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伤赋》撒空空变树霖

1、1

　　一
　　忽然省得，许久，未回忆从前了。
　　以前的日子，是鲜明的，如画般的，柔软的。
　　天，清澈如水。庭院，花木蓊郁。
　　而我，是陈国的公主，陈婉。
　　自懂事起，心内便隐隐有着不安。
　　在外，有如狼隋军觊觎。
　　于内，皇兄大建宫室，沉湎声色，不问政事，陈国根基，摇摇欲坠。
　　时而揽镜自顾，那微皱的黛眉间仿若印记着某种注定的宿命。
　　果然，祯明二年，杨坚下诏，数皇兄二十大罪，散写诏书二十万纸，遍谕江外。同年，晋王杨广为帅伐陈。
　　但皇宫内的蔷薇架上，熏风抚过，微微摇曳之后，便是静谧。
　　皇兄每日似无知无识，独宠张丽华，共享诗酒之兴，声色之娱。
　　那日，在宴席之上，笙歌迭唱，舞姿翩跹，欢声笑语，浮华浅薄，脂粉妖冶，华靡轻离。
　　那糜乱荒淫的场景，混合了那觞冷凝清酒，让胸内一阵窒闷。我悄然起身，独影行至藤蔓架下。
　　深夜，空庭，清寒。
　　仰头，但见那些清浅的绿意被月色踱上薄凉银色，丝缕缠绵，搅乱心湖。
　　眼前，那一树繁花，盛到极致，已呈不详。
　　远处，那曲《玉树□□花》袅袅而来。
　　丽宇芳林对高阁，新装艳质本倾城。
　　映户凝娇乍不进，出帷含态笑相迎。
　　妖姬脸似花含露，玉树流光照后庭。
　　花开花落不长久，落红满地归寂中。
　　那靡靡之音，一层层将心中的安宁腐蚀剥夺。
　　正自怔忪，一阵馥郁香气袭来。
　　转身，突见一娇矜女子。莹白脸庞，桃花唇瓣，一双潋滟美眸，眼尾仿入了鬓角，颇染妖娆，甚具媚态。
　　而最最牵惹人心目的，是她顺垂的那头黑发，如华丽绸缎，在暗夜中流溢，瞬间夺去月之光华。
　　自然识得，那宠擅六宫的贵妃，张丽华。
　　心底，自始自终对她便有着淡淡的怨咎，因着那些彻夜笙歌豪侈游乐中，她频繁的芳姿靡丽的身影。
　　脚步随心而动，转身，离开。
　　但身后，她的声音依附着夜风传来，你恨我是吗？与那些人一般地恨我。
　　许是她话语中比月色还淡薄苍白的情绪，我停下了，并不由自主地，回身，望向她。
　　你们恨我妖媚惑主。她轻启染满妍丽花汁的红唇，只一句，便道尽自己的宿命。
　　我不语，亦无语。
　　她脸颊上泛着的微醺红晕，解释了今夜反常的举止。她看着我，道，是皇上自己决意舍弃这大好河山，我不过是代他承受天下人的唾骂。
　　月色碎散，倾泻在藤蔓之上。
　　我眼眸低垂，可皇兄对你宠爱有加，如果你肯规劝，一切尚为时不晚。
　　我的话尾淹没在她的笑声中，她的眉目，在这一刻，苍白而凄婉。
　　天下女子都是他的，而我，不过是其中一粒微尘。
　　言毕，她离去，脚步浮浮。
　　就在那转身之间，她头上那支点翠双蝶簪，忽地逸出光亮，仿若一滴泪。
　　夜风乍起，传来栀子清香，将心内的迷茫熏染。
　　《玉树□□花》仿若永不停息，而我，则向自己寝宫走去。
　　只求在那里，守住自己的静宁岁月。

　　二
　　可那微小的愿望未能如愿。
　　我的静宁岁月，在隋军攻入宫中那天结束。
　　记忆中的那天，是混乱的，宫人四处奔走，脸上是深深的惊恐。
　　杀戮，四处盛开。
　　死亡，缤纷繁衍。
　　而我的面前，站着一个隋兵。
　　在同伴的起哄声中，他扑向了我。
　　在那一刻，我浑身冰凉，眼内，是无边无涯的绝望。
　　但紧接着，那名士兵发出一声哀嚎，因痛苦而扭曲变形的脸慢慢下移。
　　于是，我看见了那名救我的男子。
　　一身戎装，肤色白净，眉目冷清，眼中，有着深邃与野心。
　　他收回剑，一步步走近我，缓缓伸手。
　　他的手指，白净，纤长，骨节分明，轻柔地拂去我脸颊上那名士兵的血液。
　　指腹上的薄凉，从此，种于我心。
　　后来，我才知晓，他便是杨坚的次子，晋王杨广。
　　山河破碎风飘絮。
　　我与众女眷一同没入掖庭，如无根浮萍，漂浮在隋宫。
　　此后的天，永远都是阴霾，夹杂着灰灰的蓝。
　　转眼，便是秋日，天气越见寒冷。
　　我的手，因着那如山的待洗衣物，镇日浸在清冷刺骨的井水中，渐渐失却了往日的细嫩，起了薄薄的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