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均旧闻》临叶沉沙

64、天权之四

　　第四章

　　永泰坊，翠微楼，蓝眸的胡姬凭栏而立。

　　天色将晚，翠微楼即将引来新一日的狂欢，俪姬叼着烟枪，垂眸看向楼中大厅里忙碌穿梭着，为今日的营业做准备的舞姬美婢们，缓缓吐出一口云雾。

　　翠微楼忙碌如常，似乎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可俪姬的心里却不知为何有些山雨欲来的感觉。

　　“当家的！”门口迎客的高大胡人龟奴匆匆上楼，向她行了一礼，递上一张名帖。

　　名帖上的纹样华丽繁复，压着金色的火漆印章，俪姬一眼认出这是亲王才能有的款式。但她的楼中，从未有过什么亲王客人，而留在洛阳的，拥有亲王头衔的似乎也只有那么一位……

　　她幽蓝的眸子微微眯起，从龟奴的手中接过名帖，帖子上头果然是齐王的徽记。

　　齐王？

　　俪姬问道：“谁送来的？”

　　龟奴回答：“是个面生的女婢。”

　　这倒是奇了。

　　俪姬冷冷道：“我翠微楼从不与皇亲贵胄有什么瓜葛。”

　　龟奴自然知道翠微楼的规矩，他回答道：“小的也同那女子说了，只是她说，这是人命关天的事情，您见了内容之后，再作打算不迟。她似乎很着急的样子，给了小的这个，立刻就走了。小的怕真的有什么人命关天的大事，所以才拿来给您看过，再作定夺。”

　　寻常女婢，确实不愿在翠微楼这种地方的门前逗留太久，只是她口中所言“人命关天”之事……究竟是什么？

　　俪姬打开了名帖。

　　帖中所书，乃是“燕悼王祠”四个字。

　　她手一抖，烟杆差点从葱白一般的手指中掉落。

　　齐王……齐王怎会知道？

　　龟奴见她脸色剧变，心道果然是什么大事，于是连忙问道：“当家的，可要出门？”

　　俪姬慌乱道：“是，给我备车——不，直接备马！”

　　旋即，她匆忙转身进了房间，抄起了一顶帷帽。

　　龟奴不敢耽搁，三步并做两步蹿了下楼。

　　*

　　燕悼王祠内，一素衣帷帽少女正焦躁地立在燕悼王的塑像之下，来回踱步。

　　不多时，门外传来了马嘶，少女掀开帷帽的纱帘向外看去，只见从门外进来的，是一个一席窄袖胡服劲装，将长发全都挽在头顶的高大胡人女子。

　　李团团定睛看向面前的人，认出了她来：“原来是你。”

　　俪姬幽蓝的瞳仁震动：“你……你怎会有齐王的名帖？”

　　“我与齐王是挚友。”李团团解释道，“怎么，我们曾在国子监见过，你忘了？”

　　俪姬恍然反应了过来：“齐王……你是说，裴襄身边的那位杨姓公子，竟然是齐王？而齐王，知道裴襄的身份？”

　　杨樗厌恶自己的亲王身份，故而随裴襄去翠微楼之时，从未透露过自己是亲王之事。俪姬不知也情有可原。此刻知晓真相后，她的震惊之情溢于言表。

　　李团团道：“来不及详说了，如今营救阿襄要紧。”

　　俪姬不知道这一日之间发生了多少惊险之事，趔趄了一步：“营救？”

　　李团团拽着她，匆匆道：“阿襄现在在大理狱，她的身份岌岌可危，你也知道一旦被人发现她是女儿身，对她、对河东裴氏来说都将是灭顶之灾！”

　　俪姬紧紧握拳，湛蓝的双眸一错不错地落在了李团团的脸上，李团团急不可耐，抓住了她的双手：“想必你一定是裴家信任之人，你还知道裴家伯父是否在大理寺还有暗桩可以帮助裴襄？”

　　俪姬的双眼紧紧盯着李团团，眸中满是戒备。

　　裴襄的身份是她最大的秘密，她一直守口如瓶，而李团团和杨樗虽然同裴襄交好，可俪姬也知道，齐王的母亲徐淑妃是个可怕的狠角色，她不清楚面前少女的底细，故而不敢将自己所知道的一切和盘托出。

　　李团团看出了她的抗拒。她心想，幸亏自己警醒，提前去拦截了隆昌公主，求来了信物。她将怀中隆昌公主的手串拿了出来放在了俪姬的手心里：“我是真的为了裴襄而来！请你相信我！”

　　俪姬看向手中的手串。她自然能认出这是隆昌公主之物，面前的少女是如何拿到这个的？

　　她后退了一步看向李团团：“你究竟是何人？”

