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均旧闻》临叶沉沙

68、天权之八

　　第八章

　　李厚佺服侍圣人多年，圣人当然认得他的亲笔。

　　看完书信，他不发一言，看向李厚佺的眼神却已然变得阴鸷。

　　可这，只是李厚佺累累罪行的冰山一角。

　　“圣人！”他惨叫一声，“罪臣猪油蒙了心，为银钱所动，罪臣愿意将一切赃款尽数充入国库！”

　　隆昌公主怒喝：“你的罪行罄竹难书，又岂止这一桩？”

　　“神佑二年江州粮船倾覆一案，正是你为了替阮氏隐瞒罪证，做下的！”

　　李厚佺闻言，嘴唇颤抖了起来。而隆昌公主则继续道：“当年，你也不全是为了钱财，你的目的，正是以江州沉船一案，构陷太子！”

　　“早在前年，太常、太卜便已经推算出了日食的具体日期，你授意他们瞒而不报，为的就是等到真正日食那一日，为太子失德的流言造势！又因为圣人才得了神佑之石，必将因为江州水患、日蚀两桩天灾，迁怒太子，一旦父子感情离间，你再与徐氏演一出太子逼宫的戏码，便可叫正在气头上的圣人，如你所愿地将太子废黜！”

　　听着隆昌公主将两人的计谋娓娓道来，一旁的徐淑妃早已经面无血色，而立在圣人身侧的杨樗，紧紧握住了双拳，虽然极力维持亲王的体面，脖颈上的青筋却毫不留情地将他出卖了。

　　他的眸中早已经蓄满了泪水。

　　他从来都知道，自己的母亲在长兄被杀一案中难辞其咎，可如今，从头到尾将这歹毒却缜密的计策听来，他只觉得浑身发冷。

　　圣人早已经怒不可遏，他抄起案上的香炉朝着李厚佺狠狠砸去：“乱臣贼子！简直是乱臣贼子！”

　　李厚佺被香炉砸中发髻，一头花白的头发散落了下来，他瘫坐在地，不敢相信一日之间，他大势已去。

　　他看向隆昌公主，哑着嗓子问道：“您又怎知？”

　　“天网恢恢！”她说，“你与徐氏二人多行不义，连自己的亲生儿子都看不下去，向本宫首告！”

　　原来，就在隆昌公主吩咐黄门北寺准备凤辇的那段时间里，她已经暗中见了杨樗、李嶷二人。

　　李嶷的手中，掌握有李厚佺的大量证据，更何况，他身为金吾中郎，此前负责调查醉骨香一案，本就有了不少的眉目。杨樗的手里，则拿着徐淑妃和李厚佺的往来书信。

　　虽然那些证据都不完整，也足够所有人拼凑出事情的真相。

　　李嶷为了这一天，也已经筹谋了太久。

　　他深沉的眸光落在殿中瘫软如烂泥的李厚佺身上，一代宰辅从不离身的堂堂仪表、虚伪笑意已经荡然无存，如今的李厚佺仿佛被打回了当初那个地痞的原型。

　　倏尔，李厚佺仰头大笑了起来，装若疯癫。

　　当着圣人的面，他站了起来，先是看向了杨樗：“齐王殿下——老臣与您的母亲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您的前程，没想到您竟然如此的狼心狗肺！荒谬啊！荒谬！”

　　随后他朝着李嶷冲了过来：“老夫是你的生父！将你养育长大，你竟然如此对待老夫——老夫位极人臣，你便是宰辅之子，你实在是愚不可及！既如此，老夫就当从未生过你这个逆子！”

