倪清温声指导着他们看向镜头，女孩有些局促地坐在椅子上，男孩轻轻伸手拉住她的手，然后和她一起看向镜头。

　　镜头里小情侣的笑脸羞涩又明媚，倪清摁动摄影键记录下这一幕场景。

　　“可以了，稍等一下就可以打印出来。”她摆了摆手示意小情侣不必那么拘谨，拍摄工作已经完成。

　　彩印的出片机比想象中要快很多，倪清垂眸看着机器上数量一点点减少的屏幕。

　　意料之外的，整场拍摄都异常兴奋的女孩没有说话，倪清抬眼去看她，才发现她正盯着客厅门口的人影有些呆愣。

　　门口，男人倚着门框，简单的黑色风衣包裹着他挺拔颀长的身形，路灯的光从他身后照进来，跃过他宽广的背脊，落在蹲在他身前的金毛身上。

　　他遮住了须臾的光，冷白肤色下是一双漠然的眼，那只金毛不停地摇晃着尾巴想要舔他的手，他却还是直直地站着。

　　打印机“滴滴”地宣布着自己的打印工作结束，倪清回过神来，把那些照片按照裁剪线切割完整，再装进塑封袋里。

　　女孩接过照片，目光还不停地在两人身上梭巡，想要问些什么却还是觉得不礼貌，最后只变成嘴边一句干巴巴的“新年快乐。”

　　“想不到现在还能遇见之前的小粉丝。”送走了新年前的最后一位顾客，倪清有些疲惫地倚在门口感慨。

　　他们在门口面对面站着，周屿行就定定地看着倪清。

　　“怎么了，下午的业务这么难谈？”倪清歪头打量着周屿行的神情，想要从他疲惫的双眼里探索出答案。

　　下一秒，他弯下身子垂下头，仿佛要把半个身体的重量都压在倪清肩头。

　　“没事了，就算谈不拢也很棒了，不要心灰意冷。”倪清双手扶在他的腰间，确保他不会自己体力不支而倒下去。

　　他埋在她纤细的肩膀上，闻着她身上淡淡的茉莉花味道。

　　倪清任由他靠着，后背靠着冰凉的墙壁，身前是他灼热的呼吸。

　　或许是家里遇到了什么难搞的事情吗，她张了张嘴想要询问，温热的呼吸覆上她的脖颈。

　　他的鼻尖微凉，靠在她纤细的锁骨上，温度一点点传递。

　　倪清想起前几天看的动物世界也是这样，雄狮狩猎回来后靠在雌狮身上，不停地□□她的皮毛，来确保她还在自己的领地。

　　“我想抱一会。”周屿行闷闷地在倪清耳边出声。

　　只是玄关处的空间并不大，况且倪清本身骨架就小，周屿行这样的身形罩下来难免会有压力。

　　周屿行似乎也意识到了这点，站直了身子，然后抬手再次把倪清揽进怀里。

　　这个拥抱比平时还要大力许多，倪清也意识到了他的不对劲，安静地埋在他怀里想等他平复情绪。

　　一种干燥的，熟悉的烟草味从他怀里涌入鼻腔，倪清抬眼有些疑惑地看他，“抽烟了？”

　　“不是我，警局里的其他人。”他用脸颊蹭着倪清的头发，直到那些头发都被静电弄成炸毛的样子。

　　“警局？你去那里做什么？”倪清挣脱了他的怀抱，疑惑地看向他。

　　“最近旧街区这一片治安不太好，我就帮着抓了几个无业游民过去思想教育。”周屿行抓着她的脸揉了揉，“不然明天我走了怎么能放心？”

　　“你走了我也回家了，哪有什么好担心。”倪清也伸手掐住他的脸，“你还知道明天要走，今天还回来这么晚？”

　　周屿行捏着她脸的动作微微一顿，看到她微微下垂的嘴角，才发觉她在生气。
　　有些时候，发现自己的爱人在生气是一件很神奇的体验。

　　察觉到她因为想见到自己而变得焦急，想象她在见不到自己时的碎碎念，感受到她那些盛在眼里藏不住的爱意。

　　他忽然垂下头，在她眉心落下一个吻。

　　缱绻又温柔，像是细微的羽毛飘过，在她心里带起一圈圈涟漪。

　　“不会了。”周屿行低声承诺着。

　　像是在保证自己一定会早点回家，抑或些别的什么。

　　“我知道。”倪清望进他深邃的眼里，温声安慰他。

　　她知道，他口中的那些无业游民是谁，摄影室的监控每天都会监测到的那个身影，她不愿意再去深究。

　　“你有没有受伤？”倪清伸手想要拉开周屿行的衣袖检查，却被他制止了手上的动作。

　　她抬眼，看到他眼里愧疚地心疼。

　　“对不起，”他的声音很低，“我不该擅作主张处理你的事情，只是，我不想再看到他们伤害你了。”

　　他垂着头，倪清看不清他的表情。

　　他居然，在道歉。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束缚住，那种酸涩感从四面八方涌进来，倪清静静地看着周屿行的脸，试图把那些原本的，肮脏的，喧嚣的记忆从脑海中清除出去。

　　这个世界上大多数的人都有着或多或少的精神疾病，在倪清的认知里，没必要揪着那颗本就伤痕累累的心，一遍又一遍去回忆那些原本就腐烂的记忆。

　　一个经历过很多苦难的人还能苟活至今，大概并不是因为她有多么宽广的胸襟或者报复的能力，其实只是因为她具备很好的遗忘力。

　　日复一日地度过两千多个日夜，看着墙上的钟表转过一圈又一圈，依靠着早就打乱了的作息虚无度日，其实有时候她也分不清梦境和现实。

　　为什么守着一个没有名字的摄影室等了又等，有些时候她也不明白自己。

　　“或者，我带你去警局看看，由你自己来决定。”周屿行蹲在她面前，用近乎恳求的语气看着她。

　　他知道，那是她永远不愿意触及的记忆。

　　空置的七年里，那些恶心的回忆像是渗透在空气里的潮湿黏粒，蚕食着她本就灰暗的记忆。
　　没有人回应，周屿行把那杯温水放在茶几上，立身垂眸看着倪清，期待着她能说一句话。

　　骂他多管闲事也好，说他自作多情也罢，只要愿意和他说话。

　　“谢谢你。”倪清没有流泪，她就抬着眼睛静静地看着周屿行，“如果没有你的话，我大概也会找些打手把他吓唬走。”

　　“我没有你想象得那么脆弱。”她抬手拉住他冰凉修长的手。

　　周屿行蹲下来，和她对视着，想要把她所有的表情都收入眼底。

　　她的委屈，她的不甘，她的怨怼，他全部收下。

　　烟花爆炸的轰鸣声在耳边响起，在漆黑的夜空倏然绽放，像是突然盛开的夏日焰火。

　　只是没有人抬头看。

　　“周屿行，我们一直这样在一起吧。”倪清握着他的手不自觉地收紧。

　　在这场寂静无声的烟火里，有人走出了那片永远灰暗但不会下雨的囚笼，伸手向身边的人要了一把伞。

　　回应她的，是一个宽阔又温暖的怀抱，她躲在他的怀里，用力地倾听着那些雨水从伞檐落下的滴答声。

　　可惜并没有，她只听到他胸膛沉稳有力的心跳声。

　　她抬头，看到窗外绚烂的烟火，映照在窗户上的，用力拥抱的两个身影。

　　她想，那场雨，似乎终于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