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番外·鹤台之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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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顾缙芸，是青田县黄杨村青屏书院法理科的学生。
青屏书院是藏在浙东群山中的一座女学，只招收女生，院正姓裴，原是河东豪族出身，不知道为何不辞千里来到浙东开书院。但也因为她的到来，青田县的女子们才有了读书的机会。光启三年，国朝开放了女子科考后，青屏书院的不少学生入京赶考，还算小有所成，这家书院便也在浙东逐渐声名鹊起，亦有不少外县的女子慕名前来进学。
不过，书院一直维持着比较小的规模，入学的门槛也不低。我是家中独女，没有兄弟，母亲想着如今世道变了，不是非得靠着儿子养老，好好培养女儿，将来也能光宗耀祖，因此格外注重我的教育，削尖了脑袋才把我拱进了书院里。
我也还算争气，在书院中颇得院正的喜爱。
在我的眼里——不，在青屏书院的大部分学生的眼中，裴院正一直是个很神秘的人。
她一生不曾婚嫁，传言说她来到青田县的时候，已经是花信之年，身上不少伤痕。之后几年里也有贵族男子到处搜索她的行藏，因此不少人怀疑她是哪个高门贵妇，逃婚出来的。对于这些传闻，裴院正向来一哂置之。
她手有残疾，不能执笔，可偏又文采卓然，真知灼见常让人醍醐灌顶。这样的女子，我想，绝不会是那种困在高门中的金丝雀，可她来到青田之前到底是做什么的，我们依然无从得知。
如今，裴院正年近花甲，早年的那些事情便也如同云烟一样散在风霜里了，她不说，谁又能挖掘得出来呢？
我也是很偶然地，才窥见她故事的冰山一角。
光启三十八年，敬顺皇后李氏崩逝，消息传到书院那天我正好在请教裴院正一个问题，屋外，有几个学生在谈论说：“皇后崩逝了？”
“是啊，听说圣人大恸，本按仪制，辍朝三日，更是要大兴土木为李皇后修缮陵寝，那些老臣纷纷进言，劝说圣人呢。”
“是啊，那李氏，京中说她是二嫁之身又是罪臣之女……她当了那么多年的皇后已经的祖坟冒青烟了，哪里值得圣人这样消耗靡费？”
“呵，二嫁之身，罪臣之女？李皇后为国朝做了多少好事，一句‘二嫁之身、罪臣之女’便统统抹杀了么？依我看，圣人不仅仅该为她修缮陵寝，更该给她立碑立传才是！”
裴院正素来沉稳，听到那些话，却差点砸了手中茶盏，三步并作两步冲了出去，问道：“你们说皇后崩逝？”
几个学生点了点头：“召告天下的皇榜已经发到县城了。”
裴院正闻言，拨开人群，朝着书院外发足狂奔。她早年身子不好，如今年岁又大了，走路多要人搀扶，这下，却是连拐棍都不拄了，我从未见过裴院正这样失态。
我抄起她墙边放着的黄杨木手杖追了上去。
裴院正跨出院门，差点被绊了一跤，得亏我跟上了，将她一把拉住。
她颤声说：“去县衙。”
我知道，她是想去亲眼看看昭告天下皇后崩逝消息的皇榜。
说起李皇后，那也是个传奇女子了。
她是大奸臣李厚佺的女儿，神佑年间进的宫，起初，是先帝御女，居山池院。
据说她长得娇柔貌美，本该宠冠后宫，但因为她父亲的缘故，先帝对她好像并不热衷，她的位份便没有升过，一直是个无人问津的御女，后来先帝退居西京的时候，把她也给忘在了洛阳，大约就是在那个时候，她勾搭上了留在洛阳监国的东宫，也就是如今的光启皇帝。
光启皇帝登基后，力排众议，几乎是和整个朝廷为敌，才将她立为皇后，更为了她废置后宫。
李皇后无子，光启皇帝也不纳妃子，急的朝中老臣像是热锅上的蚂蚁，三天两头有人上疏弹劾废后，可是光启皇帝一意孤行，像是被李氏蛊惑了一般。
这些都是京中的传言，从洛阳一路添油加醋地传到青田这种小村落，不知道中途被人更改了多少细节，但不曾变过的是，李皇后在众人口中的形象，一直是个妖女。
是的，父亲是罪臣，她又曾是先帝嫔御，二嫁不说，还无子，这个时代能攻讦一个女人的所有罪名，她身上都能沾一沾。
可她偏偏稳坐凤位三十多年，当年推动官职改革，开放女子科举，也有她的功绩。单凭这一点，作为青屏书院的受益人，我就敢说，如今朝廷，不给她立碑立传，给谁？
我陪着裴院正去了县衙，布告栏前，围了几个人指指点点，有个男子说：“此等妖女，当了这么多年皇后也算是便宜她了，可算是死了。”
当即被周围的女子骂了回去：“呸，我看你也是，这样的畜生，活得差不多了，也该去死一死了！”
那男子被惹怒，撸了袖子：“看见没，就是因为这个妖女，搞了个什么女官制度，搞得现在的女人，不顾着相夫教子，一门心思抢我们男人的科举路，倒反天罡！死得好！她一死，你们将来也能安生回家生子了！”
