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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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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罗维诺或是直接或是迂回问了费里西安诺好多遍:当年下雨的那天你和王耀到底聊了什么?
进入新世纪后某一次家庭聚餐罗维诺又问起,费里西安诺刚烤出一盘热气腾腾的番茄虾仁披萨饼,他切下一块将白瓷碟盘推到罗维诺面前。笑眯起两眼,回答得巧妙:“这是秘密。作为交换,如果哥哥愿意把我所不知道的秘密告诉我,那我也会全部告诉哥哥。”
一瞬沉默的氛围里,整个屋子只剩下电视机画面上跳起塔兰台拉的年轻女郎,随着明快节拍肆意舞蹈。
费里西安诺?瓦尔加斯咬着披萨饼默默想,其实没什么重要的——
才不是。
他灌了一口菠萝苏打水,把披萨饼仅剩的小块酥皮也填进口中,淡褐色睫毛笑眼弯弯,变成两道细缝——像捕食完刚刚吃饱休憩的猫或豹。
——才不是呢。
对我来说,那可重要太多太多了。
是吧?
我的赛里斯、我的王耀。
雨水临近傍晚时候停歇。
费里西安诺回到使馆门前已近深夜,门口两边不见士兵值班站岗。使馆去到紫禁城门前的路途不算远,主要是紫禁城内道路弯曲回绕,他伸出手指抵着深沉夜色笼罩下的朱红宫墙走了许久,终于走出这所百年迷宫。
金黄灯光底下费里西安诺抬起十指端详,指头指腹尽是金箔粉末,他的肌肤还未忘记那宫墙的触感,墙身阴冷、渗骨寒凉,抚之甚是粗糙。
他拉开会议室门把手。
罗维诺?瓦尔加斯待在会议室。
仅剩罗维诺?瓦尔加斯一个人待在会议室。
“只有哥哥在这……大家去哪里了?”他心中有猜测,不知怎样开口言说。
瘫倒在扶手椅背靠丝绸刺绣软垫的罗维诺睁眼望着天花板上繁琐斑斓的五彩花纹,他仍然身穿正式礼服,没有看门边的费里西安诺,音色平静且冷漠地反问他犹在套着天真皮囊诓人的好弟弟:“你觉得呢?城门闯破,什么不能逃、什么逃不了?是活生生把双脚折断重塑残废畸形的可怜女人们、是精致昂贵的绸缎珠宝、是堆积如山的油盐、茶米、银两乃至圈里牛羊。没有路灯磕磕碰碰过来的一路上,你当真什么都未看到、什么都未听到?”
“悲天悯人行不通,弱肉强食才是国家生存正道。以你我的立场,我认为我所做的足够多了。”费里西安诺难得扯下微笑面具,他刺啦一声拉开把椅子坐下——正对罗维诺,略带抱怨意味在里面继续说:“罗马爷爷消失那天我得以窥见这世界的残酷真相,就是如此,也只如此。再者,哥哥的悲悯扶弱天使心肠,是对着这片土地的全部人民,还是仅仅对着王耀那一位国家化身独有的不忍心?”
“所以,你见过王耀。”
“嗯!”
“他说了什么?”
“秘密,我与他之间。”
“他在哪儿?”
“我不能说。”
“那我换个问法儿。”罗维诺从扶手椅软垫挺直腰身,“他安全了吗?”
“我无法保证,他去找寻一条新的道路,这条路上也许有荆棘满途、饿狼拦阻。不过总比仍旧滞留此地情况要好,国土虽残、国都虽破,然已挣脱樊笼、击碎玉柱,展眼遥望这万里国疆天高地广。现今局势下清廷将死,好在年青血脉仍顽强滚烫,人心未亡。”
“你知道的地方不少。”
费里西安诺乖巧点头。
罗维诺本想再说什么,门外一阵敲门声,是奥匈帝国随行的某位副官,问两位意大利先生有没有见过会议室长桌上那张北京各地部署地图。
费里西安诺抢先挂上笑脸,分外无辜地惊讶道:“哎?地图明明放在这里的啊?会不会是某位国家先生拿走了?麻烦您再去各处询问吧,这里是没有的。”
那副官随即退下。
费里西安诺也向他的哥哥道别:“晚安。”
“晚安。”
回去房间,费里西安诺扯开军装外套仰倒柔软床铺的正中央,他手指从长裤口袋里捏出来一枚翠色珊瑚纽扣。纽扣是并不规则的荷叶形,下系了午后从紫禁城内捡到某个小姑娘发饰上的青绿穗子,颜色相近,瞧着倒也不算违和。
费里西安诺一语不发,面无表情凝视这纽扣许久,最终关闭了卧室内的电灯。
当夜这枚翠色珊瑚纽扣放于他四角花边软枕的枕底,费里西安诺合眼安眠时又想到了赛里斯——
王耀。
水珠不断落在睫毛——费里西安诺其实很抗拒眼中进去异物的感觉,平时他总是笑眯眯双眼,一是为阻挡空气中见不到的尘埃,二是避免旁人观察他的眼神从而窥探到内心想法,与其如此还不如表演一个乐观的笨蛋,省去无数麻烦事和心理学废话。
他默默随着那单薄身影走了好长一段路途,最后那身影停在了一侧偏僻的院墙边,直到即将踏过门槛,费里西安诺终于出声呼喊。
“赛里斯!”费里西安诺用的是拉丁语,王耀果真顿住身形。
他偏过头,瞥见阵阵雨水中与他一般狼狈形容的费里西安诺,浅褐色短发早早被淋湿透彻,唯有左侧鬓角冒出一根尤其明显的卷毛,坚强朝上。
对方一脸殷切笑容,说着他从前耳畔熟悉的古罗马语言:“我是罗马帝国的孙子之一,意大利王国北部,费里西安诺?瓦尔加斯!很高兴见到你,Wang Yao。”
“罗马、甘英——大秦?”
