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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第四十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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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卡列宁原本以为晚餐时分会避免不了一场唇枪舌战的,但他马上就意识到,自己还是小看了这群人之间弥漫的火药味浓度。
其实,根本不用等到所有人员到齐,单单只是提出邀请索利·拉什沃思夫人过来做客这个举动,就足以引发新一轮含沙射影的相互嘲讽了。
不等裴湘和伏伦斯基分别写完给拉什沃思夫人的邀约便信,纽兰·阿切尔就起身踱步到了裴湘附近。
沉吟片刻后,他单手搭着椅背站到了裴湘的身侧,然后垂下视线一边阅读裴湘正在书写的内容一边状似闲聊般的开口问道:
“原来拉什沃思夫人也在这边度假疗养。是她的健康情况出问题了吗?”
“拉什沃思夫人的状态非常不错,”裴湘头也不抬地回了一句,“等会儿你就能见到她了,到时候肯定会非常同意我的说法的。”
“阿切尔,梅忙着写信呢,你别在那边打扰她啦。”
瑞吉娜此时正斜倚在单人缎面沙发上,她见好友的情人专门走过去和他的妻子聊天,立刻语气亲昵地搭腔道:
“这段时间以来,艾伦也住在这里呢,肯定见过索利·拉什沃思夫人,不如你问问艾伦吧。正好,我也想多听听咱们这位老朋友的近况。
“艾伦,我亲爱的朋友,请快和我仔细讲讲你们在这边的日常生活吧,有没有得到充分的放松和休息呀?还有,你一定又认识了一些有趣又有才华的新朋友吧?我知道你一向吸引那些搞艺术的清高才子们的。”
突然听到自己的名字,不知正在思索些什么的艾伦·奥兰斯卡恍然回神。她先是神色复杂地望向壁炉前那一对此时正一站一坐,且看起来十分般配的年轻夫妻,然后失望地发现,阿切尔并没有因为旁人的提醒就把注意力转回到自己这边。
在艾伦的视角中,阿切尔只是随意地摆了摆手并简答地敷衍了瑞吉娜几句,然后就依旧如同骑士一般“守护”在妻子身后。
“她就要抢回他的心了。”
艾伦的脑海中蓦然浮现出了这样一句话,旋即面色渐渐苍白了起来。几乎是一瞬间,她就看起来比当初刚从欧洲“逃回”美国时还要憔悴疲惫。
但是,除了瑞吉娜外,此时谁也没有多余心思留意这位伯爵夫人的敏感失落和怅然幽怨。
因为,在确定了裴湘确实一直在和索利·拉什沃思那个女人友好往来后,今天一直压抑着烦躁情绪的纽兰·阿切尔终于有些不想再继续忍耐了。
他猛地闭了闭眼,再三告诫自己不要因为一时冲动而失去体面后,才竭力放缓语气并用一种比较委婉的措辞来提醒妻子,以后一定要多结交良友,千万不要和私生活混乱放荡的轻浮女人频繁接触。因为那不仅没有益处,而且还容易招惹一些没必要的麻烦。
当然,由于此时屋内还有旁人在,所以阿切尔的这些劝告不仅措辞委婉,并且还说得相当含糊。这就让坐在不远处的伏伦斯基产生了误会。
他下意识地认为这是纽兰·阿切尔在含蓄地警告妻子要注意名声,并且要求她不要同像他这样的推崇自由主意行事风格的爱慕者经常来往。
“他这是在借着索利·拉什沃思夫人的事情来针对我呢,”并不太了解纽兰·阿切尔过往恋爱经历的伏伦斯基有些不屑地想着,“拉什沃思夫人应该是被我连累了,谁让我和她都属于这些假正经们瞧着不顺眼的那类人呢?哦,这可不行,我可不是习惯让女人来替我担责的懦夫!”
