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漱玉》百里会晤

12、第 12 章

　　“流明——你别！我不想...我不想这样......”
　　“为什么？”纪流明压着他的手，不让他用胳膊挡脸，问：“你讨厌我了？”
　　“没有，我不是——流明！”
　　“不讨厌就是喜欢，那为什么还要喊我？”
　　“没有......我没有......”
　　“不能说这两个字。不能说不是和没有。”纪流明压着他手腕的力气重了重，“你应该说喜欢我，永远爱我。”
　　“我不要，我不要......”
　　“说两句。”纪流明凑过去，亲他的唇，“哥，你说两句，我开心了，就不折腾你了。”
　　“......”
　　“哥，求你了。”
　　“...你不骗我。”
　　“我不骗你。”
　　“......”哥抿了抿嘴，好半晌，才忐忑无力地说：“...我喜欢你，我永远爱你。”

　　腕上压着的手果然松了。哥跟着松了口气，刚要撑着手肘坐起来，被纪流明重新摁了回去。
　　他惊疑不定，“你干什么！你说了不骗我的——流明！”
　　“哥你真笨。”纪流明笑着：“又被坏男人骗了。”

　　他哥哭了好久，一直没停。结束后就背对着他，面向墙，纪流明哄着也不过来，就像从前那样蜷缩着，乌龟一样缩到了棉花壳子里。
　　“哥……”纪流明声音稍哑，碰了碰他留着自己牙印的肩头，“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吧，骂我也好，别这样一声不吭的。行吗？”

　　“……”被子高高耸动了一下，他哥深吸口气，叹出，用沙哑的快要辨别不出音色的声音说：“纪流明，你根本就没有意识到错。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还是会做出和当年同样的选择。”
　　“我不是……”纪流明慌了，“哥，我不是故意的，我没想逼你，你别……你别多想。我只是太久没见你了，他……”
　　他深吸口气，很混乱地说：“他不像你，可是...可是，他又是你。我真的，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我试图把你们分开，可我没办法，他是你。哥，我只是想跟你永远在一起而已，这有什么错吗？这犯法吗？为什么不可以啊，为什么啊？”
　　“你不喜欢我吗？一点也不喜欢？哥，你把我从小养到大，难道对我一点感情也没有吗？你让让我好不好？就这一次，就这一次。你让让我吧，我会对你好的，我会永远对你好的。哥，你不是一直想让我开心吗？我真的求你了，好不好？”

　　“……”
　　哥沉默着伸出手，揉揉他的头，像是种无声的拒绝：“……夜深了，睡吧。”
　　“……哥…”
　　“听话。”哥好像很累，眼皮都快掀不下来了，“我困了，睡吧。”

　　纪流明不语，脊背不可抑制地颤抖了起来。
　　他恨那个夏天。
　　恨那个犯下弥天大错的十八岁。

　　他和他哥不是亲兄弟。
　　纪流明对小时候的所有事儿都记得很清楚。

　　记得他们两家是世交，记得这个比他大五岁的、总是让着他的哥哥是在圣诞节那天搬过来的。当时他裹着围巾，红着眼睛说，自己是圣诞老人送他的礼物，以后会永远永远陪着他。
　　纪流明特别高兴，因为他一直都很喜欢这个哥哥。哥哥漂亮温柔，做什么都让着他，还永远不会生气，哪怕用水彩笔在他脸上花满鲜花蝴蝶，哥哥也只会笑着揉他的脸，说画的很好看。
　　幼年的他在这种近乎宠溺的温柔里长大，无法无天的认为自己是世界中心，娇纵任性的无法无天，是整条街里最不好惹的存在。
　　连他爸妈也管不住他，罚他禁闭，哥哥就从窗户里翻进来，给他带糖果，给他讲故事。有人欺负他了就跟哥哥说，他的哥哥勇武厉害，会替他赶走所有讨厌的人。

　　直到他也长到了七岁。
　　那一年，爸爸妈妈在去城里的路上出了车祸，他变成了和他哥哥一样的孤儿，住进了尖酸刻薄的小舅舅家。
　　他讨厌小舅，这个人总是欺负他哥哥，打他哥哥，不给他哥哥饭吃。还装作对他好的样子，以为他是小孩子，就可以用零食和糖果收买，想让他离开他哥哥。
　　他讨厌这个人。
　　可哥哥却不让他讨厌小舅，他让自己多跟另外一个姐姐玩，还要多听小舅的话。他不想这么做，因为他看见了哥哥背上的青紫痕迹，那是用晾衣架抽出来的，横在雪白的皮肤上，触目惊心。

　　后来他听村里的王阿婆说，小舅舅是为了他哥手上的那笔赔偿款才动手的。说他哥哥白眼狼，想偷偷私吞那笔钱，对不起他爸妈这么多年含辛茹苦的疼爱与教育，要把他打死。
　　他匆匆跑回家，果然看见哥哥正蜷缩在地上挨打。他想也没想的跑过去，说他哥什么都不知道，钱在他这里。让他们不要打了。

　　小舅舅果然停了，死鱼眼里迸发出光芒，说，【我就知道！就知道在你这里！快告诉，告诉我卡在哪里？密码是多少？】
　　他其实不知道那什么银行卡在哪里，他只知道一串数字，那应该就是小舅舅说的密码。这是他爸爸告诉他的，让他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要跟别人说，除了他哥哥。

