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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6、露台泪饮(四) ...


  •   天气真好。
      抬头是望不尽的湛蓝颜色。
      如此无垠里点缀着几张轻薄云片,却丝毫挡不住阳光自由自在地洒落。
      这个世界此刻美丽而明媚。
      可是,又那么寂寞。
      公子养孤零零地坐在院中,与天空对视。
      孩提时代的他,曾经很喜欢这么做。他老是昂着头看天,然后因为发现了风烟的些微流转就高兴不已,彼时宁族还常常由此笑他痴傻;而当他成为少年起,就极少来认真地观察一直存在于他头顶的这位儿时旧友,到了现在,重来相见,却悟到选择不再遥看天空的自己,原来依旧还是痴傻。
      ……其实那蓝,时时在深浅变化。
      其实那云,时时在流动飘移。
      其实那光,时时在明暗交替。
      只是他没注意,只是他没留心。
      “今日将有一件大事发生。”他耳畔响起儿子的话,“一件大事。”
      儿子也是仿佛瞬间就变得陌生了。
      就在儿子说出那话前不久,他还自信地宣称他作为司马,对都城的动向了若指掌……真可笑啊,都快被软禁起来了还全不自省……
      “请您留在家中哪里也不要去。”儿子后来还拍了拍他的肩膀,这种带点不敬的亲昵动作是儿子与他之间有生以来的第一次,“孩儿心意早定。”
      在他无知无觉的时候,儿子已经做出了决定。那是什么决定?他这个做父亲的却一点也猜不出。
      他只是相信儿子,一味地去相信,比相信自己更甚。
      儿子自幼经受他的教诲培育,一应言行举止都被严格要求,目的就是要在将来担当晋国的栋梁之材、得力之臣,并且注定会成为上光最使得上力气的膀臂和最靠得住的兄弟,在连国君也没法继续朝前奔跑时,就算扶着国君抬着国君都得拖动整个国家前进,就像他追随着宁族出生入死同悲共喜直至那位君侯故去一样。这是天经地义的。
      到头来,事情成了眼前的模样。
      这若为一场比赛,那么他完全输了。
      他,失去了兵符的司马,失去了儿子的父亲,独自待在这里,无法测出儿子究竟会奔向何方,徒然地只是等待,以及回忆……回忆许多年前,另一个人在他面前说出“出大事了”的时候。

      那个人正是宁族。
      那时宁族再度从戎地征伐归来。
      在都城门迎接到国君并致礼,再护送国君入宫后,公子养回到府中,但是很快就接到国君诏令宣他火速进谒。
      他命人驾起车子几乎是飞一般地往宫城赶,一路上心情沉甸甸的,预计这次进谒多半和昔罗有关。
      昔罗在不久前被宣布产难而亡,孩子也没活下来,据说那孩子确是个男孩儿。得到消息的他,一时心灰意冷,辅助她所生小公子的愿望落空是一回事,对这个薄命佳人的哀切追念则是隐匿在他心底的另一层忧思。
      如果他都这么难过,兄长宁族在回宫后听到如此噩耗也断乎不能好受。他相信,兄长非常喜欢昔罗;那个神奇的美人,世上也许没有人会不想去亲近她、爱慕她。公子养就是这样的性格,他从来都以自己的喜恶推想周遭的一切人,仿佛他们都会如自己似的爱憎分明,所以他的朋友会评价他正直,而他的敌人往往就喜欢利用他这种单纯。幸运的是,宁族本身也心地坦率,亦就最推重如此脾性,与他无比投合亲密,一旦遇到对别人提不得的烦恼需要找个人倾诉的话,就只会来找他。
      果然,当他下了车子,小跑着来到兰堂之时,宁族马上摒退众侍,当着他的面一下就落了泪。
      “弟弟!出了大事!天啊……”但是宁族一开口,却说出的是出乎他意料的秘密,“上光不是原来的上光了……”
      这简直是完全听不懂的一句话。
      公子养心口怦然,瞪着眼:“您说什么?”
      宁族情绪激动,泪如泉涌:“上光,不是以前的上光,他被调换了!”
      惊天之雷!
      公子养猛地呆住,张口结舌了好半天才可以重新说话:“这哪里能呢?君侯,您冷静一下!”
      “昔罗死了……”宁族终于提到了这个,“夫人说她的孩子也跟她一起死了,可是,我的上光呢?我适才抱在怀里的那个上光,分明不是上光!我看着夫人,她一个字都没解释,她似乎认定那就是‘上光’,倒像我的怀疑眼神伤到她了!我问不了她!那孩子无论如何看,都是昔罗的模样,尤其是那双眸子,那种颜色!他是谁的孩子?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一直留守翼城,你告诉我!”
