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花枝》四十五元

31、第 31 章

　　此时再密报通知京城已经来不及了，连纵与百里珩快马加鞭往回赶，在半路遇上从七曜门出来求援的暗卫，果然得知皇宫已然受万骨枯围攻沦陷。连毅倾尽七曜门之力在皇宫外严防死守，只能保证里面的东西不出来祸害百姓。好在医官勾了了在宫内救治伤员，又有清落娘子布阵反压，里面的人伤亡不算太大。

　　“你说谁在里面？”连纵听到“清落娘子”四个字，登时变了脸色，“我阿娘刚生产完，父亲让她顶在前线？！”

　　暗卫赶忙解释：“门主原也是不愿的，只是清落娘子说，以毒攻毒的茅山术只有她会，人命关天，门主只得答应，且派了好些人手贴身保护娘子。”

　　“这臭老头，知不知道布阵是要放血的！阿娘还未出月，便要她奔忙伤身，到底是谁保护谁？”连纵冷下脸咬紧牙关，“速速回京，让我去把阿娘换出来！”

　　一行人憋着一口气，日夜兼程地赶路，把十日的路程缩短到五日，等到都城门口时，见城内外一片雾霭沉沉之状，街道上空无一人，皇子大婚时沿着街道铺满的鲜花花瓣被雨水沤烂看不清本色，稀稀拉拉的红罗绸缎散落在地上，在灰蒙的天色下更显得凄丽可怖。百姓们躲在屋内不敢出门，只有戒备的士兵在巡逻，偶尔有从皇宫溢出来的煞气化形的怪物，巡查士兵会立刻召集人手将其消灭，如果敌强我弱，便只能以绝对的人数优势为代价，与其同归于尽。

　　宫外已是这般光景，可以想见，曾经富丽堂皇的皇宫此刻是怎样的人间炼狱。

　　他们赶到宫墙外，七曜门所有的精锐力量都聚集于此，轮班看守清落娘子布阵的法台，定期送一队死士进去救人。永昌侯连毅坐在离宫墙最近的一处简易茶棚下，满眼血丝地发布指令，安排人马，左手拿着一个小茶壶，右手还抱着一只小小的襁褓。

　　连纵的一肚子怒火在看清父亲怀中的襁褓后熄灭了，尤其是父亲拿着小壶往襁褓婴儿的嘴里小心翼翼地送时才发现，那小壶里装的白汪汪的液体，大约是温好的奶。

　　“来了？”连毅见他们回来并没有太大反应，只淡声道，“现在都城哪里都不安全，只能把她带在身边。茶棚后面还养着一头母羊，千万保护好，不然你妹妹就没奶喝了。”

　　连纵凑过去看了一眼襁褓中的漂亮女娃，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可爱得叫人心软。他笑着逗了两下，问父亲：“妹妹叫什么名字？”

　　“清落走前起好了，清澈的澈。若她回不来，澈儿就当是留给我们的念想。”连毅语气平静，在人心惶惶的都城显得格外镇定，“你阿娘的阵是只进不出的，你们既然回来了，就接替我的职位，在外面守好，除了死士之外，不许任何人进皇宫，也不许煞气溢散伤及百姓。切记，若万骨枯真的防不住，断断不可犹豫，迁都，封城，将此处划为禁地，百年之内不得踏入半步。”

　　连纵停顿片刻，问道：“让我们守在外面，父亲你呢？”

　　连毅低头看了眼女儿，再看向宫墙的方向，微微一笑：“自然要和吾妻在一起。”

　　默然许久，连毅正要把孩子递给连纵，后者却止住他的动作，笃定道：“父亲，你得留在这。”

　　连毅蹙起眉头，一句“小兔崽子”还没出口，就被连纵接下来的话堵了回去：“你不让我和阿娘碰茅山术，是为了保护我们，可惜我们都没听你的，因为我们也有自己要保护的人。”

　　连纵含笑的眼睛带着一贯不可一世的傲气，还有心思调侃：“我进去还能助阿娘一臂之力，爹你去做什么，抱着阿娘哭啊？阿娘说不定要气得把你打出来。放心吧爹，你儿子一定把你的爱妻完好无损地带回来。”

　　阿诗玛也道：“我必须进去，了了需要我的帮助，何况万骨枯是从襄安寨出来的，我受大巫的委托，有责任追到最后一步，看它了结。”

