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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天权之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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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杨樗不知道李厚佺怎能如此笃定。
当下,他只当李厚佺是厚颜无耻地搬弄口舌。
他冷哧一声:“巧舌如簧,可天下公道自在人心,凭你一张嘴,就能颠倒黑白不成?”
李厚佺毫无愧色:“殿下错了,天下公道,皆在圣心。”
杨樗的拳头再次捏紧,他重重放下茶盏,死死盯住了李厚佺。
李厚佺诡辩道:“天下公道,自在人心,那是在什么人的心里?国子监生?刘仲举?殿下您?”
“人……归根到底,都掌握在圣人手里。这一点,老臣希望殿下记得。”
杨樗怒斥:“这么说来,你说你做得所有恶事,都是出于圣意?李厚佺,你好大的胆子!”
“父皇尊师重道,你却逼杀帝师!这是圣心?”
“父皇重视国本,你却构陷东宫!这是圣心?”
“父皇求贤若渴,你却操纵科举!这是圣心?”
对于杨樗近乎字字泣血的责问,李厚佺不动如山。几十年宦海沉浮早就练出一张铜墙铁壁的脸皮:“殿下何须如此疾言厉色?”
杨樗再也无法容忍,将一碗茶尽数泼在了李厚佺的脸上。看着那茶梗顺着他花白的头发往下淅淅沥沥地淌,杨樗可悲地发现,他心中竟然没有一丝的快意!
他颤抖着,看着面前这位当朝第一大奸佞,半晌他说:“你的罪罄竹难书。若以为,打着圣心的旗号便能脱罪,你可也要想好了,若有朝一日,圣心再也不在你手里的时候,你所犯的累累罪行,又有谁能替你遮掩!”
李厚佺抬手用衣袖擦拭去头上的茶水,平淡地说:“老臣的确也很畏惧那一天。”
可是语气里,全然是那一天永不会到来的笃定。
杨樗起身,拂袖而去。
等他回到紫宸殿里,国子监生们已经收敛好了刘仲举的尸体。他们跪坐在殿中,见到杨樗回来,似乎是终于找到了主心骨,纷纷凑了上去。
可大家很快发现了杨樗的狼狈。他的金冠摘下,王珠碎裂,发髻也有些凌乱。
在国子监时,他常做这幅狂士打扮,大家都看习惯了。可今日,所有人都嗅出了不一样的味道。
终于有人开口询问:“圣人只是……将李狗软禁在德阳殿偏殿,是么?”
杨樗闭上了眼,只觉得眼眶酸涩。他无奈点了点头。
立刻便又学生站起来:“荒谬!我拼了这条性命不要了,直接给那奸佞一剑,告慰刘太师在天之灵!”
杨樗拉住了他:“你还有父母亲族,难道也不顾及了?”
几个学生怒道:“为何!李厚佺逼杀帝师,天理难容!圣人怎能这样轻纵!”
又有人发现裴襄没有跟着一起回来,又问道:“裴襄呢?”
杨樗咬着牙:“被关进了大理寺。”
众人不解极了,紫宸殿顿时乱成了一锅粥。这乱局没有持续一会儿,立刻便又有执戟的威卫进来,一个太监宣旨:“国子监生集体犯夜,立刻遣送回国子监圈禁。”
*
李团团在国子监等到了天亮,也没能等来裴襄。
她等来的是被释放的学生,和一道封闭国子监的圣旨。
国子监被威卫围住,一应人等都不许出入,包括不该出现在此处的李团团。
这一夜在国子监祭酒和几个好心助教的帮助她,她大概弄清了点局势,也明白了裴襄向她要头发的深意。
但她依然乐观以为,这中间必然有什么误会,李厚佺见到了她的头发之后,会对裴襄以及其他国子监生网开一面。
直到那些学生们回来,她才知道,那惊心动魄的一夜发生了什么。
她瘫坐在地,不敢相信地瞪大了自己的小鹿眼,喃喃道:“真的……么?”
一来,她不相信自己的父亲会反逆。
二来,她也不愿意相信裴襄会谋乱。
脑海中似乎有两个李团团在互相撕扯,让她在一众国子监学生中不知所措。
知道她是李厚佺之女,所有学生都避免和她接触,最后还是一个诗社的成员让她去裴襄的房间歇息。
她一个人进了裴襄的院落,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死寂。
裴襄的房间维持着她熟悉的模样,干净整洁却又不乏生活气息。案头上摆着两个新鲜的水蜜桃,下头压着一份拆开的家书,似乎是不久前刚从河东寄过来的。裴襄换洗的外衣搭在衣架上,旁边晾了张刚刚作完的画,是工笔仕女,五官肖似李团团。
李团团落下泪来。她为父亲的凉薄而心寒,同时也对自己的毫无用处感到羞愧。
忽然她听见院外乱糟糟一片,她立刻走出去,迎面看见了李嶷。
李嶷方才一直在诏狱,杨樗带着裴襄等人离去后,他不放心留在诏狱的那些受过刑的学生,便主动留了下来照看。
金吾卫依照圣旨将那些学生全部送回国子监圈禁,李嶷也跟了过来。
因知道李团团在国子监,他便想把李团团带出去。
见到李团团,她双眼红肿,如同两只桃子,发髻凌乱,李嶷的神色立刻阴沉了下来:“他们欺负你了?”