      公子养只觉宁族的哭诉一字一字都像刻刀刻在了心上,但唯有记住的份,却不能作出任何回答。因为他也不了解,居然会有这么可怕的变化被藏在了宫里。
      他尽量让自己镇定下来,努力搜索记忆,把数月前嫡子得病的传闻、他率众臣入朝探问嫡子病情以及那时后宫放出的昔罗辞世的讣闻一一报与宁族,以期能够一起从中寻觅玄机。
      讲完之后,宁族的反应相当迟缓,这位君侯像是在发呆又像是在沉思,末了垂下眼睫,拖长声音淡淡地说:“……哦……”
      这个“哦”字到了最后,像是一声叹息了。
      公子养不解,这是说明君侯已窥出端倪,还是依然一团迷茫呢?不管怎么讲,君侯的态度和不久前的激烈形成了鲜明对比。
      可他没有探询,既然是出了这样大的事,兄长的惶惑可想而知,他得暂且忍住好奇,自己试着找找原因,帮帮兄长。
      兄弟二人在堂中静坐良久。
      利用这个时间,公子养迅速在脑内将所有的线索集合起来,希望□□出前因后果,不多会儿,有个模模糊糊的真相在他胸中勾勒出轮廓。这个猜想成立的话,之后将是一场轩然大波。
      “君侯……”他酝酿了一会儿情绪,鼓足勇气低声喊道。
      “我想到曲沃去。”宁族忽然打断他,“我很久不到祖先灵前拜望了,想去住一段时间。”
      他错愕地抬起头,盯着宁族。
      宁族却移开目光,好像在别处的幽暗里找着什么东西。
      “不行!”这时他听到自己愤怒地吼出声,把自己都吓了一跳,“不行,君侯,您必须弄清楚!”
      这种怒火从何而来?那会儿他来不及想。
      他在宁族眼前站起来,挺直脊背,双眼放着光亮:“事关嫡嗣,怎能逃避?!要是这些事情有联系的话,那么很可能是有人害了嫡子!然后谋死昔罗……”
      他感到说不下去。
      刚刚囫囵思考了一遍的结果,其实只有想到“阴谋”二字,阴谋从何展开的,倒是一点没理明白。
      害了嫡子,又除掉昔罗,换上了大约是昔罗并未死去的孩子?为什么?谁出于这个动机这么干?唯一能谋杀昔罗的只可能是目前后宫之主仲任,可她如何会去纵容他人害死自己的儿子,又默许他人调换来昔罗的儿子呢?
      “或者说,有人害了昔罗,然后杀死嫡子……”此路不通,他换了条路,感到又说不下去。
      害昔罗的话,也许是因为怕她生子得宠?这么做大概是为了保护嫡子地位,那么更没可能又去下手再害嫡子啊!
      何等扑朔迷离!
      嫡子死了,昔罗死了,谁先谁后,如何得死,都无从考证。摆在面前的事实无可争议的只有一个:确证不了出身的酷肖昔罗的婴孩,代替嫡子活下来了……
      “敢问君侯,昔罗埋骨何处?”他总算想到一个好办法,“请掘开坟茔,查看她母子尸身,臣想一定会有所遗迹。”
      宁族默默地望着他,慢慢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但……不要去掘坟了。”
      公子养大为诧异,同时觉得失望和委屈。
      明明是个上佳的建议。叫他到这儿来,不正是为了替国君和兄长排忧解难吗?
      “兄长!”他换了个称呼,恳求道。
      “不必了。”宁族轻轻地却坚决地拒绝,“别扰了死者的清静……我想到曲沃去,立即出发。你陪我去吗?”
      “兄长!”
      “你还当我是兄长,就别再提这件事,当我从未对你说过。你就答我一句,你陪我去吗?”
      没有不陪的道理,只要是宁族开口。公子养低下头来,强压住满腹的怒火与疑惑,顺从了兄长的意志,安静地陪着兄长,在曲沃断断续续地待了快一年的时光。

      但是,他一辈子都要这么顺从下去吗?