于是,在裴湘郑重告诉阿切尔他根本无需多操心,因为她所认同的朋友都是良师益友并且绝对不会对她的人生存在消极影响之后,伏伦斯基便抢在刚要开口说什么的瑞吉娜·波福特之前,先是重重地清了清嗓子,然后又深深地叹了口气,顿时就将屋内所有人的视线都吸引到了他的身上。
“阿切尔先生,你的这番话差点儿让我误会了,”他扬眉一笑,同时用有些夸张的表情佯装后怕地高声说道,“要不是你刚刚才和阿切尔夫人一起热情地邀请我留下用饭,我都要多心地以为你是在讨厌我呢。”
闻言,阿切尔微微怔了一下,随即便反应过来伏伦斯基这家伙误会了什么,不由得嫌弃地想着,怎么哪哪儿都有这家伙啊。
还有,自己什么时候热情留他吃晚饭了?他也太懂得怎么往脸上贴金了!从始至终都是阿切尔夫人发出的邀请,而自己只是出于礼貌没有反对而已。
“我认为你误会了,伏伦斯基先生。”
阿切尔露出了一个标准的假笑,随后有些意味深长地说道:
“我之所以会那样说,只是因为担心梅离开家乡后会被居心不良之人哄骗了,就随口叮嘱了几句而已。要知道,如今这世道,讲究体面和老派传统的人越来越少了。”
“哈哈,我理解!我理解的!你不用特意解释的,阿切尔先生。”
伏伦斯基抬手倒了两杯酒,然后起身走到阿切尔身旁。
紧接着,他便把刚斟满酒的杯子递到阿切尔手中,然后顺势同他一起站在了裴湘的身后,同时用朋友间闲聊的语气爽朗又热情地揶揄道:
“哎,其实呀,你今天才和阿切尔夫人重聚,一定希望能多一些夫妻二人单独相处的时间。可我们这帮朋友却一直赖在这里碍眼,实在是有些招人烦。哈哈,依我看,不如咱们改天再小聚吧。
“阿切尔先生,我们大家现在就离开,保证绝不成为你眼中那种会添麻烦的朋友,怎么样?哦,不不,我说错了,亲爱的奥兰斯卡伯爵夫人得留下来。哎呀,我差点忘了你们也是亲人呢,和我们这些普通客人是不同的……所以,你一定也很想念她吧?你说是不是,阿切尔先生?”
“您完全不必如此提议!”
阿切尔用微笑勉强掩饰住了他心中的不自然和恼怒,同时刻意要求自己不去看妻子此时的表情,但声音语速却有些失去了一贯的平稳:
“正如您刚刚提到的那样,我和梅都是怀着十分的热情来邀请朋友们留下享用晚餐的,并且绝对不希望今晚有任何一个人缺席的。再有就是,我一向认为新老朋友间聚会聊天和夫妻重逢互诉衷肠这两件事,是各有各的乐趣的,完全没必要为了一个而忽视另一个。”
“阿切尔先生,听你这样一说,我今晚就可以完全没有负担地留下来吃晚饭了。”
伏伦斯基举杯和阿切尔碰了碰,然后一脸感慨地叹道:
“虽然刚刚那些话里用来玩笑打趣的成分居多,但里面也有我的真心感触……哦,我不说你也一定明白的,是不是,阿切尔先生?哎呀,你别嫌弃我啰嗦嘛,接下来我可要说些真心话了。咳,其实坦白来讲,我这个人是特别尊重纯洁美好的婚姻关系的,所以呀,我尤其不喜欢打扰到恩爱夫妻的团聚……”
“咔嚓!”
一声脆响骤然打断了伏伦斯基抑扬顿挫的“真心话”。
“哦,抱歉,刚刚失手了,一不小心没有端稳杯子,把它摔坏了!”
