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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天机之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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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玑·三山五岳】
「我最终走上的这条路。
在史书中,或许会被描述成白骨累累、荆棘遍布。
但我自己清楚,至少路上的我,此心依旧,赤忱如初。」
——杨樗
第一章
午后,尚书府的管事把一些换洗衣物送进了德阳殿,李厚佺看了一眼。
都好几个时辰了,圣人还没有动静。李厚佺有些担忧。
毕竟刘太师不是旁人,处理起来确实比较棘手。他现在在德阳殿,也不知道林哥奴和徐淑妃那里的情况。
他觉得自己不能再坐以待毙下去。
于是,他对管事的说:“你想法子,让团团进宫来求见我。”
管事一惊:“郎君不是可以自由出入么?”
李厚佺道:“他没用,必须让团团来。”
只要李团团以担心父亲的理由进宫,才有可能被圣人看见。
以李厚佺对圣人的了解,只要他见到李团团的面,必然会被迷住。
他不是不知道,徐淑妃当初和他议亲,除了想和他结盟之外,也存了番别的心思。
只要把李团团变成儿媳,好色的圣人就不能惦记,否则李团团年轻貌美,会直接威胁她的地位。
可现在,刘太师一事,必须得有个人出来背下全部罪名。李厚佺和徐淑妃的联盟并不紧密,在德阳殿待了一上午,他已然决心弃卒保车。
废太子一案是徐淑妃主导的。徐淑妃手里的杨樗基本上是枚废棋了,剩下的八王九王尚年幼,扶持他俩,李厚佺还不如自己做国丈。
管事却为难道:“这……今儿一早,娘子就不知道去哪里了……”
李厚佺大怒:“你说什么?!”
管事一脑门子汗。他早上听闻李厚佺被软禁,便去找了李团团,结果李团团根本不在闺房,拷问了她的侍女才知道,昨夜里,李团团被国子监的几个学生接走去吃宵夜了,之后一直都没回来。
管事可不比那几个丫头,他立刻明白了过来,李团团不可能是去吃宵夜的,必然是被国子监的人骗走了。
现在国子监戒严,李团团很可能也在里面。
他将自己的怀疑说给李厚佺听,李厚佺听完,一掌拍在案几上:“逆女!国子监那群衣冠禽兽!怎能和他们搅在一处!你速去把她带出来!绑,也要把她绑进宫!大郎君呢?他不是金吾卫么?叫他去捉人!未时末前一定要把她带进宫来!”
管事唯唯诺诺地点头。
李厚佺忽然又将他叫住:“慢着,不能让李嶷去。你去跟她说,国子监姓裴那小子现在被提来德阳殿和老夫对峙,她自己就会过来。”
管事领命,立刻动身出宫了。
李厚佺背过身,思及李团团此前与裴家那小子的亲密,只觉得肝火大盛。是他教女不严,李团团和那小子厮混那么多年,若已经失身给她的话……
他必须想个办法让裴襄那小子活不下来。
只有这样,李团团才能心甘情愿。
*
杨樗在东宫没有逗留太久。
他在内侍省简单打听了一下徐淑妃的动向后,便直接往望仙台去了。
如今涉事的几人都被软禁,圣人并没有表现出明确的意图要让谁对昨天的事情负责。裴襄在大理狱和杨樗一起分析了一番,一致觉得,如果她不改口供的话,那么大概率,背锅的不是林哥奴就是徐淑妃。
徐淑妃那么聪慧,想来也该也发现了这点。
他冲进望仙台,就看见徐淑妃枯坐在窗前,见到他来,柳眉倒竖:“逆子,你还敢来?我看你是不要我这个母亲了。”
杨樗没有回答,环顾四周问道:“老八老九呢?”
徐淑妃冷笑道:“呵,你既然不认我这个母亲,难道还认你两个弟弟么?”
杨樗转过身来,潦草行了个礼:“孤倒是想认母亲,母亲还把孤当儿子么?”
徐淑妃的语气冷硬:“不把你当儿子?那本宫此番图谋,殚精竭虑是为了谁?”
杨樗摊摊手,很是无所谓:“老八老九他俩还小,母亲可以徐徐图之。”
徐淑妃一掌拍在妆台上:“混账!”
“胸无大志,整天就知道做个闲云野鹤,却不明白,生在皇家,如果不争,就是任人宰割的命运!”
对于母亲的责骂,杨樗已经习惯了。他无所谓的笑笑。
见他这般态度,徐淑妃缓下了语气,声音中带上了悲戚:“你可知道,我从十六岁的时候便侍奉圣人于潜邸,可二十五岁了,才生下你这个长子,是为何?”
杨樗不解地看向她。
徐淑妃的柳眉微微蹙起,想起久远的往事,神色凄楚:“孩子,因为我的姑祖母是徐氏女帝啊!直到女帝退位,先帝登基,我才被允许生育!在你之前,你还有两个哥哥,皆是怀胎六月而死于腹中……他们说是我身体虚寒,可是你也看到了,我后来为圣人连续生育了三子四女!我真的不能生育么?这一切,不都拜当时的皇子妃,大行皇后崔氏所赐!”
她站起来,走到杨樗面前,握住了他冰凉的手,随后轻轻抚摸上他那张年轻的、意气风发的面孔:“难道母亲年少时,没想过随心所欲、自由自在?”