      当年从曲沃终于归返了宫廷的宁族,自始至终没在宫中揭开真相。关于上光生母为谁,宁族是到了西征犬戎的凯旋前夕偶遇孟哲罗后,才亲口对公子养说出“那孩子可能了解到他的身世”来表明自己的判断。
      可公子养当时就看得出宁族心中的结论。
      因为宁族首先将上光的住所移到离自己寝殿很近的地方,并且将包括乳母在内的侍奉人等全部更换;紧接着,宣布册封这位君夫人所生的“嫡子”为世子,并且选定他公子养成为世子的傅父;跟着的好几年里,宁族和仲任没有诞育过孩子,后宫也没有嫔妾受孕的记录。宁族差不多是专心溺爱着世子上光,连品箫这样的事也要亲自教授,当小小的上光吹出了第一个音符之后,宁族就大为欣喜地让人从府库中拿出一块宝贵的赤玉,为儿子琢箫。
      显然,上光除了自身之外,还代替死者承受了宁族的感情。
      同时奇怪地,宁族与君夫人仲任的姻缘,也没有任何崩坏的痕迹。
      尽管君夫人数年不生一子,可是宁族依旧用每个人都能感受到的尊重和倾慕在爱护着她,而仲任,也回应着丈夫的期望,和丈夫一样疼宠上光,凡事为上光着想。这对经历了拆散又聚合在一起的夫妻、父母,对从前的变故采取一致的“逝者不问”的态度,只一意要愉悦幸福地过下去了。十年后,公子服人降生,他们四个人结合成了一个真正完整的家庭。
      君侯选择对这样天大一桩阴谋完全包容,是因为不能去得罪仲任身后的天子一系?还是无法忍心惩治结发的夫人?或者说还有其他的理由?公子养困惑至今。
      但在这个晋国公室最高贵的家庭中,两个儿子皆沐浴着父母的慈祥与抚爱,父母也接受着两个儿子的崇敬与孝顺,兄弟之间更是相亲相护绝无悖逆。所以公子养决定,既然兄长的隐瞒造出的是如此效果,那么他就没理由去吐露一丁点往事来进行破坏,并且还应该消灭掉抱有此心的人。
      不过,世事流转,上光这个愈长愈像昔罗的孩子,同时也继承了其母的聪慧与隐忍,从十四岁起就为晋国辛苦奔波,几次三番在血火里打滚,险些丧命;到后来又在危难关头继承父业,励精图治兴强晋国;好容易家国平安也娶妻生子了,别有用心的人倒拿出陈年旧事来不断折磨这即位以来没过上多少天舒坦日子的新君,要逼迫新君把经营日善的社稷拱手交出……
      公子养的心很疼。
      在上光人生的第一个转捩点,他是个旁观者,还是个知情的旁观者;在上光其后的人生中,游走戎地、西伐犬戎、远行昆仑、东征淮夷、邹城遭创和镐京自戕乃至长达三年的孤鸿独守……没有一次他不知情,没有一次他不在旁观,也没有一次他能出上半分力气。
      他这个傅父,这个对君侯而言仅次于父亲的人,绝对不能再顺从下去了!
      想到这里,公子养霍然起身,高声叫着某个心腹家臣的名字。
      上来的却是守在院里的武士:“大人,他不在这里。您有什么吩咐么?”
      “我早该料到,你们把我的人都治住了!”公子养疾言厉色地训斥,“我也没有吩咐,只是想叫他们去把南院的暖室收拾出来,我现在要去睡。反正我已经是个老朽,只能每日昏昏!”
      武士想了一想:“小司马下令,让大人在本院走动就好。”
      公子养大怒:“南院不是本府吗?!我连这也做不到了?”
      武士看他脸涨得通红,太阳穴周围青筋暴突,怕惹出他个好歹,毕竟他是有年纪的人:“哎。大人请稍待。”
      很快,他被带到南院,径直往暖室走去,气冲冲地将帘子放下:“我睡觉的时候,你们这些猪狗都离远点,别吵我!”
      武士口内称是,躬身退出,在院门看守。
      公子养把内中的屏风拉开,铺好衾枕,听了听外面的动静,然后蹑手蹑脚地捅开挂着剑的暗壁。这是个豪族大家基本都有的设计,公子养家的这个是在与外界只有一墙之隔的情况下,将一段墙体做成中空,内外出入口都刷灰泥同墙面一色,只有公子养父子晓得该如何使用。
      他很快就来到了南院外的偏僻通道上。
      临走他还没忘了拿上那把剑。

      怀氏府邸。
      “您受苦了,元大夫。”被幽囚于怀姓宅所的大夫元已经一夜没吃东西了,这时候帮外孙大夫广关住他的南翁却把他提了出来,令他难以置信地说。
      大夫元暗叫不好:“南翁,您这是何意?”
      南翁命人献上一案饮食,自己在旁边笑着捻动银须:“快吃些吧,元大夫。”
      大夫元看着这个高深莫测的老头儿,惊疑不定,又想到多思无用,索性心一横,坐下来抓起肉和酒盏旁若无人地大吃大喝。
      “真真豪快!”南翁颇为赞赏,“不怕老朽下毒吗?”
      大夫元哼了一声:“我落在您手中,您要害我的话,怎么都是个死,既然躲避无用,何不饱餐?”
      南翁叹道:“难怪君侯倚重于您。老朽的外孙若有您一半风华,此后怀姓也可分映光辉呢。唉……您吃够了,就快离开这儿。”
      大夫元恰也饱足,于是盥手漱口,坐直身子:“良宵和您外孙,啊,还有我父亲,现在把各家的家臣都搬出来了吧?我只身到外面去,似乎比留在这里更危险呢!”
      但是他说完就站了起来,活动活动腿脚,大踏步地朝外走:“请问,我的佩剑呢?”
