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波曲》丸子君

6、第 6 章

　　东游西荡，不知跑到宫中什么角落。只至看见满树繁花才好奇地停下脚步。

　　感到诧异：深秋季节哪来的梨花，灼灼其华，一片烂漫春光。走进细瞧才发现原来枝头上的花朵和地上落英缤纷全部由上好素白细绢剪裁而成，栩栩如生足以以假乱真。一时之间也觉得累了，于是环臂抱膝于朱红栏杆上，打量感叹这人间极致的富贵，夹杂着莫名忧伤的心事。

　　——我与玉环，我与彭晏，玉环与彭晏，三人关系剪不断理还乱，只搅得人心烦。

　　“阿蛮，我找了你许久，竟然是躲在这里，想什么心事呢？”口气依旧熟捻，我却如惊吓得一弹而起，作势要行礼：“玉环娘娘，我……”

　　被玉环强行搀扶起来，不悦道：“阿蛮，你这是做什么，与我如此见外？”

　　“阿蛮并不曾，只是……”我在内心分辨。此去经年，再相见即使你我都不变，可环境早已变化。这肃穆的宫禁，让人喘气都不能顺畅。继而挫败道：“阿蛮今天早上可闯大祸了。”

　　“这有什么，陛下他不曾怪罪于你，还称赞你机灵可爱呢。”

　　“并不是这样的。”我切切道：“玉环娘娘您不知道，阿蛮从小就在江湖里摸爬滚打，一身江湖味道怕再也改不掉了。而现在在这宫廷里，步步都是规矩，时时都要小心，怕若是踏错了，给玉环娘娘丢脸。” 又补充道：“这样的日子阿蛮不喜欢，所以还是请玉环娘娘早日放我出宫去。”

　　玉环不屑道：“这宫里头，最不缺的就是规矩，而最大的规矩就是陛下的规矩。小阿蛮，你现在这样好好的，什么都别改什么都别变，跟在我身边，就没人能欺负你了。”

　　“玉环娘娘……” “别学着他们的样子叫我什么‘娘娘’，还是和以前在蜀州一样，叫我‘玉环姐’。”玉环亲昵地用她的额头来贴着我的，金箔花钿传来微微凉意。“好不好？”

　　我不忍拒绝。“好。”

　　玉环问大皇帝讨来旨意，封我为六品梨园教习，教授一班梨园子弟舞蹈，也由此常住芙蓉园，与玉环相伴。年深日久，慢慢知晓玉环身份亦是暧昧。曾经的寿王妃，如今顶着“太真法师”的名号伺候昔日的公公，这样一份尴尬和羞耻，怕是身外再多的锦绣繁华掩不住夜半流露的丝丝寂寥。

　　或许因为这层层过往让原本玉样通透的玉环才渐渐淡漠。她也才因此如此执著地留我在身边，希望保留当年不谙世事的纯真些许。可是，我叹息，这么多年过去了，又有谁能坚持着没有改变分毫呢？

　　空阔的芙蓉园常常寂寥——隔着伦常人法，皇帝并不能常常来探视玉环，倒是彭晏走动得更为勤快。每次看见他，我心里就不知是喜是妒是痛。他又不知找了什么因头见到玉环一面。絮絮地不知说些什么，方要告退，玉环一反平日的冷淡。“彭晏你留下。” 室内其他人知趣告退。

　　“那个……梨园那边我还有事，就先走了。”我讪讪离开，后悔看见彭晏涨的通红的脸。心中又酸又苦。

　　“彭晏，我知你是良材，故而芙蓉园内你一再犯禁也不曾说过什么重话，因为我想你是知礼的。但千万记住这里是宫禁，不是蜀州你巡卫的街道。今后若没其他事的话，就少进内院吧。我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

　　玉环口气不重，话却说的决绝，斩断了彭晏这些年来所有的相思，我在门外听得都有些不舍和心疼。还好还好，并不是彭晏对我说这些话。

　　“卑职谨从娘娘吩咐。”军人天性对皇室的服从。这辨不清情绪的话语里，我猜测，他是不是还感到庆幸呢？毕竟这是第一次，玉环单独地，一气对着他说这样许多的话。也是最后一次。我尾随彭晏身后许久，走过架空复道了他还没有发现——若不是失魂落魄，他断然不会如此。