　　连毅听了他们的话，孤注一掷的固执最终还是被理智盖过，无可奈何地同意了二人的选择。但他又看向百里珩：“殿下不能进去，您是百里家最后的血脉，可不能再往火坑里跳了。”

　　百里珩与连纵对视一眼，粲然笑道：“那可不行，本宫也要和吾妻在一起。”

　　“你！”连毅被气得梗住，不敢相信这是尊贵优雅的六皇子能说出来的话。

　　百里珩语不惊人死不休，接着道：“岳父别担心，若是本宫回不来了，百里家的皇位就传给永昌侯府，将来澈儿妹妹就是咱们大梁的第一位女帝。”说罢，趁连毅发飙之前，两人嗖的一下逃出茶棚，在连毅骂骂咧咧的声音中相视大笑。三人走向法台的方向，带着一队七曜门死士，毫不犹豫地踏入宫门。

　　皇宫内还挂着皇子大婚的彩灯红绸，被一场春雨浸湿了，不尴不尬地垂在半空，滴滴答答渗出红色的水。地上不出几步就会出现几具不太完整的尸体，有些是遭蛊虫袭击而死的人，有些是被万骨枯同化又被阵法压制的白骨，匍匐在地仍旧不死心地颤动，想慢慢爬起，被他们补了几剑，再被阿诗玛布下自己养的蛊虫，断绝它们复活的可能。

　　清落娘子每天都在更换不同阵法，以防敌人攻破自己的防线。连纵观望阵法的布局，便知道清落娘子用的是哪个阵，很快推算出阵眼所在的宫室。一行人赶到时，眼前的场景令他们全都浑身一悚，紧接着泛起强烈的恶心：满地零落堆积的断臂残肢，被丝丝缕缕的白雾缠着，一点一点啃食血肉，啃干净的成了空荡的骨架，却因肢体不全或是千华不够量，缓慢地在地上爬行，爬到紧闭的宫室门口，用骨头笃笃笃笃地叩门。

　　他们冲上去灭了几具白骨，百里珩在门外急得喊：“有没有人在？父皇母后可还安好？”

　　里面发出一阵骚动，随后里面的符纸被揭掉一张，房门无风自开，里面传来清落娘子虚弱但坚定的声音：“快进来。”

　　众人很快进了殿内，房门重新用阵法闭紧。一片昏暗中，百里珩看见里面黑压压的人影，许多熟悉的面孔躲在大殿的各处角落，平时眼高于顶的王公大臣，此刻也只能灰溜溜地和宫人蹲坐在一处取暖。老皇帝胡子花白，看着更加年迈了，身边是打入冷宫的皇后，夫妇俩劫后余生，也只是坐在座椅上相对无言。见到大部分人都还活着，百里珩松了一大口气。

　　阿诗玛看见给人包扎疗伤的勾了了，忙不迭跑上去问候帮忙。连纵则径直走向大殿中心的清落娘子。清落看着儿子走过来，把手缩进袖子里，苍白的脸上浮出笑意：“纵儿，你来了。”

　　本以为自己藏得够快便不会被发现，但连纵一把托住她的手背，轻柔又不容置疑地翻过来，露出从指尖到小臂的一道道深可见骨的伤口和血痂。

　　连纵鼻腔狠狠一酸，立时红了眼眶。清落娘子摸过他的头顶温声道：“好孩子，别哭，这是血月圣女生来的使命，护住了那么多人命，阿娘这些血也不算白流。”

　　“大婚当日，西齐公主杀了老四祭蛊，还伤了许多王公贵族，后来七曜门死士护着我们躲起来，勾医官又是抢救伤员又是下护心蛊，才保住其余人的性命。若一直破不了局，清落娘子施不动阵法时，就是我们所有人的亡命之日。”老皇帝有气无力地开口。

　　“剩的吃食不多了，只怕还熬不到那日，殿里的人便会先饿死渴死一大半。”皇后轻声叹息。

　　人群沉寂许久，有人低声抱怨：“咱们又不是被万骨枯困住，是被阵困住的。在这儿耗着早晚是个死，为何不直接解了阵法，各自逃命去？”

