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均旧闻》临叶沉沙

11、开阳之一

　　【开阳·阳关千叠】

　　「我不信星宿。

　　但我知道，自古，很多人爱用星宿做文章。

　　想来，这东西很是好用。

　　人心，和星象一样，都是看似有规律，却最难掌控。

　　很可惜，到了那天，我才懂。」

　　——李嶷

　　第一章

　　裴襄和几个社员一路摸到了尚书府的后院墙外。

　　李尚书生性谨慎狡诈，连自家的院墙都修得比别家高出一头，裴襄得在两个社员合力托举之下，才爬上了墙头。

　　墙头上还插了许多碎铁废钢，锋利得很，大理狱都没他家这样戒备森严。

　　她小心地扒着墙头，对着李团团的闺房吹了个口哨。

　　李团团已经歇下了。但给她守夜的侍女警觉，听到那声音，立即知道是裴襄来了。

　　裴襄和李家兄妹刚认识的时候，是有些误会，但现在她和李团团的关系很是亲密，李团团习舞得严格控制饮食，但她却是个无肉不欢的吃货，所以有时候，诗社的同好们去稷下学宫撸串，还会偷偷带上李团团。

　　但裴襄这么晚了来找她，还是头一遭。

　　侍女把藏在树后面的梯子搬了过去，裴襄一跃而下，顺着梯子溜了下来：“你家娘子睡了么？”

　　侍女点点头，问道：“裴郎可有要紧事？”

　　裴襄神色沉重：“是，有急事要找她。”

　　侍女见她神色紧张，立刻跑进李团团的闺房，把她唤醒：“裴郎来了。”

　　李团团听到裴襄的名字，如垂死病中惊坐起，披上一件寝衣就往外跑，裴襄站在房门外，瞧见她袜子都没穿就跑出来，连忙叫她的侍女：“夜晚风凉，还不快给你家娘子穿戴好！”

　　李团团双颊绯红。

　　虽然早就知道对方是断袖，可裴襄的温柔还是让她欲罢不能。

　　唉，若是她那不成器的哥哥，能把裴襄拿下就好了。李团团心想。

　　她在侍女的服侍下穿好了衣服，也将太初宫中的事情，囫囵听了一遍。

　　她一个女子，根本不懂朝政，对她爹李尚书正在做的事情一点概念都没有，只是睁着一双无辜的眼睛问裴襄：“那阿襄是想让我怎么做？”

　　瞧着她这般懵懂的模样，裴襄很不想把“我想劫持你做人质”说出口。

　　但目前，他们确实需要一个可以制衡李厚佺的筹码。

　　她斟酌了一下：“我想请你去趟国子监。”

　　李团团没觉得有什么不对，甚至还有些兴奋：“好啊。”

　　裴襄又看了一眼她披散的长发，说：“我还想要你一缕头发。”

　　李团团一愣，整个身体又开始像一只煮熟的虾子似的红了起来：“阿襄你要这个做什么……？”

　　当然是送进宫里去威胁你爹啊！

　　但她没说出口。李团团瞧着她欲言又止的眼神，抿了抿唇掩饰住几乎藏不住的笑意：“你既然要了，我岂有不给的道理？”

　　说着便从善如流，直接拿了绣筐里的剪刀，剪下一缕长发。

　　随后，在李团团的侍女和墙外的同窗们的帮助下，他们把李团团从墙头运了出去。

　　幸而李团团已经跟着他们翻了好几次墙了，对流程非常熟悉，几个侍女也并不知道外头到底发生了什么，只当是诗社又来请李团团去撸串，还纷纷想着，裴襄是怎么知道李团团今天又被罚了晚膳的？

　　李团团到了国子监，被裴襄直接带去了祭酒的院落，瞧见了一群助教围在那里，面色肃杀，她终于感受到了一些不对劲，死死揪着裴襄的衣袖：“阿襄……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裴襄避而不答，只是拿了一些零食出来放在了她的怀里：“你安心在这儿，我们不会伤害你的。”

　　李团团抖了抖。

　　她长得美艳，旁人看她的神色，不是惊艳就是觊觎，可是这些人，看着她的眼神里，竟然是赤.裸裸的仇恨。这让她惊慌不已。

　　裴襄并来不及安抚她。

　　所有人都在屏息凝视，等待着前方的消息。

　　时至四更，忽然有一群生员，衣衫褴褛返回，向他们汇报：“则天门外全是金吾卫，我们寡不敌众，刘太师被抓起来了！另有好几个生员和助教也被生擒！”

　　裴襄等人很诧异。

　　他们都是士人，平日里就算是宗室，见了他们也都很尊敬。士子们聚众抗议，为首的又是帝师，金吾卫哪里来的胆子将他们圈禁？

　　生员们回答：“我们一路高喊‘徐党挟持圣人，假传圣旨’，但那些金吾卫丝毫不听，见一个捉一个，我们反抗，他们便直接刀兵相向！”

　　学生们虽然也学武术，但身手肯定比不过训练有素的金吾卫。不少人受了伤。

　　加上李太师被俘，群龙无首，那些没被抓住的学生们便退了回来，准备另图他谋。

　　才刚进则天门便铩羽而归，又谈何进入大内，面见圣人？

　　裴襄拿出了李团团的发丝：“我们去把这个，送给李厚佺。”