      南翁打量着他:“外面的确危险,您也可以留下来。”
      “连您也说君侯倚重我,所以,不管君侯是不是最信任我……”大夫元停住,有点伤心地说,“他既是我当初择定的主人,哪怕只剩下我一个,总也要追随着他,对得起他历年的厚待。”
      “君恩大于父子亲情吗?”南翁意味深长地提醒。
      大夫元笑了笑:“我知道您会这么说。”
      “是的。”南翁并不讳认,“虽然您会认为我充满敌意,可是我却并不愿意果真与您为敌。实话讲,我怀氏一门对国家权柄倾斜谁手并没兴趣,只要这一大家人能够存活下去、逐渐壮大,我就算是死也无憾。为此我可以牺牲任何人和任何东西。……所以,我得告诉您,您要报答君侯,可有我这样的决心?您究竟是为报答,还是仅为报复您父亲向来的偏袒?”
      大夫元沉默了一阵子:“我也考虑过您提出的问题。没错,我讨厌我的父亲和弟弟,并不打算向他们低头,这种时候我也很奇怪,他们凭什么认为我会因为和他们有着血缘,就必须去支持他们的勾当!”
      “若是有机会,您会不会杀了他们?”
      “我怕是没这个机会吧?……也许会,也许不会,这由不得我选。”
      “怎么由不得?”
      “君侯的贤明,长眼睛的都能看见。与君侯作对,即使侥幸成功,也很快会被君侯数个友国的联军扑灭;哼,在那之前,多半先被得知了真相的国人怒而攻杀也说不定。他们在冒着犯众怒的危险,众怒一旦汹涌,届时我一点主也做不得。”
      “您忘了,君侯是戎女所生的庶子。嫡庶颠倒,不是您最痛恨的事?”
      “这是他们构陷君侯。”大夫元坚决否定,“即便是真,也显得他们太虚伪了。我父亲自己不就在宠庶灭嫡?却要以此为借口谋逆!何其讽刺!我偏要站到君侯身边,无论君侯出身怎样!”
      “保持您的坦率吧。”南翁起身,步送至门口,“请走,您要做的事情还多。”
      大夫元回顾南翁:“您的外孙大概会在哪里集结家臣?我想避开他们,出城给君侯报信。……您也可以不告诉我。”
      南翁哈哈大笑,像是连泪光都笑出来了似地:“……前方群山,山山有虎,您是死士,不必避虎而行。”
      “好。”大夫元深呼吸一口气,“把我的佩剑还给我。”
      南翁嘴角轻微抽搐:“不,别用您自己的剑。”
      大夫元左右一看,从门前一名侍从手中夺下弓箭,搭在肩上,又摘了剑握在手里:“多谢!”
      南翁挥了挥袖。

      大夫元沿着碎石大道,一路朝都城门进发,每走一步都觉得自己像个真正的英雄。
      今天的街道空无一人。
      看来,会发生流血大事的消息已经堂皇地散布在了国都中,得到了消息又不明就里的国人大约都躲在家中或者其他安全的地方,只留耳朵谛听着外面的动静。
      对大夫元来说,这种景象很不吉利。
      就像是沙场被精心清理过,他将独自于此对阵阵仗庞大的敌军。
      这种孤独而悲壮的情绪像是一盏烈酒没头没脑地灌进了他的身体,眼睛、鼻子、嘴、胸膛以及四肢,都火辣辣地发热,并带着一股隐隐的疼。但是他心情平宁,思路清晰,边走还能边思考路遇敌人的时候,他应该如何反抗,怎样搏杀。
      他此刻没想过自己可能会死。
      因为他不能死。
      该死的是那帮作乱的混蛋!
      要不是怕被发现,他真想大喊起来。为了泄愤,他只好对着空气挥舞几下拳头。
      就在这时,大道的拐角处闪出一个人来,与他不期而遇。
      大夫元立马搭弓,才看分明那是公子养。
      “司马!”他突然心头一暖,迎上去。
      公子养吓一大跳,看了他好半天:“元!你从何而来?”
      两个人相互拉扯着藏到墙角,简短地互叙了彼此的处境。
      “都是我的错,害了你了!”公子养跺脚,“我那孽畜,竟不及你一分!你等着,我要到宫里去,拼了我这条命也不让司徒得逞!”
      “司马何苦?!”大夫元一把拽住,“司马这一去岂不是要被我父亲捉到了?还是与我速去太阴山找君侯商议要紧!”
      公子养泪眼婆娑:“元!你还醒着,是我糊涂了!元!君侯最后可信之人,也只有你我了吗?”
      “如此就正是我的荣幸!”大夫元扶着公子养,“司马,我们走!”
      “你们走得了?”正说着,但闻马蹄声响,一乘轻车驶出巷口,车上立着身穿战甲、手按长剑的公孙良宵,傲然俯视着自己的父亲与好友,吩咐左右,“来人,绑起他们,去见广大夫!”
      公子养一见到良宵,浑身的血直往头上冒:“良宵!你可是君侯的臣子!”
      良宵唇角微翘:“我早就说了,我忠于姬氏。”
      公子养又气得滚出眼泪:“我……我这个愧对先君的罪人!如何生下了你,要我现在死了也无颜去见先君哪!”
