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1、天权之一 ...
-
【天权·山河旧约】
「天地浑沌如鸡子,盘古生其中。
万八千岁,天地开辟,阳清为天,阴浊为地。
可直到那天我才学会了,原来天地之间,并不是那么黑白分明。」
——裴湘
第一章
德阳殿内静得落针可闻。李厚佺跪趴殿中,一双手在大袖下紧紧攥住。他额头紧贴冰凉地砖,那凉意便顺着额头皮肤刺入四肢百骸。
圣人在御座上一直不发一言,而林哥奴、徐淑妃等人都被遣散。李厚佺自知逃不过圣人兴师问罪,脑海里飞快计算着说辞。
“圣人……齐王带着国子监生闯进了紫宸殿……”
传讯的太监颤抖着声音,扑倒在德阳殿前,来不及注意,殿中已经跪着另一个紫袍身影。
李厚佺蓦然抬头,反应竟是比圣人还要激烈。圣人手中的念珠又捻过新的一圈,他开口,声线平淡:“哦,齐王不知道朕在德阳殿?”
齐王刚才在德阳殿觐见过圣人,怎会不知道圣人并不在紫宸殿?那他从诏狱回来,为何不直接回德阳殿面圣,反而去了本该空无一人的紫宸殿呢?
圣人看向李厚佺,似乎是漫不经心地问:“哦,既然如此,他去紫宸殿做什么?紫宸殿里,有什么东西?”
李厚佺脸色一白,一颗豆大的汗珠顺着额头滚落。殿上鸦雀无声,谁也不敢说出紫宸殿里有什么。
半晌,李厚佺颤巍巍说:“齐王或是被那些国子监生蛊惑,也未可知。毕竟那些学生惯会妖言惑众……”
圣人的眼神落在了他紧紧埋在地上的发冠上,声音听不出一丝的喜怒:“齐王会连这点辨别的能力都没有?”
他轻笑了一声,站起身来。
此刻本应该由他身边的林哥奴搀扶,但是林哥奴已经被他赶了出去,所以他便自行走到了李厚佺的身旁,伸出手来。
李厚佺震惊不已,却还是恭恭敬敬将手递给了圣人。但他也不敢真的让圣人扶起他,只能自己一骨碌爬起来,垂着头站好。
圣人拍了拍他的肩膀。
大多时候,他与李厚佺的相处,很是亲厚,形同挚友。只是李厚佺心里明白,他必须时时刻刻谨记,圣人是君,他是臣。
他一动不敢动。
“带李相去偏殿。”圣人说,“再把齐王宣来。”
*
百年来,太初宫的紫宸殿冷眼旁观了多少血泪,它已经数不清了。
裴襄感受到了肩头的温热,杨樗的金冠沉重,他的脖颈却纤细不堪一击。单薄的肩膀在裴襄的怀中隐约颤抖。
一曲歌罢,裴襄站起来,说道:“李厚佺逼杀帝师,湮灭罪证,蒙蔽君王,我们不能姑息!”
她解下身上的直裰,摊在了地上:“我等若不能将他罢黜,对得起刘太师在天之灵么!”
一个学生立刻站起来:“罢相!让李厚佺偿命!”
他咬破了手指,第一个在直裰上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很快,李厚佺的罪行便写了满满一面。张宣捧着手中的案卷,也加入了进来。
杨樗沉默地看向这一切,直到有德阳殿内侍慌张跑来:“齐王殿下,圣人宣召。”
杨樗起身,得知是圣人亲口诏谕,他有些慌乱。裴襄问道:“除了齐王殿下,圣人还召其他人了么?”
内侍回答:“只召了齐王一个。其他人都被赶出德阳殿了。”
裴襄说:“我和张大人同殿下一起去。我们就在殿外候着。”
内侍想了想,觉得这并不算抗旨,于是点头。
杨樗抓紧了裴襄的手臂,裴襄手中那件直裰上,殷红的字迹一笔一划如刀锋,寸寸割裂他的心。裴襄见他腿软得走不动路了,不动声色地靠近,将自己的力量分给他一些。
三个人慢吞吞走到了德阳殿。
此刻围着德阳殿的左右威卫已经遣散了一些,但依然是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德阳殿的门半敞,内侍说,只有圣人独自等候在殿内,再无旁人。
裴襄只能陪着杨樗到殿外,便被拦了下来。德阳殿金门朱墙,前几年才修缮加固过,是目前大内最牢固的宫殿,又占据高处,易守难攻。
杨樗被卸下佩剑,除靴进入殿中,沉重的大殿门便被重重阖上。
天将亮,熹微晨光通过大殿东侧的窗棂射入,照见一片浮动的扬尘。杨樗突然发现,这大殿的内里,原来依然如此腐旧。
圣人坐在御座上,亲和得像是寻常人家的父亲:“回来了?”
因为杨樗是徐淑妃之子,从小便很得圣人喜欢,圣人待他,比其他皇子更为亲厚。可是杨樗心里也明白,他俩终究不是平民父子。
他点点头。
圣人便又问:“诏狱的事情办得如何了?”
杨樗掀开衣摆跪了下来:“徐大人和国子监生裴襄就在殿外,父皇可要召见?”