费里西安诺用力点头,雨水珠帘中王耀一双眼眸似若怀念色,他便知这初次见面的叙旧礼节起码能暂且抵消一二分国仇家恨在内的愤慨悲怆。
清冷寂静偏院庭堂里,费里西安诺攥着王耀递给他的漳绒巾帕,他不着急去擦拭下巴仍有水珠滴落的一张脸,只看着王耀动作。
王耀很快拭却脸颊水珠,他将长剑收鞘,横置于膝,问起费里西安诺所为何事?
对于旧日友人的子孙一脉,这是王耀耻辱意识里仅能残存的一分耐心。
费里西安诺只低头思想一分钟,他迅速回想起来时轮船上德意志与奥匈帝国商量的种种过分条约款项、法兰西从前羞辱落败国家进行过的腌臜“快乐事”、大英帝国绿幽幽狼一般的眼神和前身海盗干过的行径,还有雪域沙俄、远东日本、与他一般乐观表相实则皮里阳秋几人知道的美利坚……无数人等虎视眈眈,对这样一块两千多年来积累无数金银宝藏的将死封建王朝三尺垂涎。
费里西安诺即刻想明以他而今立场,他所能处在越线边缘提供的最大帮助是什么。
“你快逃吧,我带你出去。”
“你——”
“我说你快逃吧,先得换身不起眼的寻常衣裳。”费里西安诺迅速起身,推搡着王耀瘦削肩膀来到内室,径自上前一步扯开那件华美囚服上缀的珊瑚纽扣,其中一枚迸裂丝线打到费里西安诺右侧眉边,他随手将纽扣塞入军服长裤口袋继续给王耀宽衣解带,直到那人不得不握住他手腕摇头说道我自己来。
王耀换完一身老式青布长衫的工夫,费里西安诺也从胸甲里边儿的上衣口袋里翻找出他的黑底皮质票夹,确认自己那张在威尼斯乘船拍摄的两寸黄绿照片后,仍然放有折叠四方袖珍版的北京各地部署地图——原是伊丽莎白不放心总是迷失道路的罗德里赫,不过后者对此很是难为情。地图丢在三国同盟会议室的长桌上无人取,临行前费里西安诺为防万一收了起来,今日竟当真用得上。
“走吧,东门那边是我的军队,我带你出去!”费里西安诺把票夹拍到王耀手心里。
“帮助我离开那你怎么办?你派遣了多少人过来?”王耀从票夹内的夹层抽出那份袖珍地图,展开后连他自己也惊异于地图的精细程度。
“八十。”费里西安诺回答得毫不犹豫。临行前路德维希与罗德里赫命令他最起码要给旁的国家表露一个“要与不要”的态度,他这才截住去往奥特朗托的捕鱼船,招募了八十个水手。
王耀垂首无言,费里西安诺不催促,重新拿过漳绒巾帕轻轻为他擦拭披散背后长发往下滴答的水珠,而后随便找了一条深蓝缎带,从中间束起那手指抚摸似若绸缎的深黑发丝。
“和我过去吧?”费里西安诺握住王耀的掌心,他猜想王耀不出声是因为一点儿也不想把脆弱模样展示在他这个并不熟悉的陌生人面前。
但是那又能怎样?
他心下明白得很,回答里的“八十”在本田菊这个“弟弟”近两万第五师团的兵力面前恰好能作出一个鲜明比较。于今日困境的王耀而言,再没有谁能比费里西安诺这个意大利王国还要“好心”的了。
费里西安诺攥住王耀的手腕匆匆走过刀光剑影惨叫连天的各处宫殿院落,他们挑的偏僻弯曲路,但哭声不绝,凄厉之惨叫近在耳边。
终于穿过那两扇大开的朱红门扉前,北京城内铅灰色的天似乎都更为广阔了些——只是照样阴沉。
“你还会去找掌权者吗?”
“不会。掌权者只是为了满足私欲,她从未考虑过我的子民是死是活。既是这样,我要去找一条新道路。”
“如果能再见,Wang Yao……”宫门不见人影的偏僻侧角,费里西安诺用掌心稳稳包裹住王耀那两只细瘦伶仃的苍白手腕,他声音里带着压不下去的哭腔:“你要活着、像罗马爷爷给我讲述的故事里那样迷人而美丽地继续活下去,如果我们能再见,不要忘记我……”
“我会记得你。愿我们能再见,多谢你。”王耀主动将手腕从费里西安诺温热的掌心包裹抽离。
费里西安诺挥手凝望王耀渐渐远去的身影,直到那身影再也不见。
再见了啊,我的赛里斯、我的王耀。
费里西安诺转身走回宫门,哭喊尖叫四面八方冲进他的耳畔,甩也甩不掉。
也许他现在应当回去王耀身居的那一方偏院好好想一想,接下来如何搪塞某几个死咬王耀不放的家伙,还有怎么隐瞒那位色令智昏的同时又能做到众醉独醒旁观者清的、他的哥哥。
“赛里斯啊、赛里斯。”脑海中重新浮现王耀撞入他眼帘的那张秀俊面容,是指他像丝绸一样柔软光滑的黑发,还是像丝绸一样鲜艳美丽的脸庞?
费里西安诺进入梦乡,临睡前他再次向耶稣基督许下愿望——
但愿明早阴云退散迎来晴天,不走泥泞处,好让王耀的前行路途少一些困难。
第二年是辛丑年,清廷与各国和约书签订的现场王耀果然不见。旁人意料之外,费里西安诺的预料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