      良宵凝视着父亲,并不动容:“我不是让您别出来吗?还好是我先遇到你们,我会保护你们的,但是你们得跟我走。”
      大夫元这时节倒站在原地,一声不吭,只是奇怪地端详良宵。
      “嘿!”公子养挥起手中的剑,要架到自己脖子上,“我堂堂司马,也是你父亲!纵然舍却残生,绝不从命于你!”
      “留活的,绑了!”良宵大喝一声,大夫元跟上一掌,打落了公子养的剑,与公子养一同就擒。
      “你给我们带路,去见见我那弟弟!”大夫元慨然道。
      良宵挑一挑眉毛:“你还算聪明。”

      宫城。露台。
      就在都城四下里战云密布之时,台上的时间却仿佛静止了。
      这里坐着四个人:上光、仲任、服人与司徒弦。准确地说,仲任倒在上光臂弯中,服人紧紧攥住兄长和母亲的衣角,而司徒弦则是握着拳头稍微和他们拉开距离。
      室内微弱的光芒,映照着他们的脸,可是却描摹不清他们各自的表情。他们只是无声地进行一场对峙,好像谁先开口,谁就要一败涂地。
      “我愿意接受你的处罚,你杀了我,光儿。”最终,有人首先出来服软。
      这个人是仲任,她是位母亲。
      二十多年前,她杀死了别人的母亲,却养大了别人的儿子,如今她由衷地希望她所抚育长成的儿子,能够结束她的生命。所以,她不畏惧成为输家。
      “呵……”她真正的儿子服人,忍不住抽泣出声。
      而她的另一个没有血缘的儿子上光,她选择的生命之归宿,还是温柔地抱着她,一言不发。
      司徒弦在旁静观。
      “孩子,你不忍心么?”仲任心疼地抚摸着上光的面颊,面颊湿滑,他哭得可真厉害呢,“我可以自己……”
      上光叹了一口气。
      仲任心如刀绞:“孩子,你不要悲伤。这是上一代的过错,一旦我也不在,就会全部埋入地下。”
      “悲伤?”上光哑声道,“……为什么呢?”
      “是我对不起你……”仲任眼看他的泪珠反射着灯火不断下坠,闪闪烁烁,明明灭灭。
      “母亲,为什么是您?”上光的嘴唇、舌尖、嗓子甚至全身都在颤抖,“我以为……您一直只是被恶人利用,为什么您要承认……”
      仲任羞耻地以袖蒙脸:“别说啦!”
      她宁愿经历一千次死亡也从来不想像今天这样,在他面前承认自己是凶手,把自己从他母亲变成他杀母的仇人。
      上光仍旧搂着仲任,眼睛却转向服人:“……世事真如迷雾幻境,看不清时总希望能够看清,看得清时倒又希望从未看清了……”
      “君侯别再多言!”司徒弦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事已至此,没必要保持虚假的客气,“君侯以庶子之身,安享了二十六年富贵,稳坐三年君位,应该退让下来,让真正的储君即位!”
      “安享!”上光重复一遍,似乎激起了一股氤氲已久的怒气,“十四岁我误闯黑祠时便已知晓我的身世,至此已有十二年了!‘原来我不是真正的上光’,这句话无时无刻不在我心里扎着,我也明白我是别人的替身,所以我从来都尽最大力量来对得起所有人的期许,为国为家付出了全部心血!凭你,尚且不配评论我的作为,更不配送我这‘安享’二字!”
      司徒弦藐视着他:“在你没有同意退位之前,我还是会叫你一声君侯。你发火了?那又有什么用?当初是我令你得到了世子才该有的命运,如今也得是我夺走你区区一介庶子不该有的一切!”
      “你想要我的命?”上光单刀直入。
      “当然!”司徒弦毫不避让,“你也听在耳里,我不只要你的命,你的儿子也不能活下来!”
      仲任闻言,再不顾其他,猛地护住上光:“弦,我警告你!你要敢这样,我先横尸你面前!”
      司徒弦站起来:“别傻了,姐姐。你听到没有,他从十四岁时就了解了自己的身份,可从没说破。这是个心机多么深沉的人!你难道还要姑息他,直到他来杀死你为他生母报仇吗?服人才是你的亲儿子,才是晋国的国君。”
      “报仇……”仲任被重新推回现实中,复又委顿下来,嗫嚅不已,“那我……”
      上光盯着司徒弦,目光冷利。
      “我不想当国君!”服人突然大声说,“国君只能是我兄长!我不管他……不管他是不是和我同出一母,他是我兄长,我是他弟弟,我不能没有兄长,这个晋国也不能没有他!”
      上光神色一动,不禁向服人伸出一只手,服人立即扑过去,一头栽到上光胸前,尽情大哭。
      “你这孩子……”习惯使然,上光爱怜地抚拍着弟弟的脊背,“不,你从今天起,就不能是孩子,而得作为男子担负起属于你的职责了!现在起,你好好看着,学着……来,司徒,说说你如何杀得了我?”