圣人摇了摇头,笑道:“唉,我们不过父子之间说些悄悄话,何必扯上外人。你且过来。”
杨樗不解,但他还是遵旨朝着圣人那儿移动了一些。
圣人并不满意他挪动的距离,又招了招手:“到阿耶这儿来。”
杨樗想起,自己小时候,圣人也曾抱着他,让他坐在膝头,教他认字。
但他现在不小了。他惶恐无比,不敢乱动,圣人却很执拗,非得让他坐到了御案的一侧。
圣人的御座在德阳殿中最高处,杨樗拾级而上,在一步之遥处停了下来。
圣人教他转身,看向空旷的内殿,问道:“你看见什么了?”
杨樗沉默了良久。
圣人又问:“和你方才在下头所见,可有不同?”
杨樗没有说话。
圣人叹息一声,又叫杨樗在他脚边坐下,问他:“国子监里都学了些什么?”
杨樗垂着脑袋,他不明白,在这样的时候,圣人问他这些,有何意义?
但他既不能反抗,也不能逃避,沉思了很久之后,回答道:“学了明辨是非,谨言慎行。”
圣人道:“是么?这几个字听着简单,其实很难啊。”
杨樗只能附和:“是。”
“那你来说说,今日之事,孰是孰非?”
终于说到正题,杨樗立刻起身后退了两步,趴伏在地重重叩首:“父皇,儿臣……刘太师冤死,请父皇圣断。”
圣人笑了:“才刚说了明辨是非、谨言慎行,忘了?”
杨樗浑身一抖。
他恍然发觉过来,方才圣人为何做了那么多的铺垫。他抬眼惊恐地看向他的父亲,这个国家的君王,不敢相信——是他理解错了么?
圣人的脸上依然挂着和善慈祥的笑容,垂眼看向杨樗的目光之中却毫无温度。
杨樗的呼吸急促起来,胸膛剧烈起伏。
“……若有长别,阳关千叠……”缥缈的歌声不知道从何处传来。
杨樗浑身一震,他挺起了腰杆,朗声说道:“刘太师冤死!请父皇圣断!”
他的固执成功地让圣人的眼中闪过不悦。
杨樗继续说:“李厚佺诱使刘太师带领国子监生员闯宫,将其骗至紫宸殿后,逼杀之!”
圣人的眉心微跳:“是么?”
杨樗道:“如今,刘太师的遗体就在紫宸殿内!父皇,刘太师是帝师!李厚佺此举,陷父皇于不孝不悌,其罪当诛!”
“闭嘴!”一个茶杯朝着杨樗飞来。
杨樗没有躲闪,茶杯砸中他的亲王金冠,茶水顺着他的面孔淋漓而下。虽是冷茶,却烫的他浑身颤抖。
他不敢置信地看向圣人。
圣人道:“李相说,是刘太师持械闯宫,被金吾卫就地诛杀。持械闯大内是多大的罪名,你可知?金吾卫有先斩后奏之权。”
杨樗起身大吼:“刘太师的尸首就在紫宸殿!父皇!”
圣人坐在御座上,仍然是不肯相信的样子。
杨樗大为震惊,事到如今,为何圣人还偏听偏信李厚佺——刘太师的横尸紫宸殿,人证物证一应俱全,李厚佺是给圣人灌了什么迷魂汤,竟叫他如此回护?
他愤怒道:“父皇!国子监众人和大理寺张大人都看见了!刘太师可是帝师!是您的师长!”
圣人的表情逐渐变得阴鸷可怖,德阳殿陷入令人毛骨悚然的凝滞,良久良久,阴影中的圣人才道:“传张宣和国子监生。”
德阳殿大门打开,裴襄听见圣人宣召,立刻整理了下衣冠——却发现自己没有衣冠可理。
但也没办法了,她只能这副尊容跟着张宣进了德阳殿。
这是她第一次面圣。
裴襄不是没做过面圣的美梦,但梦中,这场景皆是发生在她金榜题名后,参加殿试,梦中她和威严的圣人侃侃而谈对治国的见解,对法度的衡量,最后圣人让吏部把她安排去了大理寺——那个她的父母曾经奋斗过的地方。
却不曾想,现实竟然这样狼狈。
“草民裴襄,拜见圣人。”她叩拜。
圣人见她衣衫不整,几不可见地露出了一丝嫌弃,问道:“你是国子监生?”
裴襄低着头,答了句是。
见她手中血衣,圣人问:“你今日为何进宫?”
裴襄说:“我听闻有人劫持圣驾,刘太师带人入宫救驾却被俘,因此便入宫请愿,释放太师和被捕的同窗。”
圣人看向张宣:“其他监生的口供呢?”
张宣答:“众口一词。”
他将手中画了押的口供呈上,圣人却视若无睹,反而问裴襄:“你说,刘太师是进宫救驾?”
裴襄点头。
圣人又问:“那么,刘太师是如何能确定,朕被挟持?”
裴襄也愣了。
为什么圣人会有此一问?
她猜不透圣人的用意,于是只能继续说:“当时是刘太师得到消息,内宫忽然戒严,似有反逆……他是担心圣人安危,只能出此下策!当时他就在国子监,大量的生员和助教都能作证!”
“圣人,刘太师是为了救驾而入宫,却惨死紫宸殿,难道不需要给天下人一个解释么!”她大声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