瑞吉娜一边扬手示意客厅女仆过来收拾摔落在地上的碎瓷片,一边颇为心直口快地朝着伏伦斯基抱怨道:
“你的话惊到我了,伏伦斯基先生!我真的没想到,你会告诉我们,你特别尊重婚姻……哦,伏伦斯基先生,希望你别觉得我冒失唐突,但我真的,嗯,真的不吐不快。坦白来讲,我其实是把你看成那种从不在意婚姻方面的宗教戒律的新派人士呢。”
说到这里,瑞吉娜忽然掩唇一笑,毫不掩饰眉目间的讥诮之色,显然是觉得伏伦斯基根本不是那种会尊重婚姻的男人。
“说实话,我也觉得意外,”艾伦·奥兰斯卡立刻附和着点了点头,接着好友瑞吉娜的话继续补充说道,“如果这些都是你的真心话,那岂不是说,你将来会是一位非常忠于婚姻的丈夫?那可真不错!哎,没想到你在婚姻感情方面竟然是那种老派的保守作风。”
艾伦补充这些话的时候,她的声音和表情都很温和诚恳,乍一感受毫无攻击性——如果她没有一直将目光放在伏伦斯基和裴湘之间来回移动的话。
闻言,伏伦斯基意味深长地瞧了一眼瑞吉娜和艾伦,知道是自己刚刚那些嘲弄纽兰·阿切尔的话得罪了这两位女士。并且,这两位女士也并不打算沉默忍耐和装作若无其事,而是直接怼了回来。
于是,伏伦斯基立刻彬彬有礼地解释道:
“我从来不知道自己在感情方面属于什么流派什么作风。我只知道做丈夫一定要明明白白,不能搞双标。”
“双标?”瑞吉娜目露疑惑。
“对,就是双重标准。比如,对自己用一套规则标准,对伴侣则用另一套规则标准。注意了,女士们,我刚刚提到了我对婚姻的看法,可不是说我特别尊重所有的婚姻,而是指那些纯洁美好的婚姻。
“哦,诸位,关于婚姻,嗯,虽然有些事实真相我们从来不会公开讨论,但那些伪装之下的背叛是一直真实存在的。恕我直言,我完全不会去尊重这样的婚姻。呵,谁会去尊重一段腐朽变质的关系呢,对不对,阿切尔先生?那么,你同意我的观点吗?”
伏伦斯基再次把背叛婚姻的话题抛向了客厅里唯一的已婚男人纽兰·阿切尔,并且非常享受地欣赏着对方此时此刻略显尴尬的神色。
不过,不等伏伦斯基欣赏够,就有人再次出声为阿切尔解围了。
“伏伦斯基先生,你的谈话内容太具有跳跃性了。”
艾伦·奥兰斯卡仿佛没有听出伏伦斯基的弦外之意,依旧笑容平静地询问道:
“你刚刚解释了所谓的双重标准,却没有细说下去。我能有幸知道你对自己在婚姻中的规则标准是什么吗?嗯,你对另一半的规则标准又是什么呢?是绝对的公平公正,还是严格按照社会和传统赋予的夫妻双方的不同责任来定标准?”
伏伦斯基有些惊讶地望着此时开口说话替阿切尔解围的艾伦。他原以为这个解围之人可能是客厅里的所有人,包括阿切尔本人在内,唯独没有预料到,会是同样处于漩涡中心的艾伦·奥兰斯卡!难道她不清楚她这样的表现,只会让她本身的处境更加糟糕吗?
艾伦当然清楚,且比任何人都清楚。但是,她和纽兰之间的这段感情,是两个人共同开启的,所以在承担流言蜚语和舆论批评的时候,也该是两人共同承担。
况且,她怎么忍心让他如此难堪呢?
“她的勇敢用错了地方,”伏伦斯基心中一叹,同时更加嫉妒纽兰·阿切尔,“他能娶到梅,还能得到伯爵夫人的青睐,真是个走了狗屎运的家伙!”
与此同时,维护了情人的艾伦·奥兰斯卡的内心深处突然充满了无限勇气,以及一股淡淡的为爱牺牲的自豪感,这让她终于忍不住转头看向裴湘,然后——得到了一个充满鼓励意味的微笑……
艾伦·奥兰斯卡呼吸一顿。
旋即,她莫名涨红了面孔,而心里刚刚生出的那股勇气也一下子就消失了大半。其实,她自己也说不上来为什么会突然泄了劲儿,就是忽然觉得脸颊燥热不已。
好在,伏伦斯基很快就开口解释了。
“如果要具体解释我的标准,那可就有太多的细节了,也许说到明天早上都说不完。但是要简单一点的话,又可以用一句话来概括,就是——我只要求伴侣做到我能做到的!