      司徒弦冷笑数声,取出良宵盗来的虎符亮给他看。
      上光颔首,一字一顿道:“这是公孙良宵给你的。”
      司徒弦不免手一抖,脸上努力作出不意外的样子:“这果然是你授意他给我的。”
      “是啊。”上光语气淡漠,仿佛这不是个值得回答的问题一般,“良宵是我的两臂之一,你不要低估他,以为自己买动得了你的女婿。”
      “放心,我可没那么大胆子把一家安危系之于他。”司徒弦庆幸自己躲过了这个最大的陷阱,还能反手给对方沉重一击,“可惜呀,你这条膀臂马上就要丢失了,因为他正和我的广儿在一起!而你的另一条膀臂,我那愚蠢又可怜的儿子元,正被秘密囚禁。”
      上光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慢慢地开口:“做得不错。”
      “服人公子,请把能调动固士的玉佩拿出来!”司徒弦品味着他的行止意态,觉出他举手投足间带着一点不祥的从容,感到事情需要速战速决,“您不要再受骗了,他并不是您的同胞兄长,只要他和他的儿子们还在,您就只能沉沦一生!”
      “我不在乎!”服人胸口剧烈起伏,咬着牙从腰间摘下玉佩,……递给了上光。
      “公子!”司徒弦叫道,“你太糊涂了!”
      上光则举起玉佩,摩挲片刻,一点也不犹豫地砸向柱基,玉佩发出一声脆响,碎成无法弥合的残片。
      司徒弦目瞪口呆。
      “还真有人以为,一块玉佩就能够号令我三年养成的固士。”上光不疾不徐地讥讽,“从选拔固士之初,他们就被教导只从国君一人之命,而在国君的允准下,唯有服人公子可以调动他们,其余的人即或得到了玉佩也想都别想。”
      “你……”司徒弦清楚地懂得自己被戏弄了,但还没有失去优势,因此不可丢了气度,“这也不出我意料。”
      尽管这样说着,司徒弦却拼命观察上光的反应,可是上光不作任何反应,只管继续揶揄:“军队动不得,固士不能动,你还有什么?”
      “君侯何尝不是如此,君侯还有什么?”司徒弦心硬嘴也不软。
      “嗯。而今你我都在台上,你不会让我有机会征集固士,我也不会让你有机会召唤家臣。看来你我谁输谁赢,全寄望于都城里正在互搏的人们了。”上光一哂,“算起来,你有任氏和怀氏两家家臣,而良宵由于得和司马暂时决裂,只有部分姬氏家臣……过不了多久就会有消息来了,等着罢……”
      这是身临险境该有的态度吗?
      司徒弦越来越觉得自己像是在悬崖边缘行走,上光的镇定就如同悬崖下的千丈深渊,彰显着沉静的恐怖与威胁,他的每一个字都像一颗砂石,不停磨着自己的意志、勇气和信心。
      “也许良宵已经死了。”司徒弦灵光一现,“良宵为了欺我,连自己父亲也关了起来,没想到这却是你们的一大失误!你没有第二个将领来帮你指挥那些还肯替你卖命的蠢人!”
      上光不否认也不承认,示意服人让虚弱的仲任倚靠,他却踱到窗前升起了帘子,灿烂的午后阳光从外面一下子拥抱住了他,他回望司徒弦,琥珀色的眸子里闪现着笑意……与杀机……

      “你把他们带来了?”大夫广全身簇新戎装披挂,率领任氏与怀氏数百家臣集结于都城门附近,此时他脚下是华丽坚车,手里是锃亮宝剑,脸上是好一派意气风发,朝着良宵自以为潇洒地挥了挥手,“我就知道我这兄长要逃,可没想到你的父亲也不站在你一边呢,姐夫。”
      良宵似带尴尬:“咳咳,上年纪的人总是顽固些。”
      大夫广跳下车:“那就是他们自找的了。”
      他围着公子养走了一圈,然后停在兄长大夫元面前:“你还有点儿本事,我外祖的人竟没杀得死你。幸亏我派了姐夫守住你的去路。”
      大夫元看看他,又看看良宵:“你派他?哦,良宵还真找了个优秀的新主人哪!”
      “不!”大夫广也觉得这句话说得太失礼,于是赶快改正,“就像你当初和我姐夫号称君侯的双臂一样,我和我姐夫将是未来新君的双臂!君侯将被公子取代,而我取代了你!”
      大夫元大笑起来:“……从小到大,我还第一次听到你说这么有魄力的一番话,可惜依然是没脑子的胡说而已。时候也差不多了,快说说怎么处置我们吧?”
      大夫广恼羞成怒:“你以为你活得成?”
      他抽出宝剑,奔向自己的亲兄长大夫元。
      “且慢!”良宵拔剑,上前架开,“你要刺死了他,可会背上弑兄恶名,这里的人都看着呢!”