那女子是个暴脾气，当即一个巴掌摔在了男人的脸上：“给你这种垃圾生子？想得到美，别以为我不知道，去年乡试你媳妇比你考得好，你脸上无光是吧？有本事叽叽歪歪，怎么不去多读两本书啊？自己读书不行还赖女人抢了你的路？倒反天罡？老娘倒是要让你看看什么叫真正的倒反天罡！”
说着，她身后的几个姐妹便冲了上来，将那个男人一把揪住，抓头发的抓头发挠脸的挠脸。
我立刻清了清嗓子，说道：“裴院正来了。”
裴院正在青田也近四十年了，身份斐然，女子们见了她都是毕恭毕敬的，纷纷停了手，那个男人被几个女子揍了一顿，从地上爬起来，愤愤然看向裴院正，可身旁的女子们都凶神恶煞的，他不敢造次，便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一瘸一拐地走了。
见他如此不敬，几个女子气得发抖，冲上去想要再教训他，裴院正却摆了摆手，径直走到了布告栏前，眯起眼来细细看。
上了年纪之后，她的视力已经大不如前了。
将那皇榜上的讣告细细读完后，我看见她眼底红了，脚步也有些虚浮。她转身来，我上前去想要扶住她，她却靠着墙，摇了摇头，眼见着背都佝偻了一圈。
我知道，李皇后，是像她，还有我们这样的读书女子的精神领袖。若非是李皇后，女子哪来入仕的资格？我也很怕那个布告栏前的男人说的话会成真：李皇后崩逝之后，我们女子好不容易杀出来的道路，会不会又被堵上呢？
那天晚上回去之后，裴院正睡得不很安稳，我半夜起来，瞧见她的院中还点着灯，走近前去，听见嘈嘈切切的琵琶声，很轻，很克制。我敲了敲门，琵琶声停了，我推门进去，见到裴院正坐在院中一丛湘妃竹下头，抱着一架有些年头的老琵琶拨弄，她眼圈还是红着的，见到我来，她放下了琵琶，指了指面前的空地。
我走过去，坐下来。
她便又横抱起琵琶，抚弄着，我便也这样陪着听着，相顾无言。
一曲毕，她问我：“你今年十五了吧？”
我点了点头。
她说：“初见她那年，我也是十五。”
裴院正起了个兴，似乎是想要告诉我一些久远的往事，但顿了顿，到底没有说下去。我好奇她故事里另一个“她”是谁，裴院正笑了笑，没有正面回答，却说：“我屋里有个小炭炉，帮我拿一下。”
裴院正爱吃烤肉，青屏书院人尽皆知，只不过她这两年年岁渐长，牙口不好了，肠胃也遭不住大油大腻，所以才将她的碳炉束之高阁。
我起身，根据她的指示进了书房，去取那个炉子。
炉子被她摆在书架下头，和一堆古籍竹简放在一起，有些不伦不类的。拿炉子的时候，我瞥见，书架的下层还收了整整齐齐一排的诗刊，是一个叫做“物虚诗社”的社刊，洛阳书局刊印的。我数了数，少说也有五六十本，都有些年头的样子，按年月排列。
我好奇心顿起，抽出一本翻了两页。
那是戊午年四月的一册，距今也有四十年的岁月了，但我还是很快被里头犀利的辞藻所慑，忘了来书房取碳炉的初衷，看得入了迷。
直到裴院正久等我不来，亲自来找，才把我从那本诗刊中拉了出来。
我连忙提出借阅，裴院正犹豫了下，还是答应了。我欢喜收下，看着那炉子，又问：“这个，不会是诗刊里提过的‘稷下学宫’的炉子吧？”
“稷下学宫”这个地名，在好几首诗作里头都有提及，一开始我还真以为是春秋时齐国淄川那个学府，多读了几篇后恍然明白过来，这原来是个卖烤肉的。
裴院正笑了笑：“是啊。”
我羡慕道：“诗里头写的，真是快活。”
后来，凡是不上课的时候，我就窝在裴院正的书房里读诗。物虚诗社的诗写得真是好啊，有针砭时弊讥讽时事的辛辣口，也有少年意气激扬风采的酸甜口，裴院正有次问我，最喜欢谁的诗，我指着其中一篇道：“这个，渔樵竞诸野，远遁弃王侯。好疏阔的意向！诗人定是个道骨仙风的隐士，足迹踏遍山川，对不对？”
她不置可否。
我又指了一篇：“这个也不错，着绯辞江湖，立心见庙堂。诗人若为官，定能体察民情，以民为本。裴院正，这诗人，如今不会已经是哪位阁老吧？”
她闻言，笑了出声，我却有些疑惑了，问道：“我说的不对么？”
纵然说得不对，也不至于笑出泪来呀？
她用袖角抿了抿颊侧，擦掉了滚落下来的一颗水珠，才说道：“你说的恰恰相反，远遁弃王侯的那个，坐了明堂，立心见庙堂的那个，也该去踏山川了。”
不久之后，裴院正收拾了行囊。她把一书房的藏书分给了书院的博士助教，唯独那套物虚诗刊和碳炉留给了我。
我问她要去哪里，她说：“淄川。”
哦，怪不得，既然去了淄川，自然也不必留着那炉子了。
我又问：“那您何时回来？”
她望向北方苍茫的天际，说道：“我裴湘，从来不走回头路的。”
作者有话说
第77章 番外·鹤台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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