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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壹] ...


  •   成景明少时在戏剧学校学习老生行当,偶尔跟随剧团登台演出,每日天不亮都会听到邻近床铺的文周爬起床穿衣叠被迎着清早寒风外出吊嗓的动静。美国没有中国北方所谓的“暖炕”,他们学生寝室十几个人挤在薄薄一层木板横放的蓝漆铁架大通铺上,床板年代久远,大概要比成景明出生至今的十几年更久。凌晨时分文周起床练功带起的木板噶扎声相当于后来家家户户房间里摆放的精巧闹钟,亦可理解为起床铃声。

      很可惜,这样纯天然的起床铃声并不能调整自己喜爱的悦耳音乐,睡意朦胧里想着下次多攒点儿钱买一台留声机,然后放上高亭公司发行的唱片《金榜乐》,来回播放最后一折团圆那段生旦对唱的流水板,他或许还可以做到早些起床。

      成景明不理会木板床刺耳短暂的一阵噪音,他翻了个身继续睡过去,冬日暖烘烘的被窝像母亲的怀抱——成景明许有六七年没感受过了。自从跟随父母登上轮船从香港漂泊到美国,穷苦人家谋生的常用手段是将儿女送到戏班,多凑巧成景明父母定居的小镇上有个京戏团招学生,唱出名来最好,不求唱成余高马言,至少能混上一口饿不死的残羹冷饭。
      戏剧学校成景明学习已有足足七年,向来得过且过,对于老生这一行当并不多上心,倒是对于丑角钻研得更多。对此好朋友文周感到不解,他认为在鼻梁到印堂的四周抹上一整块白油彩这副扮相颇为滑稽,但是成景明似乎天生爱好滑稽搞笑。
      偶尔他会给这枯燥无聊的学习生涯添点儿乐趣,耍个滑头偷懒半刻,因此得了个“老哈哈”的外号,意在指他整天都有调皮恶作剧的新法子,引人包括他自己哈哈大笑。学校老师们评价成景明是个令人头疼的捣蛋鬼,同时认可他有一副天生的好嗓子,加上他颇为惰怠的学习态度,一切显得相当矛盾。

      这年成景明一十六岁,因为挑食而营养不良的关系,他比起同年纪的男孩子稍显瘦削。又因为睡眠充足的缘故,身量高出同龄人一个头差距。身穿素蓝布褶子踏着厚底靴走起台布从舞台幕帘那边儿迈出来时给人以长身鹤立俊俏风流之感,唱旦角的小姑娘尤其爱跟他搭戏饰演夫妻。

      改变成景明一生轨迹的时刻开始于某日清早。

      临近新年,戏剧学校组建的剧团在进行封箱戏表演之前,这天成景明被指名去到位于唐人街的一个老旧剧院演出,演出开始时间是当晚七点三十分,贴的戏是《四郎探母》。许是剧情为母子失散多年团圆相认的老桥段,这出戏在异国他乡演出总不如《白蛇传》、《大劈棺》、《活捉三郎》、《赵氏孤儿》等剧目叫好又叫座,可总有思乡的中国人爱看,票率除却少数时候爆满也能上座一半,不会出现先前类似《打金枝》那样空荡冷落整个观众席的窘迫场面。

      演出当天清早降下一场冷雨,成景明从剧院里溜达出来在这条中国人安居的街头闲逛。比起捏着剧本背诵六弟杨延昭唱词的文周,作为男主人公“杨四郎”的成景明轻松不少,也许他根本没把演出这回事放在心上。
      正经的杨四郎总不如《法门寺》里“在马上珠泪双掉”的刘公道有趣。
      成景明总认为他应该是唱着“哈巴狗儿嘚汪、嘚汪、嘚汪汪汪汪叫得声高”博得台下叫好喝彩的丑角刘公道,而非是离群孤雁杨延辉——虽然《法门寺》结局刘公道的下场并不好。

      寒风扑面的早上,成景明拢紧身上夹袄,也许他应该放弃闲逛,回到剧院里喝杯热茶。

      此时他的眼前一亮。

      沥青路面从拐角走来一身穿纯黑漳绒长袍的漂亮少年,黑袍样式奇特,垂及脚踝。他皮肤苍白,双目是像鸳鸯猫一样的异色眼珠,天蓝和碧绿。年纪约十五六岁左右,手里攥着一根略短的或许是文明棍一类的细长木条物件。
      那少年披肩的白发丝被一条宝石蓝丝绸带束起,他给整片清冷寂寥的褪色旧街道增添了一抹新鲜冷色调。