      大夫广马上道:“那你来杀!”
      良宵一惊:“我?”
      “你杀不杀?”大夫广逼视着良宵,“……做大事的人,无论是谁挡在前面都该把他们杀掉!我们已经是一群弑君的人了,你不要我弑兄,我却要你弑父!”
      “好孽畜!尽管来杀!”公子养气得一迭声地喊,“良宵,你若还是我儿子,就别教他人动手!”
      良宵皱眉良久,忽然一把推开大夫广:“这算什么意思?闹到最后,居然要我杀我父亲。我不干了。”
      别说大夫广,连大夫元也吓了一大跳,以为耳朵听错:“你不干了?!”
      良宵早已腾身上车,去解捆住公子养的绳子:“对啊!”
      “走到这一步,干不干由得了你么?!抓起来!”大夫广下令。顿时家臣们一拥而上,把良宵也绑了个结结实实。
      大夫元瞧着这昔日好友:“你可也真够怪的。你到底在想啥?”
      良宵却瞧向父亲,嘻嘻哈哈:“父亲一开始就希望我能这样追随您吧?”
      公子养这下恨也不是,悔也不是,只得长叹一声,把头扭到一边。
      大夫广把他们来来回回地打量:“良宵,我父亲嘱咐我不可全信你,如今果是如此。……你其实是君侯设给我们的钓饵吧?可是为了瞒骗我们,你送上来的虎符和君侯的动向,还有主动囚禁了你的父亲,都对我们太有用了!你大概没想到会这样吧?”
      “那你就有所不知了。”良宵摇头,“君侯现在正在宫中。”
      大夫广大为震惊:“啊?”
      “君侯正在宫中露台。”良宵准确无误地仔细说明,“和母夫人、服人公子还有你父亲在一起。”
      大夫广脊梁上一股寒意滚过,满身的冷汗都冒了出来,慌忙命令人马:“快!往宫城进发!”
      他七手八脚收拾了众家臣正要走,突然又停住:“这样我就没必要再留着你们了!”
      他举起剑,走向束缚中的良宵三人。
      一支劲箭带着羽响横空飞过,正中他的手腕。
      大夫广吃痛,回头大嚷:“谁?!”
      孰料劈面又来一箭,射落了他头盔上的红色簪缨。
      这次他却叫不出声了,他眼看着一袭火赤猎装的君夫人临风,手执弓箭,乘车缓缓驶出人丛之中。
      “还好,我这点些末技艺还没太生疏。”她环顾众人,“……你们连礼数都忘了?”
      一时之间,众人纷纷屈膝礼拜。
      “不要受蛊惑!”大夫广壮起胆子。
      “竖子!”临风指住大夫广,凛然斥责,“欲杀君侯良臣么?!”
      大夫广见这位君夫人声势夺人,瞬间恍然又回到了当日她在兰堂利落地处置宝音之时,心头顿生惧意:“来人……”
      “来人!给我拿下!”临风抢在他前面。
      果真有人应声上来把大夫广缴了械剥了甲,好生捆绑。而这些人,正是怀氏家臣……
      大夫广把嘴张得老大,半晌才想起不对劲:“你们是我的人!你们在干什么!”
      “奉君侯之命!”临风一扬手,扫视众人,“今日都中将讨乱臣任氏司徒弦、大夫广父子二人!尔等汇集在此,只有三条路可走:一则随我奔赴宫城,此为有功;二则弃械遁去,此为无过;三则仍旧追奉乱臣,此为有罪!有罪者就地屠灭不饶!”
      此言一出,数十名司徒的死忠甲丁拼命反抗,但很快就遭到了良宵手下的姬氏精锐扑杀,满地都淌着红得刺眼的血。
      大夫广心知不好,急得像网中之鱼,欲求最后一搏:“怀氏还不救我?!”
      临风肃然道:“竖子!现在你还不明白吗?怀氏选择了效忠君侯,而不是你和你的父亲。”
      “我不信!我不信!”大夫广哀嚎起来,“外祖不会背叛我!不会的!”
      “走!”临风不与他多说,由良宵与大夫元夹护,引领这支队伍开往宫城……

      司徒弦立在台上,忽听宫城中钟鼓齐鸣。
      他三步并作两步,跑到窗边,向下觇视。
      上光转过身去,到屏风内的几案上端了酒盏过来:“不要急,看来他们刚到宫城门,来这台下还要点儿时间。”
      “你若立刻宣布退位,我可以考虑只是囚禁你。”司徒弦笃定自己还是胜方,恶狠狠地下最后通牒。
      “这么做是低估我,还是高估你?”上光把玩着酒盏,“我不会宣布退位的。我是在和你正面厮杀了,司徒。谁输,谁就必须死!”
      仲任枕着服人的膝头:“我不懂……弦,你为何要这样!明明所有的事情都很好……你还有什么不满足?”
