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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   那夜很不安宁,我仍决定要走。

      屋外阴风怒号,席卷野林。爹与我还有苏川一同坐在屋内。

      爹问:“明儿就走么?”我说是的。他把火盆往我这边挪了挪,目光没往苏川身上扫一眼。

      “那你进屋去睡。”爹用他那浑浊得几乎看不清的眼球盯着我,末了,添了一句“让苏川陪你。”

      旁边一直安静似鹌鹑的人闻言抖了抖身子。

      苏川是我爹买回来的男妻,但他买回来是为了我还是他自己,就不得而知了。

      火盆里的光渐渐黯了,热也渐渐散了。爹起身往屋内走,我也终于有了些勇气说:“不用,让他自己一个人睡吧。”

      风从破落的窗户挤进来,拽着火盆里的灰烬放肆起舞。影子在掉了一层皮的墙壁上跳跃,昏黄的灯泡映着三人不同神色的脸。

      爹也不恼,目光与我相撞,隔着那浑浊的眼球,我竟懂得了他的意思。

      “苏川来我这儿。”他不说睡,只说来。

      一直安静无言,乖顺得让人莫名心疼的人闻言抬起了头,黑白分明的眼里很快沁了一层水雾。

      我想:他要哭。

      爹转身进了黑窟窿似的屋。又一阵风,我抬手拉下了灯。

      黑暗中,传来极小声的啜泣声。

      那夜一直无月,我睡得很沉。

      第二日,我起得比鸡还早。一开门,见苏川正蹲在一个大木盆前吭哧吭哧洗着衣服。他今年刚满十九,个头略过一米七,一双手却疤茧遍布,此时浸在冷水里泡得通红。

      我心里莫名一抽,到底还是个孩子。

      娶男妻在我们村子里并不少见。有的买来是为了冲喜,有的买来是为了续香火,也有的则纯为了玩乐。

      爹近年来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又终日忧心徐家的香火,不知买回苏川是为了第一种还是第二种。

      总不能是为了玩乐。

      我们家在我挣钱以前,是村里数一数二的穷人户,常年吃观音米嚼草根。爹古板了一辈子,那些花样他大概是不会做的。

      所以昨夜,他又何故叫苏川去屋里呢?

      “泽、泽哥?”

      我收回不知已飘到何处的思绪,看见苏川正局促地站在我面前,不安地低头望着自己的脚尖,露出乌黑的发顶,原本通红的手指正紧紧绞着,隐隐泛白。

      我已回过神,问:“什么事?”

      “昨晚……”他小声说着:“我是在,自己的屋里睡的。”他的脸慢慢红了,连带着白嫩的耳朵尖,像是想到了什么,羞声道:“爹说,我以后……就跟着你了。”

      跟着我?我心里觉得讽刺地有些好笑,面上却不显半分。

      苏川一边偷看我的脸色,一边岔开话题道:“吃早饭吗?我给你做。”

      我问:“衣服洗完了?”

      苏川摇了摇头,说“衣服,等会儿洗,总不能,让你饿着。”

      我点了点头,说:“谢谢。”

      苏川做饭的手艺很好。他系着一条麻布围裙在灶台前忙碌,我就坐在长凳上看他忙碌。

      倒不是我大男子主义地认为洗衣做饭这些理应由“妻”去做,而是我一条腿刚踏进去,苏川就如受惊的幼鹿般,两只鹿眼湿漉漉地看着我,脸蛋烧得通红,小声嗫嚅道:“我、我来就好,你坐着吧,不用帮忙。”

      他连碰我一下都不敢,更别提推我出去,只绞着手指柱子似的往我跟前一站,挡着不让我进。

      我无法,只得去外面的凳子上坐着。

      其实我本意只是想去灶台边沾点儿热气暖身。

      苏川做饭做到一半,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小声“啊”了一声,连忙出来往火盆里添了好几块炭,然后点了一把干黄豆杆放进去,等炭红起来,才端着火盆往我面前轻轻一放,有些懊恼:“我忘了生火了,你冷着了吗?”

      我看着他还红肿着的双手,摇了摇头。

      苏川小小地松了一口气,又赶紧进了灶房继续忙。

      没过多会儿,早饭便端了出来。

      苏川蒸了两个用桐叶包着的麦子粑,烙了三张金黄的糯米饼,一锅浓粥和一盘白菜猪肉馅儿的饺子。

      吃完饭,我将早已收拾好的背包往肩上一扔便要走。

      苏川的围裙还未取下,红着眼站在门口看着我。到底什么也没说。

      我只得装作没看见,留下一句“爹醒后,记得告诉他一声”便匆匆往前走。

      走了很远后,似乎还能听见苏川的哭声。

      我叹了口气。

      这都什么破事儿。

      我在大年三十晚,急赶忙赶披着满身寒气回到家陪爹过年。进屋后,见爹安静地坐在火盆前,一个身形纤瘦的男孩儿正在往火盆里添炭。见我回来,爹连眼皮都懒得抬,反而是那个男孩儿,看我的眼神有些奇怪。

      我叫了声爹,回屋放了行李出来才问:“这是谁,哪家小孩儿?”

      爹终于看了我一眼,说:“七万五买的。”

      我脑中“嗡”地一声,哗然全空。

      “您老糊涂了?人口买卖可是犯法的!”

      爹用拐杖点了点地,慢声道:“人家家里自愿卖的。”

      我怔愣了一下,向那男孩儿投去惊愕的目光,好半天才反应过来:“男妻?”

      爹默然。

      我心里霎时起了火,怒不可遏:“那您买他做什么?怎么,七老八十了还要给我添个后妈吗?”