　　“且不说解开阵法，万骨枯便会危及全城乃至天下百姓，就是让你从这里出去，你以为自己能苟活几日？外面那些白骨便是前车之鉴！”老皇帝忽然被怒气点燃精神，指着说话那人将他骂得不敢抬头。等所有人都埋头不说话了，他才缓下声音，语气沉痛道，“是朕对不起你们，请诸位放心，百里氏的军队和七曜门会拼尽全力救你们出去，如果真的到了山穷水尽之时，朕会与所有人，生死与共。”

　　人群被安抚下来没多久，屋外忽然动静大了起来，雨点般的锤击落在门窗和墙壁上，日头即将落山，扭曲的人形印在窗幕上，似鬼影幢幢。

　　殿内刚刚安定下的人们又吓得尖叫起来，语无伦次地喊：“来了，它们来了！”

　　清落娘子当机立断，不等连纵阻拦，又在手掌划开一道口子，用新鲜的血液画下符咒，甩到各个角落贴好，白着脸闭眼念咒启动阵法，把宫室的保护加固一层，让外面的万骨枯难以突破。只是硬碰硬的车轮战总不是解决之法，连纵和百里珩相视点头，带着死士走到门边，杀出去直面白骨军团，和操控军团的主人，西齐公主。

　　黄昏的余晖中，相貌昳丽的异族少女身着大红嫁衣，像一团烧不尽的烈火，艳丽又孤绝地站在尸山血海之中，脸上没有仡徕癫狂的笑意，没有任何反派作恶后会露出的神情，只是平静地站着，伪装的天真烂漫褪去，眼底藏着幽深的海。

　　看到他们杀出来，公主一抬手，竟然叫万骨枯都停下了，浓稠的白雾焦躁地涌动着，从白骨身上飘散开，萦绕在她的身边。

　　百里珩握紧手中的剑，盯着西齐公主：“好歹算相识一场，我还不知道公主的名字。”

　　“我叫达瓦。”西齐公主回答他，“中原话的意思是皎洁的月亮。”

　　“达瓦公主，你其实并不想伤害那么多人。”百里珩小心翼翼地揣摩她眼神里的情绪，试探开口道，“造成如今的局面，也并非你所愿，对吗？”

　　“你说对了一半。”达瓦淡声回答，“我不想杀那么多人，可走到今天，每一步都是我自己选的。”

　　连纵沉下脸，忍不住道：“西齐与梁国联姻，是国君之间的盟约，你害死皇子，波及无辜人命，两个国家只能不死不休了。”

　　“无辜人命。”达瓦自言自语念了一遍这个词，忽然轻轻笑了起来，看着他们的眼睛，“我有两个哥哥，从小就向着我，带我逛集市，骑马，跳篝火舞。他们在开战之前跟我说，很快就回来，到时候还要帮我把关，挑全西齐最好的儿郎做我的夫婿。可是他们没有回来。”

　　“他们死在了和乌兹国开战的战场上。”达瓦一字一句地说，“知道消息之后，大哥的妻子上吊了，二哥的妻子伤心过度，哭掉了肚子里四个月大的孩儿。西齐上下，不知道有多少父亲和哥哥死在战场，多少母亲和妻子没有了指望。父亲告诉我，乌兹和西齐开战，是因为乌兹国说我们杀了他们的九王子。可后来我们才查到，那个九王子，是被梁国派来的神秘杀手杀死，嫁祸到我们头上的。而我也是到这里，听见百姓吹捧大梁战神的功绩时才知道，想出这个绝妙招数消耗西齐国力的，是咱们伟大的六殿下，和连世子。”

　　听到这句的连纵和百里珩瞬间血液冻结，如芒在背地僵在原地。

　　“我当然知道你们是奉命行事，也知道国家之间权力倾轧、猜忌博弈，都是稀松平常的事。我的哥哥、嫂嫂、侄儿，无数无辜的子民，都葬身在这些稀松平常里，葬身在可笑的政斗里。”达瓦惨然笑出声，“所以我瞒着父亲计划了这场复仇，诱惑你不成，就诱惑四皇子，撺掇二皇子造反，把你们高傲的百里氏搅成一团浑水，然后与魔鬼达成交易，用你们梁国最擅长的方式，毁掉你们的一切，给我西齐无辜的亡魂陪葬。”

　　“我并不想害死那么多人，所以尽力控制万骨枯留他们苟活到今天。但蛊虫不吃人肉就会吃了我，我也不知道最终的结局会是什么样。”达瓦一字一句，如同鬼魅呓语，“天理昭彰，终有轮回。殿下，世子，让我们一起期待自己的报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