　　她安排道：“我们前面的人，不拿武器，只要李厚佺出来与我们谈判，若是谈不拢，后头的人再拿着武器上。”

　　几个学生自告奋勇，要和裴襄一起去。

　　裴襄立刻带人，往太初宫赶。

　　*

　　与此同时，国子监派出去寻找上将军卢放的生员，也赶在豹骑兵之前找到了他。

　　次日休沐，卢放赶在宵禁之前，加完了班，准备回家放松。这两日他一直耽于弹劾徐党一事，徐党所犯罪行，在他看来罄竹难书，光是整理证据便用了好些时日。现在终于可以小憩一下。

　　但屁股还没坐热，便听见有人砸门。

　　都宵禁了，谁敢擅闯上将军府邸？

　　卢放生活俭朴，家中没有几个奴仆，大晚上的他还得亲自应门，一开门扑进来一个灰头土脸的青年，穿着一身国子监的制服。

　　来人见到他，立刻抓住他往外跑，急切地说：“徐党谋逆，挟持圣人，如今假传圣旨，要左右骁卫的豹骑兵来捉拿大人！”

　　卢放一听，脑子嗡的炸开，好嘛，他还没来得及参他们，徐党的几个狗贼便要反咬他一口？

　　那个学生又和他绘声绘色讲了左右威卫和左右金吾卫把太初宫里三层外三层包围起来的事情。

　　卢放怒火中烧，他沉下脸问道：“既然如此，那刘太师何在？”

　　学生说：“刘太师带着几百太学生冲去太初宫救驾了！”

　　卢放说：“既然如此，那本官也不能坐以待毙！你随我一起去羽林步兵营！”

　　卢放监羽林卫，无他虎符，只有圣人亲临才能调动得了。李厚佺等人可以蒙蔽其他十六卫的长官，却不能蒙蔽得了羽林卫。

　　国子监生都是读书人，若真要兵谏，肯定没有羽林卫精锐。他用力点头，与卢放一人一匹马，往城外羽林卫的步兵营奔去。

　　*

　　刘太师和十几名监生被俘后，其余人等都被关进了诏狱，唯有刘太师，被金吾卫押送入皇城。

　　皇城内的金吾卫们并不知道则天门外发生的事情，见到轻易捉住一名逆犯，都有些诧异。

　　李嶷握紧了手中长戟。

　　押送刘太师的金吾卫准备将刘仲举送进大内，明德门是必经之地，在李嶷的面前，四名押送刘仲举的金吾卫出示了圣人手书。

　　李嶷接过，看了刘太师一眼。他当然认得，面前这个头发蓬乱，衣衫褴褛的老头是刘仲举，是帝师。

　　押送他的金吾卫说：“此乃逆贼。”

　　刘仲举冷哧了一声，看向李嶷，目光里满是鄙夷，如同在看一块腐肉，或是一条臭鱼。

　　他身材矮胖，在高大颀长的李嶷面前，如一根萝卜一般羸弱，但他的眼神里，却散发着李嶷都不敢直视的威压。

　　李嶷心下一怔，动作迟疑了片刻。

　　押送他的金吾卫将那盖了御印的手谕递到他的鼻子底下：“李中郎，你可看清楚了，这上头可是圣人御印。”

　　我朝三省六部制度，一道诏令颁布，需要走中书省起草、门下省审核，尚书省执行。

　　这份诏令，中书门下尚书三印齐全。

　　“李中郎可是质疑圣断？想要抗旨不尊？”

　　他问得如此尖锐，李嶷只能低头，冷冷说道：“不敢。”

　　他侧开身子，打开了明德门，让刘仲举一行进入了大内。

　　但刘仲举嘴角的一抹讽笑弧度，在他的心底剜了狠狠一刀。

　　刘仲举进入大内之后，并未被押送圣人所在的德阳殿，却是李厚佺在紫宸殿接见了他。

　　李厚佺揣着手，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看向刘仲举：“刘太师，别来无恙？”

　　刘仲举不屑同此奸佞说话，将头撇到了一边。

　　李厚佺在他身旁踱步，似乎在欣赏他的狼狈：“你既然成了老夫的阶下囚，又要你这士人的风骨有何用？不若奴颜婢膝，老夫或能饶你性命。”

　　同朝共事，他俩积怨已久，刘仲举早知道他俩之间，不死不休，因此并不接话，只用那副悲悯的神色看着李厚佺，像是在看什么跳梁小丑。

　　刘仲举年少便有才名，又是帝师之尊。而李厚佺并无功名，坊间大都鄙夷他粗莽。刚做尚书的时候，同僚得一麟儿，他写表恭贺，将“弄璋之喜”写成了“弄獐之喜”，被朝中士人嘲笑为“獐尚书”多年，这些年来，那些国子监出身的官员以“不学无术”为由弹劾他的奏疏，近百余。

　　那些仕林结党，在朝中盘根错节，各个都盯着他尚书的位置。可他们讽议朝政，裁量人物，真的是为了他们说的“清正为民生之立命，忠直为天下之太平”？

　　李厚佺觉得，这些不过是托词罢了。他们想要的，难道不就是权力么？不就是如今在他李厚佺的手里，紧紧握住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力？

　　士人，多虚伪啊。

　　而士人之首的刘仲举，更是虚伪中的虚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