但也知道,以李团团的尴尬身份,国子监的学生肯让她好好地待上一晚,已经是手下留情了。
李团团擦了擦脸颊,摇了摇头问李嶷:“他们说裴襄被抓进了大理寺。”
李嶷大吃一惊。
李团团把监生们从宫里带回的消息告诉李嶷,抑制不住哭腔:“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们说阿耶十恶不赦,圣人却将阿襄投入了大理狱!阿耶到底有没有做过?阿襄又到底是犯了什么罪要去大理狱这种地方?”
她一个闺阁少女,根本不知道什么朝堂倾轧、党派相争,她只想分清楚是非黑白,可眼前的一切如同一团灰色的乱麻,毫无头绪。
李嶷的眼中雾色顿起。
他们的父亲……比他想象的还要受圣人倚重。
他抱住李团团安慰:“别哭了,会有办法的。”
李团团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什么办法?”
李嶷的手指紧紧地捏了起来。
他曾经自负以为,他的双手已经能握紧那些,隐藏在神都夜风中,错综复杂的丝线。
可是此刻噬人心魄的恐惧,让那朦胧的控制化为吊诡的飞蛾,挣脱指尖后,留下一层黏腻腥臭的鳞粉。
他不敢让李团团察觉出他的心虚。
李团团哭了半晌,眼泪鼻涕糊了李嶷一胸甲,才发现,他似乎在胸甲之下,没有穿中衣。
这是端方的兄长从不会做的事情。
她抬头:“你的衣服呢?”
李嶷才想起,他把直裰借给了裴襄。
李团团说:“那……你能去大理寺见她么?你是金吾卫,大内进不去,大理寺总能去的吧?”
她说着,跑回了裴襄的房间,收拾出几件衣物来:“阿襄在大理寺那么阴冷的地方,一定没有东西御寒。兄长,你替我送去!”
李嶷怔怔接过她手里的东西。李团团想了想,又将案几上两个鲜桃塞了进去,之后便推着李嶷往外走:“兄长,快去!”
他踏出国子监,左右威卫将门阖上后,他回首望向那晨光中的牌匾,突然有些自嘲地笑起来。
李团团分明知道,他也没穿直裰。
*
裴襄的面前展开了一张白卷。
她提笔却踌躇,直到一个墨团滴落,都不曾落笔。
张宣在对面沉默地看向她。
空白的纸张上,却仿佛已经被填上了千言万语,字字句句,皆是对她的嘲弄。
她问张宣:“先生做了这么些年大理寺卿,可曾迷惘?”
作为诗社资深成员,裴襄能把张宣的诗作倒背如流。
张宣在国子监之时,便已以“耿直”著称,所写诗句,在裴襄看来是字字珠玑。
她欣赏张宣的文学素养,更濡慕他中正的品格。王道荡荡,不偏不党,王道平平,不党不偏。他当年殿选,曾得圣人亲笔“周而不比”四字。
君子周而不比,出自《论语》,君王钦赐他为君子,赞颂他亲厚忠信,不徇私护短,更是直接指示吏部,让张宣出任大理寺少卿。
可如今君王所为,实在是“小人比而不周”。
张宣看向她。离开德阳殿前,圣人那声叹息在他耳畔回荡:“我天.朝,需要一个张宣,却也只容的下一个张宣。”
他苦笑了起来。
“朝中文武百官,对圣人而言,皆是工具罢了。”
裴襄见他表情痛苦,不由出声:“张先生……”
张宣竟然笑出一滴泪来:“二十年前,我一直相信,清流自清,浊流自浊,天地之间一杆秤能明断是非。大理寺明镜高悬牌匾之下,黑白分明。可这身官服穿了二十年了,时至今日我才发现,清流也罢、浊流也罢……”
他以指节击案,轻轻唱起来:“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
审讯室灯火跳动,哔哔啵啵爆出了一朵灯花后,光线瞬间暗了下去。
裴襄想起了还在河东的时候,她告诉父母,要女扮男装去神都赶考。
阿耶目光担忧,阿娘笑得舒朗:“让她去吧,不在神都碰个头破血流,怎好说是我的女儿呢?”
她这才记起,当时阿娘的眼底,是一团黑雾。
或许父母早已经料到了她在神都的局面了吧。年轻时纵横神都的两位,怎会洞不穿神都的风起云涌?
正因为洞若观火,所以,才会费尽心思,为她安排周全。
既然有他们为后盾,裴襄想,她又有什么好怕的呢?
她打断了徐宣,笃定地接道:“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尘埃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