      成景明对于少年古里怪气的穿着打扮很感兴趣,可他刚一开口想打个招呼,那少年就已转身来到中医药材店,他轻巧跨过门槛,迈步走入店中。

      “白降丹、生草乌、闹羊花、砒|霜、雄黄、雪上一枝蒿。”
      成景明听着那少年用粤语腔调缓慢说出一道接一道药材名称,他即便没学过医术,也深知这里面的一味砒|霜用量把握不好轻易就能致人死地。

      奇怪的人,他要干什么?
      成景明心下默默猜测,脚下所穿布鞋走在石板台阶一点儿声响不见,他悄悄移步到屋檐下的隐蔽边缘,清早砖红瓦片檐边凝结的霜露化作冰凉水珠,啪嗒一声砸进成景明后颈处的温热皮肤,激得他浑身一震。

      当黑袍少年拎着满是毒性药材的油纸包从门口走出来,他“似乎”没有察觉站在不远屋檐回廊下的成景明,那少年头也不偏,转身离去。

      成景明快步跟上。

      他们一直来在了距离小镇不远的森林。
      那少年像是感觉到了什么,他停顿脚步,成景明赶忙就近找了一块岩石蹲下。

      “残星之微芒,熠熠照四方……”一阵低而轻的咒语诵念,继而响起枯树枝燃烧时特有的噼啪爆裂声响。
      成景明从岩石后看去,正对上一双异色眼睛——蓝与绿。

      “跟寻我一路的这位陌生的先生,您在此处做什么呢?”少年那张雪白漂亮的脸上是一个危险狡猾的笑容,他用手中魔法杖轻轻勾起成景明的下巴尖,眯眼端详这位个头瘦高的东方黑发少年人。

      那根魔法杖顶端镶嵌的一大块蓝宝石抵在成景明下巴那一处的皮肤上,轻易地把他钉死在原地——他后知后觉意识到身体动弹不得,像一条躺在砧板上渴水的肥鱼。微小疼痛和冰凉感传来,成景明从那少年的肩膀处往后看,瞧见一口坩埚被架在成堆的枯树枝上——此刻枯树枝仍旧隐约有噼啪燃烧声响,而那坩埚里正在熬煮诡异深蓝色的不明液体。
      他估计那少年早已把之前的毒性药材全部丢了进去。

      “陌生的先生,请您回答我的问题。也许我应当先行自我介绍:我是黄道龙,瞧面相,与你一样,来自东方。现在某个法师名下学习魔法……也许该让您帮我品尝一下,能够感知魔法、看到‘黑气’存在的魔药,它已熬制好。当然,这其中的魔法是‘正义’的。”

      成景明听那名叫黄道龙的少年说了一串“魔法”“魔药”“黑气”这些他从未听闻的神话词语,说到“正义”时语气明显转变嘲讽,他不信佛也不信道,他应该是无神论者——应该是的。可他现如今无法解释他是因为什么科学原因而僵在原地无法动弹,成景明当然意识不妙想要逃跑,黄道龙已经把盛着咕嘟冒泡蓝色液体的木勺送到他的嘴边。

      很多年后,成景明已经是会被徒弟的母亲嘲讽“老山羊”的年纪,当侄孙女问起他头一次接触魔法世界的感受,成景明咂了咂茶杯里半温的浓茶,他的回答令陈小玉摸不着头脑:“难喝。”

      “难喝?什么意思?我问的是对魔法的感觉,老爹你也太敷衍了!”

      成景明没有对侄孙女多加解释,他这辈子也不愿回忆起那蜥蜴干磨成粉混合着月桂叶、安息香、黄花夹竹桃,底料用大堆剧毒的中药材熬制成的一锅魔药药汤,味道是如何恐怖恶心。
      但就是这样奇特的一勺药汤,把成景明学习魔法的天赋唤醒,换句话说:或许黄道龙此生唯一一次对于正义魔法的尝试(至少成景明所知道的仅限于一锅魔药),他成功了。

      “但愿大法师方先生的药材我没有出错,您不会有性命之忧。陌生的先生,希望您能活着,倘若我们下次再见面时,也许您已成为一名学识渊博的‘正义’法师。”
      那少年眨了眨鸳鸯猫似的异色两眼,留下腹中阵阵绞痛额头冷汗淌流的成景明,风过无痕般轻快离去。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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