　　可他哥哥现在在他身后，在沙土地上，奄奄一息着。他想要保护哥哥。
　　就在他要说出来时，哥哥忽然挣扎起来，将藏青色的校服滚满了灰尘。他把自己拉到身后，鼻青脸肿着，声音却很坚定，说：你找他没用，他只知道密码，不知道卡在哪里。

　　小舅舅就骂了起来，拽着他哥的衣领还要打。但他哥先开口了，说我可以每个月取一笔钱给你，当做住宿费。
　　他还说了一句自己那时候没有听懂，却记忆犹新的话。
　　【他是你外甥，你多少……多少给他留点活路吧。】
　　小舅舅轻蔑地笑了声，【等你什么时候还清了他们家的恩情，什么时候再来跟我说这些话吧。】

　　纪流明一直觉得，这句话和他爸死前的那句【照顾好流明，千万照顾好他】一样，都对他哥后续的人生产生了不可磨灭的影响。

　　他十一岁的时候，小舅舅被地下赌场的人打死了。舅妈掏光了所有积蓄，也仍有二十万的窟窿眼没补上。那个冬天很难过，窗户是漏风的，被子是带霉味的，歇斯底里的哭吼声和咒骂声不绝于耳，将纯白的雪花践踏成潮湿不堪的泥泞，让整个家和狂风下的房梁一样，摇摇欲坠、支离破碎。

　　【你就是一个祸害！走到哪儿克到哪儿，你害死了你爸妈，害死了他们一家，现在还不够，还要来祸害我们吗？！】
　　【妈！你冷静点！这根哥有什么关系？！明明是爸不听劝赌了还赌！你怎么能怪——】
　　一道清脆的巴掌声落在了呼啸雪风里，舅妈的嘶吼变得更加可怖，影子在摇摇晃晃的灯火里被不断拉长，鬼一样恐怖着。她好像快要崩溃了，开始不分青红皂白的乱骂起来，从十几岁的自己到邻居，从她心爱疼爱的闺女到法院，她没有停歇，全都诅咒了一个遍。

　　纪流明被吵醒了。实际他也冷的睡不着，他要他哥哥。但他哥哥只把表姐推了进来，在他的嘟囔声里掏出两块水果糖，粉色的给了姐姐，橙色的给了他。然后从外面关上门，说让他们先自己玩一会儿，自己马上回来。
　　他问哥哥去哪里，哥哥说他跟舅妈说会儿话。
　　他不高兴了，拉住哥哥的衣角，【哥哥，你不要去，她会打你。哥哥别去。】
　　哥哥揉了揉他的脑袋，【不会。舅妈是好人，不会打我。】
　　他还是撇着嘴。
　　【乖，你陪一下姐姐好不好？姐姐怕黑，你说要保护她的。】
　　【我是要保护你。】
　　【那你帮哥哥保护一下她。】哥哥说：【你是男子汉，等待会回来，哥哥在奖励你和姐姐一块糖，好吗？】
　　他还是有些不情愿，晃着哥哥的衣摆撒娇：【哥——】
　　但哥还是走了。房门紧闭，他在充斥着喧嚣暴风的这头，哥哥在寒冷凛冽的那头。他只能坐回床上，百无聊赖的撕开糖纸，舔着橙子味的糖果，然后裹紧被子，安静等待哥哥的回来。

　　表姐今年上初二，很复杂地问：【你不担心吗？】
　　他很疑惑：【担心什么？】
　　【担心哥。】
　　【不担心啊。】他笑得晃眼：【我哥哥可是神仙，法力通天，能轻松摆平所有事。】
　　表姐语噎，在原地思考了一会儿，似乎是在想反驳的话，等到她想要开口的时候，门外的吵闹的声忽然小了。

　　房门重新被推开，他哥哥毫发无伤地走进来，外面已经彻底安静了，舅妈冷静了下来，一如往常的，收拾着地上的碎瓦碎片。
　　他先是揉了揉自己的头，然后给了表姐一颗棒棒糖，让她不用害怕了，已经没事了。回去好好睡觉，别熬太晚，说明天还要上课，让她以后好好学习。
　　他不高兴哥哥的第一句话居然不是跟他说的，拉着哥哥的手开始晃。表姐抽泣着离开的，但他没在意，只抱着哥哥纤细的胳膊，说哥哥我好困啊，好冷啊，哥哥我们快点睡觉吧，我明天也要上学的。
　　哥哥说好，然后用被子牢牢的包紧他，让半点风也渗不进来，半点寒也融化不透。身上温暖的、清淡的小苍兰香比雪还好闻，比光还好看。他喜欢的紧，喜欢的要化，一条命全吊在了上面，仿佛无水的花。
　　哥哥又说，下个月带他回老家好不好？回到他们和爸爸妈妈一起住的那个老房子里，以后不跟舅妈住了。他说好，然后问爸爸妈妈呢？哥哥就沉默了，只拍着他的背，没有言语。
　　他知道了，哥哥不喜欢这个话题。他反抱住哥哥，说没关系，我有哥哥陪我就好了。

　　之后的日子很平常，哥哥辍学出去赚钱，他考上了县里最好的初高中，虽然老房子到了阴天总是漏雨，但哥哥在阳台上种的花很漂亮，他觉得这里就是世界上最好的地方，他哥哥是世界上最好的人，最善良的神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