      “我是为了服人!”司徒弦又一次强调。
      上光莞尔:“够了,司徒。先君在日,你没为了服人换储;先君逝世、举国艰难之时,你没为了服人争位;而今清宁无事,你倒出来为了服人了。你也当得起服人叫你的那一声‘傅父’?!想要偷去我承继来的社稷宗庙,是为了你自己,和你已长成的庶子罢了。”
      司徒弦仰头看着上光:“那又如何?任氏强则服人强,有我们辅佐,他会缔造出比你治下更好的晋国!”
      “……你不是好奇,我除了司马、元和良宵之外,还有没有其他将领吗?我的将领已经来了,你不想看看?”上光俯瞰着露台台阶,岔开话题,微微一笑。
      司徒弦惊疑不定,冲到栏杆前。
      原来是君夫人临风。
      临风也满面笑容,向丈夫摇晃着自己的弓,弓头上系着一束红色簪缨。在她身后,跟着的不是别人,正是司马公子养、大夫元与公孙良宵。
      司徒弦后退几步,被柱子挡住。
      输了!
      他脑子里轰轰然,只有这个声音反复地响。输了!
      那簪缨是广儿的,他认得。
      输了,输了!彻底输了!
      “不必诧异,实乃必然。”上光偏偏还要在他伤口补上一刀,将一份血誓掷到他脚下,“这是怀氏宗老们一起写给我的效忠手书。……很早以前的事了,大约是宣方之会前吧。当时专心搅起内争的你们,没有注意到我秘密诏令怀氏六宗将各自的宗子作为质子混在参加大蒐礼的队伍中送往曲沃,在那儿他们有我的固士看守,非常安全。”
      司徒弦想捡起来看,却觉得浑身没有一点力气。他顺着柱子,跌坐到地上。
      上光走近蹲下来,把酒盏搁到他手边:“为了让你更信任怀氏,征伐二戎时我还特意强行调用他们的粮草马匹,使你以为你们会因共同的利益站到一起。六宗人口,一个大家族,你父子二人的命与此相比,怎么够重呢?”
      司徒弦死死地盯着酒盏:“……这是鸩酒?你想要我的命?”
      “我说过,谁输,谁就必须死!”对话又转回到这里,上光觉得很滑稽,“在征伐二戎的军中,难道不是你指使你的儿子给服人下药吗?接着到云宫把恶行推到我身上……”
      “不是我!是你!”司徒弦负隅顽抗。
      上光不与之争:“你以为自己绸缪完善,却不知你性命早在我手。你若不走出今天这一步,我碰也不会碰你,可你贪心不足,已是没有人能够救你了。……我有半点冤枉了你,你死后尽可化厉来找我;否则,到黄泉向先君谢罪去吧!”
      正僵持着,临风一行已到台上。
      司徒弦见着大夫元:“你杀了你弟弟吗?!”
      大夫元看这情势,心下已了解三分,不由地悲怒交集:“……是他先要杀我!”
      “广儿!”司徒弦误认为儿子已死,老泪纵横,呼天抢地,“广儿啊……”
      他摘掉了冠冕摔在地上,扯散发髻,哭得一塌糊涂。
      此情此景,又激发了仲任的痛惜之心,她颤巍巍地探出手,喉咙里动了几动,但被服人制止。
      “姐姐!”司徒弦却抓住这个时机,发出最后的诅咒,“姐姐,我们任氏要被你养下来的孽种害死了!以后在这晋国将没了立足之地了!服人,你永远也得不到君位啦!你会后悔的!你们都会后悔的!”
      “服人,带母亲走!”上光道,“……元,你也回避吧。”
      “用不着!”司徒弦霍然起立,一脚踢翻酒盏,长出了一口气,“我身为贵家之子,又做了这许多年司徒,如今输了给你,不会向你求饶的!”
      他回过身笑了几声,走到离仲任不远处解下佩玉,脱去外袍,放到她席前,扭转头来,满面弥漫哀戚之色:“广儿,我的广儿……是为父不如别人,累你受害……”
      仲任只觉心头狂跳,眼睛也要睁不开了:“上光……就……”
      下一个字还没出口,已见司徒弦咬牙发力,一头撞向柱子,大殿内但闻一声闷响,震得人头皮发麻,跟着升腾起浓重的血腥味道,堵得人胸口发闷。
      彼时寂寂。
      每个人都看着仆在柱旁的司徒弦。
      他一动不动。
      他失去了全部。
      只是须臾之间,这个之前还以为自己能够把握住胜利的人,输到了如此彻底的地步。半生落拓,半生风光的司徒弦,做梦也没有想到,将一辈子结束在这片惨烈的血泊里……

      浮云易变,是天意不预;命运翻转,却是人心使然,。
      初时怒放枝头,而今堕落泥淖,盛华若只在一时,何事才可永恒?
      于是眼望这零落的富贵、离散的情义,从前放不开的手、挪不动的脚步与转不去的眼眸,终于要由着心意淡远,与爱恨都从此隔离……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06章 露台泪饮(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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