　　李团团衣料华贵，应当不是齐王府上婢女。

　　见她如此游移不定，李团团急的嘴上都要起泡了：“我是何人有什么要紧？你只需要知道，我和齐王都是裴襄的挚友，我们只想要挽救裴襄的性命！求求你信我一次，裴襄如今已经服下了杏子，危在旦夕！”

　　俪姬闻言尖叫了一声：“什么？”

　　李团团拉住她：“时间紧迫，她撑不了多久了！”

　　俪姬湖水一样的双眸中荡起层层涟漪：“为什么？你既然是她的挚友，难道她不曾告诉你，只要动用了河东的势力，裴襄这个人就将从神都永远消失！你知不知道这对她意味着什么？”

　　李团团被她一吼，顿时鼻头一酸，但她强忍泪水，毫不客气地顶了回去：“我当然知道！她永远不可能成为大理寺卿了，她在神都的五年努力全都化为泡影！可是这比起她的性命来说，根本不值一提！你是她在神都唯一可以信任的人，如果不是走投无路，我们会出此下策么？”

　　俪姬咬牙看向李团团。面前的女孩长着一张让女人都怜惜的面孔，此刻双眸中饱含泪水，泫然欲泣，却硬着头皮死死盯住她，她终于妥协道：“那你将今日裴襄是怎么进大理寺的，一五一十地说给我！”

　　李团团一怔。

　　裴襄是如何进大理寺的……还不是仰仗了她的那位好父亲！

　　“我……”她实在是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俪姬却不断催促：“你说啊！若是不说清楚，我又该如何安排营救之事？你当大理寺是随便谁都可以进去的地方么？裴襄的父亲已经致仕多年，想要救她就必须得谋划周全才行！”

　　李团团垂下了眼睛。

　　天人交战。

　　过了一会儿，她终于下定了决心：“是李相……”

　　听完李团团简短的陈述，俪姬已然了解了事情的原委。她恶狠狠怒斥了一句：“李厚佺这个狗贼。”

　　李团团死死埋着头。俪姬并不清楚她是李相之女，何况她父亲的所做作为，就连她这个不通朝政的女人以最朴素的眼光看来，也人神共愤。

　　俪姬对李团团说：“事情我会去安排。但你须得在此地等候，以防生变。如有不测我会让人拿着翠微楼的牙牌来通知你。”

　　李团团上前一步：“我就在这儿干等着？”

　　“你也帮不上什么忙了！”俪姬道，“还不如静候消息。”

　　言罢，她急匆匆就要离去，好安排大理寺的事宜。

　　李团团拉住了俪姬，嗫嚅了两下嘴唇，说道：“我在外头……待不了多久。”

　　俪姬上下打量了她一眼，这女子看起来像是大户人家的闺秀，可既然能和裴襄厮混到一处去，想来家教并不苛责，她问：“你家里有门禁？”

　　李团团闻听此言，终于忍不住，一颗豆大的泪水从眼眶之中缓缓滚落：“不是家中……唉……对，是有门禁。”

　　俪姬觉得此人好生奇怪，忍不住刨根问底，李团团却再也不愿意多言了。

　　她只得道：“好吧。”

　　李团团感激地望向她，朝她屈膝深深行了一礼，随后戴上了风帽，匆匆步出了燕悼王祠。

　　俪姬看着她离去的背影，朝着外头冷冷递了一个眼神，很快，一个身形消瘦的红发胡人男子从阴影地里蹿了出来，疾步跟上了李团团的马车。

　　*

　　德阳殿中，隆昌公主和圣人的对峙仍在继续。

　　圣人被她厉声的诘问责备得有些无地自容，微微偏过头去。在强势的姑母面前，他仿佛是个做错了事情的孩子。

　　徐淑妃始终趴伏在地不敢抬头。

　　“姑母，朕知错了。是朕遭到了蒙蔽。”终于，圣人还是软了声音，开口了。

　　徐淑妃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如今殿中的情状实在有损天威，隆昌公主已经屏退了所有的宫人，唯一留在殿中的徐淑妃便在此刻清楚知道，她将注定为维护丈夫的尊严，牺牲自己了。

　　她立刻开口，不再反驳：“一切都是臣妾的过错！”

　　“呵。”看穿了她的所思，隆昌公主冷笑了一声，打断了她话，“这当然是你的错。”

　　“本宫不得不承认，眼前这位淑妃，是个懂得审时度势的聪明人，但本宫这么多年也不是虚长了年岁的！”隆昌公主无情地将徐淑妃的小伎俩当面戳穿了出来。

　　“你以为，当着圣人的面，演一出做小伏低、委曲求全的戏码，便能将此事高高举起、轻轻放下？本宫告诉你，平时你如此，或许确实可行，但是到了如今，到了本宫的面前，收起你的小心思来！”

　　徐淑妃抖若糠筛：“臣妾……”

　　隆昌公主冷哧道：“闭嘴！你的错，圣人的错，今日便让我这个老婆子来好好给你们清算清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