“嗯,倘若我在婚后爱上了别人,那我就没脸要求伴侣对我忠贞不二。所以,我这人对结婚这件事尤为慎重,甚至做好了永远不结婚的准备。因为,只有在万分确定对方是我的终身挚爱并且我自己永远不会变心后,我才敢走入婚姻圣堂。”
“伏伦斯基先生,你竟然已经做好终生不婚的打算了!”
瑞吉娜不愿意让这个伏伦斯基一直围绕着婚姻忠诚这个话题啰嗦了,以免好友心里太过难受。但她又不好突兀地开启另一个完全无关的话题,于是只好顺着伏伦斯基的其中一句话,故作好奇地提出了疑问:
“你确定吗?不是说说而已?要知道许多人一开始都有这样的想法的,可一旦遇到来自家庭和社会的压力,就会改变主意。哎,我可见过太多向你这样嚷嚷着不要结婚的先生了,不过,他们后来还都是满脸喜悦地成为了某某夫人的丈夫。”
闻言,伏伦斯基倜傥地挑了挑眉,含笑反问道:
“如果我说,我绝对是与众不同的一个,你就会相信我的话吗?哈哈,夫人,这个问题其实只能用时间来检验真假了。当然,倘若我格外受到爱神眷顾,让我的身边出现一位我确定会挚爱一生的女子,而她刚巧又没有嫁人的话,那我可不会为了证明你的这个疑问,就死撑着不向我心爱的女人求婚的。”
听到这个回答后,瑞吉娜红唇微翘,仿佛被伏伦斯基的磊落坦诚表现愉悦到了。只是笑过之后,她眼眸一转,就将目光落在了裴湘身上,然后又慢悠悠地转移了视线并再次看向伏伦斯基。
她明明什么都没说,却让每个人都能感觉到她在表达什么。
——她是在问,阿切尔夫人是不是就是伏伦斯基口中那个会让他挚爱一生的女子?
这次,不等伏伦斯基回答,一直置身事外的卡列宁忽然开口道:
“一个男人绝对不该迫于压力而选择结婚,或者说,他不该把自己身上承受的压力转变成对另一个无辜女子的伤害。”
“怎么能说是伤害?只要对方在婚姻中尽职尽责,对女方来说就没有任何损失!反而还得到了一个稳妥的依靠和幸福的小家庭。”
阿切尔立刻不认同地摇了摇头,比起长篇大论说了许多话的伏伦斯基,阿切尔莫名不喜欢卡列宁这简单的一句发言。
——他也下意识拒绝去回忆,当初的自己为什么一定要急着举办婚礼……
“但是,婚姻不只是稳定和责任。”
卡列宁目光平静地望着急急反驳自己的阿切尔,言简意赅地解释道:
“婚姻还需要爱。一个拥有丰厚嫁妆的女子哪怕不嫁人,也能过着稳定而富足的生活,然后,她还可以拥有一段充满爱意和喜悦的婚姻。
“但是,如果她因为年轻单纯而嫁给了一个迫于压力选择结婚的男人,就等于是在用她本可以体会爱情的珍贵机会,来成全另一个男人减轻或者逃避压力的个人需求。那么,对这个女子来说,这段无爱的婚姻除了伤害和牺牲外,她还额外得到了什么呢?”
“她还得到……”
阿切尔张了张嘴,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当初自己追求梅的时候,那些和他一起竞争的同龄人,以及至今为止,纽约城内那些仍然对梅心存好感、憧憬和遗憾的青年们……
“你难道想说,她得到了一个改变姓氏的机会吗?”
卡列宁再次反问,语气平静温和,却奇异地让客厅内的所有人都听出了他对这个答案的不屑与嘲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