一滴泪从她的面颊上落下,烫在杨樗的手背上:“你是我第一个保住的孩子,母亲怎会害你?你心性单纯,对谁都不设防,年幼之时,不知道多少次死里逃生……”
杨樗后退一步:“母亲,你在说些什么?”
他出生后不久,父亲便登基为帝,将他册封为齐王,谁敢轻易动他?
徐淑妃摇了摇头,啜泣道:“你在母亲腹中,便遭遇两次投毒,差点也和你的两个哥哥一样活不下来!多亏那时候我们已经迁居东宫,崔氏当了太子妃,事务庞杂,手忙脚乱,无暇顾及母亲,才让我将你平安生下!”
在杨樗的印象里,大行皇后出身名门,高贵典雅,由于没有亲生子,对待庶出的皇子一视同仁,又岂能是徐淑妃描述中,那般手段毒辣的妇人?
杨樗反驳:“可是,我有五个哥哥都是在潜邸出生的!”
徐淑妃看向他,眸中是直白淋漓的痛苦:“他们同你能一样?他们的母亲,都是宫婢!自然对大行皇后毫无威胁!而我,则是女帝的侄孙女!”
她拉近了杨樗,眼底满是疼惜:“孩子,你可知道,赵氏是如何死的?”
杨樗听见自己颤抖的声音:“不是病死的么?”
徐淑妃低声戚戚然:“赵氏育有皇长子。在崔氏生子无望,而庶长子即将立为东宫之时,她毒杀了赵氏,谋夺皇长子的抚育权。”
杨樗挣脱了徐淑妃,后退一步大吼道:“不可能!不论是谁登基后,母后都是皇太后,她何必铤而走险?”
徐淑妃摇了摇头:“傻孩子!清河崔氏百年簪缨名门,又怎堪与赵氏一个掖庭罪奴平起平坐?赵氏出身卑微,就算育有皇长子,坐到嫔位也顶天了!”
她继续向儿子哭诉自己的不易:“姑祖母退位之后,徐家在朝堂上的势力如大厦倾颓,我这个徐氏女,成了落水之犬,人人都要踩上一脚!”
“儿啊,当初在东宫,我怀着你的时候,崔氏对我们母子不闻不问,到了夏日,阁中蚊虫肆虐,我身子笨重,身旁只有两个仆婢……”她说着说着便泣不成声。
杨樗的心到底是软了。
圣人尚在东宫的日子太久远了,他那时候年幼,早已不记得那么多。可面前掩面哭泣的女人,是他的亲生母亲。
他还是上前,轻轻将徐淑妃揽入怀中,抚慰她颤抖的肩头:“好了,母妃……”
徐淑妃在他的怀中继续道:“我生你的时候,胎斜难产,崔氏刻意支走了太府里有资历的太医,我是拼了半条命才把你带来这人间!”
“儿啊!你是母亲疼了整整三日才生下的心肝肉,母亲会害你么?”
“可是崔氏纵容了东宫其他嫔御来害我们母子!那时候姑祖母已驾崩,无人能护着咱们母子,母亲带着你吃了多少苦头!”
“是母亲想要争么?若当时不争,你我在这吃人的深宫之中,根本活不下去!”
她嚎啕地扑在杨樗的怀里,哭到花钿委地。
鬓边藏起来的白发便也随着钗环的颤乱而显山露水。
杨樗想起来,当年母亲艳绝后宫,顶着徐这个姓氏成为宠妃,靠的全是一张得天独厚的面孔。
可面前干瘦的妇人年逾四十,多次生育早已经吞噬了她年轻时殊丽的颜色。
而他,已经成长为高大健壮的少年郎,母亲的身躯是如此娇小,似乎一臂就可将她全部揽入怀中。
一瞬间他觉得,如此娇弱的妇人,是不该生出什么蛇蝎心肠的。
而他竟然如此忤逆母亲,将她的心意如此践踏,碾入尘泥,是何其不孝。
“母亲……”他喃喃。
徐淑妃抬起头来,擦了擦哭花了的面孔,又伸出手去,想要抚摸长子的脸颊:“好孩子,半年不见,你瘦了许多……”
杨樗握住了她伸出的手,徐淑妃拉了起来,扶到了绣榻上,随后在她的面前,直挺挺跪了下去。
徐淑妃止住了啜泣,伸手虚扶了一下,杨樗却微微侧过身避开来,紧接着,重重磕了个头下去。
徐淑妃欣慰地捏起帕子,压了压眼角:“樗儿……”
杨樗支起身子,看向她通红的眼圈,深吸了一口气:“母亲……儿子深谢您的养育之恩,只是……”
徐淑妃静静听着,神色慈爱。
杨樗露出一个浅浅的讽刺笑意:“父皇登基后,您连续孕育了四位公主,两个皇子。而后宫之中,再无旁人有所出。”
“您说的,在东宫之时,被百般折辱,儿臣当时年幼,不曾有记忆。但是儿臣记得,自长临四年您册封淑妃起,宠冠后宫,接连生育,又有谁能再折辱您?”
“可您为什么……还要欺骗皇长兄,还以我的名义,叫他披甲入宫,以至于被斩首于德阳殿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