　　说话间，他拔出殿旁侍立的金吾卫的佩剑，朝着李嶷劈砍了过去。

　　欻拉——

　　李嶷不曾躲避，李厚佺的一剑结结实实地落在了他的左肩

　　这时候他身旁的执金吾卫才反应过来，大喝一声，将李厚佺死死按在了地上。

　　李嶷垂首看了一眼肩头的伤口，尽管穿着甲胄，这一剑也已经斩入了他的锁骨。他要紧牙关将剑拔起，肩头的鲜血立刻喷溅而出。

　　他把剑丢在了地上，缓缓单膝跪了下来，躬身凑近被金吾卫四仰八叉压在地上的李厚佺。

　　血液顺着甲胄低落在了李厚佺的脸上，他双目圆睁，瞪着李嶷，父子俩的眉眼极其相似，李厚佺轻而易举便从李嶷的眼底读出了厌恶的情绪。

　　“李中郎！”李嶷身后的金吾卫见他血流如注，忍不住上前要替他止血，李嶷却抬起了右手做了个阻挡的手势。

　　他身上那一半来自李厚佺的脏血，便在此刻叫他尽数收回去吧。

　　“竟敢在御前暴起伤人，李厚佺你好大的胆子！”隆昌公主也是被眼前的场景摄住，片刻，才厉声喝道。

　　李厚佺扯着喉咙，笑得癫狂，构陷太子，逼杀帝师，他早已经是万劫不复，又何惧多这么一条罪名。

　　半生蝇营狗苟，到头来竟是如此结局。

　　“将他拖下去。”圣人终于发话。

　　德阳殿门大开，外头站了乌压压一片朝臣。

　　李厚佺被两个金吾卫提溜了起来，便看见了门口跪在最前的杨重承。见了他，蓬头垢面又一脸血迹的李厚佺立刻长开了黑洞洞的大嘴，嗬嗬地叫唤了起来，状如鬼魅。

　　杨重承等人见此情状，更是一怔。李厚佺本是朝中知名的美男子，杨重承纵使厌恶他入骨，也不曾设想过他有朝一日会变成这副样子。

　　实在是大快人心！

　　可是转念一想，李厚佺这个人，被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次数还少么？哪次不是靠着自己那张舌灿莲花的嘴又把自己给捞出来的？现在这个样子，保不齐是他装疯卖傻，不知道肚子里又在盘算什么坏水！

　　杨重承害怕圣人不过是一时震怒，又要像早上一样把李厚佺关在德阳后殿，更害怕李厚佺休息个片刻便能喘息过来，便连忙起身，冲入殿内高声道：“圣人，李厚佺之罪——”

　　“杨老！”

　　杨重承被打断，看向隆昌公主，躬身行礼。

　　隆昌公主看着他，淡淡地说：“李厚佺已经认罪。”

　　杨重承身后的魏肃朗声问道：“他认了什么罪？”

　　隆昌公主言简意赅：“以权谋私，构陷太子，残害官员，百死莫赎。”

　　魏肃闻言，上前一步还想询问个仔细，却被杨重承不动声色地伸手挡住。

　　杨重承重重俯身，以前额触底对着御座之上的圣人行了一礼，说道：“圣人英明。”

　　圣人早已经是一副力竭之相，抬手挥了挥。

　　魏肃不解，可在杨重承的暗示之下，也不敢刨根问底，随着杨重承便退了出去，到了殿外才敢问：“这又是怎么回事？咱们的奏疏还未呈递，李厚佺那个老狐狸怎么就认罪了？”

　　杨重承看了他一眼，旋即，又看向了守在殿外的卢放。

　　卢放虽然不曾进殿，刚才殿门开时，杨老和隆昌公主的对话倒也是听了个分明。

　　他望向了天际，还是叹息了一声摇了摇头。

　　瞧见两人打哑谜似的，魏肃一脑门子雾水，跟着他们一起来的几个官员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唯有徐宣，他捏紧了手中的奏疏，露出了一个惨淡的笑意：“果然，咱们的圣人啊……”

　　魏肃连忙转向好友：“什么？”

　　“隆昌公主的意思是，李厚佺之罪罄竹难书不错，可归根究底，纵容他做大至此的，是咱们高高在上的圣人。圣人之错，又该占几何？我们这些人，不该进德阳殿听审，否则，圣人的颜面何存，宗室的颜面何存？”

　　他摸了摸自己身上的绯袍和鱼袋，闭上了眼。

　　李厚佺被拖走之后，尚留在殿内的徐淑妃更是如同一条死鱼一般了无生机。

　　圣人揉了揉自己酸胀的太阳穴，对着这个宠爱了二十年的女子，他此刻已经起了杀心。

　　只是碍于杨樗在场，外头又守着一群前来上疏的朝臣，他不便当场发落。

　　最后还是隆昌公主替他做了决定：“徐氏到底是三王的生母，纵使犯下死罪，也要顾及三位皇子的面子，幽闭了吧。”

　　对此判决，杨樗不置可否，他只是垂着眼，将一切痛苦都用睫毛掩埋入眸中。

　　几个强健宫人很快上前，而徐淑妃已如同一块死肉，未作任何的挣扎便被带了下去。

　　李嶷和杨樗也提出了告辞，将德阳殿留给了隆昌公主和圣人二人。

　　他俩联袂走出了德阳殿。

　　夜空中群星闪烁，东方房宿之中，那颗象征奸臣的太白金星，并未因为李厚佺的伏法有丝毫的黯淡，足见天象之言的荒谬。

　　李嶷这时候才想起自己肩膀上的伤来，他随意扯下一块袍角，轻慢地按压了上去。

　　杨樗长叹了一口气，开口了：“我宫里有上好的金疮药。”

　　李嶷觉得，自己今日筹谋已久的事情终于达成，本该畅快的，可如今心头却还是像上了把枷锁似的沉重。

　　杨樗亦然。

　　两个青年在今日都犯下了弑亲的恶行，杨樗自嘲地笑了笑，忽而喃喃：“这怎么不算守心如一，怎么不算刚正敬慎？忠孝本两难，为无辜者平了反，为朝廷剜除了毒瘤，咱俩应该高兴。”

　　李嶷凝眉望向远处太初宫巍巍宫墙，轻声附和：“是啊，可是这代价未免太过于沉重。”

　　“李卿。”杨樗看向他，“你相信这个世界上终会有法纪严敏，纲纪有序，源清本正，海晏河清么？”

　　这是他第一次用“李卿”这样的称呼，李嶷觉察出了什么不同来，他转过脸，杨樗的面孔被廊下的灯火照得半昧半明，他定了定目光，点了点头：“一定会有的。”

　　“我希望，我们都能看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