      那男孩儿见我发了火,缩着脖子往边上躲,白净的脸上神情又怯又惧。

      爹乜了我一眼,从鼻中发出重重一声冷哼,自顾自地说:“这是苏家的三儿子,叫苏川,刚满十九,人干净也漂亮,从小就能干。他家现在急用钱才拉出来卖的。”

      “操。”这脏字在我口中酝酿许久,最后还是没忍住骂了出来。

      这村子落后,人也腐朽,除了过年,其余时间我是不愿回来的。

      每次离家,我都不由生出一种逃出生天似的、解脱的庆幸。

      可这次,直到我上了车,窗外景色开始不断往后退,那种脱离深渊的快感始终没有如约而至。

      行至半路,天已大亮,蓄了一夜的冬雪终是落了下来。

      有零星附在玻璃窗上的,化了,像泪。

      我在心里长长叹了口气,闭上了眼。

      ——————
      过年时,公司的事也不见少,我忙忙碌碌好一阵子才得清闲。这天,临近下班时,我偶然瞟见办公桌上的日历,才发现今天竟已是十五了。

      照例是要给爹打个电话的。

      电话接的很快,却没人开口。

      等我意识到是谁时,听筒里已传来苏川标志性的软糯腔调。

      “是…泽哥吗?”

      我怀疑我的手机可能漏电了,不然为何耳朵连着脑后一大块都酥麻如电流穿过呢?

      “今天十五,”我端的沉稳,问他:“吃元宵了吗?”

      “吃了,吃了…四个呢。泽哥,你要找爹吗?爹刚吃完,现在已经睡了。”苏川的回答里,藏着自己的小私心,他告诉对方自己吃了四个元宵的语气里带着试探——他担心徐泽嫌他吃得多不好养。

      如果徐泽不高兴,那他下次就少吃点。至于这一“点”具体定义为多少,他还要慢慢探索。

      我顺口问道:“自己做的?”

      “嗯,自己做的。”苏川的声音忽轻忽重,我甚至能想到他在电话那头愣愣点头的模样。

      两个人忽然无话,我却又不想这样挂了,只得没话找话问他:“家里冷吗?我走的那天下了雪。”

      苏川“唔”了一声:“每年冬天都冷,雪,也每年都下。”

      “那,”我本想再多关心一下自己这个名义上的“男妻”,无奈词穷,只得说:“那好吧,挂了。”

      “嗯。”苏川的呼吸声都轻了起来,也说:“那好吧,挂了。”

      放下电话,我心里忽然五味杂陈。

      一方面,我仍然无法接受爹毫不过问我的意见,自作主张的安排。另一方面,又不习惯与苏川像这般冷漠疏离的相处。

      我既放不下我的面子,也狠不下心对苏川。

      其实说起来,最无辜的人是他,最没有选择权的人也是他。可我毕竟不是任人摆布的人,或者说,相比苏川,我的实在选择很多。

      在我打电话回去的那个夜晚,苏川睡得很不安宁。

      他梦见了很久以前的事。

      在村子里,但凡能做男妻的,打出生起,今后的命就定了。

      苏川从小到大,无论祖辈还是父辈,甚至他的兄弟姐妹,每天都在提醒着他:你长大以后是要嫁给别人当男妻的。

      苏川将这句话铭记于心,他记住了自己的命。

      他知道自己长到一定年纪会被人给买去,除了知道对方是个男的,高矮胖瘦,老少美丑他一概不知。

      知道又有什么用呢?他是被挑的那个。
      苏川从小就开始学习洗衣做饭,扫地生火,每天都在各种各样的活儿中度过。他还要学会看人脸色,挨打挨训都得受着,要是性格懒了,脾气拧了,人家就会退货。

      男妻一旦被退了货,原来的家里是不会再收的。就算收,也要把他吊起来,结结实实用柳条打一顿,才算好。

      否则,他就要自己在外面找地方住,吃穿都自己想法子。

      苏川深谙其中道理,所以自他被买回徐家,就一刻也不敢偷懒地做事。

      苏川一开始还真以为就要跟个老头子过了,晚上还躲在被子里偷偷地哭,不敢发出一丝声音。他不是在发泄自己的怨气和不满,他哪里敢有怨呢?他现在睡觉的被子又新又软,以前都没有的。他只是没来由地想流泪。心里的苦水积多了,难免就漫到眼睛那儿去。

      后来,当徐老爷子告诉他,买他只是想把他给自己的独子徐泽时,苏川不可否认地松了一口气。

      他知道徐泽长什么样。

      他每天打扫屋子,第一次踏进徐泽的房间,就惊呆了。

      他以为徐家的家境算不上好,可徐泽的屋里却有一个书柜,上面整整齐齐摆满了书。

      各种各样的书,他都看不懂。

      苏川也不敢碰,他只是拿着扫帚认真地打扫着屋子,不经意间瞥见桌子上的相框。

      那是一张有五个人的合照,五个男生你挨我我挤你地站在一块儿。苏川却一眼看中了左边第二个男生。

      那人笑看着镜头,眼里是对朋友们打闹的包容与无奈。

      十七八岁的模样,好像一株向阳而生的挺拔树苗。

      苏川想:这五个人里谁会是徐泽呢?

      直到他看见一本大概只有五寸的相册。他的心脏跳得有些快,像是要做坏事的前兆。

      苏川抿抿唇,大着胆子翻开了那本相册。

      里面的照片不多,一共十八张。

      苏川心里隐隐明白了,这是徐泽每一岁的记录。

      从婴儿到成年,苏川一张都没有漏下。

      他的胸腔里好像有个和尚在敲钟,一下比一下用力,一声比一声响。

      苏川心里忽然有了些期待,原来那个像树苗一样挺拔的男生就是徐泽。

      苏川暗暗期待:一个读过书,上过大学的人,应该不会对他很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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