　　“彭晏。”我欢快地绕至其身前，张开手堵住他的去路。装出一无所知的样子，绞着飘带。“这两天，有没有想过我啊？”

　　他却好，板着脸冲我吼：“阿蛮别闹，我还有事先走了。”拨开我的手就要走。我又踏了一步，固执地横亘在他面前：“彭晏，你还装什么呢？你说，你‘私会宫妃’这事情，若是我告诉了大皇帝，他会怎么办，嗯？”

　　“阿蛮你别胡说，我没有……”

　　“你有，你就有！”我不依不饶。“我问你，方才你是不是和玉环姐两个人在房间里没有外人？”

　　“……”

　　“玉环姐是不是大皇帝的妃子？”

　　“……” “呵，不就是这样嘛，彭晏，这事情我要告诉大皇帝去，他这么疼爱玉环姐，所有的过错就辛苦你来承担了。”我洋洋得意，抬着头努力和彭晏平视，等着他对我的低声下气。我料错了那男人。

　　“说就说，大不了就是一条命给了玉环，也比现在这样暧昧莫名的好！”他突然没了好脾气，像个莽撞的少年一样赌气。

　　“阿蛮你要去就去，我无所谓。” “好……好……彭晏，你很好。”

　　从未见过彭晏这样，记忆中的他是羞涩内向转而变得安静儒雅。我谢阿蛮被人捧在掌心，何曾受过这样的气，浑身不听使唤地颤抖着，眼泪几乎就要滚落，却骄傲地在眼眶上摇摇欲坠地抗拒。

　　怒极反笑：“彭晏你要破罐子破摔对吧，我偏偏不让你如意，就让你这破罐子这样不上不下的放着，折磨着，这样才合了我心意。”说完话我转头飞奔，怕被他看见滴滴掉落的泪水。

　　***

　　不久以后听玉环说，皇帝准了太子的上奏的“天宝庆典”。

　　“玉环姐，您也要去吗？”

　　“是啊，典礼设在芙蓉园的望江楼，陛下一定让我去。”对于此，玉环颇为无奈。她未知的身份横亘在那里，总令每个当事人尴尬无比。

　　我不以为然：“这有什么，这说明呀，大皇帝是真心喜欢玉环姐，要让我们所有的大唐子民都看见芙蓉园里盛开的牡丹呢。大皇帝，你说是不是？”

　　皇帝大笑：“小阿蛮说的对，把朕想要说的全都说明白了，有赏，重重有赏。”又劝玉环：“玉环，这次就从了朕，啊？”

　　玉环微笑不语，只是低头，算是应允了。我在一旁欢喜得只拍手。“真好，阿蛮最喜欢热闹了。玉环姐，叫织锦司来裁衣裳，我要和玉环姐一道穿得漂亮得不得了地的上望江楼。”

　　典礼那天江风很大，我和玉环还是兴致勃勃地兜了昭君帽齐登望江楼。皇帝看见玉环先是欢喜，而后又略有不快：“玉环，你怎么穿着道袍？新裁制的衣衫呢，怎么不穿？”

　　“那些臣妾都不喜欢。”于是就由我穿着。“再说陛下给臣妾的封号不就是‘太真法师’吗？穿道袍也是应该的。”

　　“玉环你……”皇帝显然是爱煞了眼前这动不动耍小性子的女子，怎么都说不出重话来。倒是玉环一本正经地合掌念道：“阿弥陀佛，菩萨保佑玉环，可别让三郎打玉环啊。”

　　皇帝“噗嗤”一声，没忍住，笑了出来：“胡闹，哪里有穿这道袍念佛号的？”

　　而此时，悠长一声螺号后，典礼开始。我在望江楼上看的分明。数百描金彩绘的龙船首尾相接，满载各州府的特产。而第一艘船上更载着百名红衣妙龄女子，高唱歌颂盛世的“天宝之歌”。才开始，气氛已热闹非凡。然后由各船分别进献贡品。轮到岭南的船时，我听到内监高声唱诺：“岭南道献——新鲜荔枝，恭祝陛下万岁，大唐国祚绵长——” 不多久，就有内侍奉上琉璃盘，荔枝醉卧其上，晶莹剔透，冰雪般美丽。

　　我咂舌：“玉环姐，我听说荔枝之生在南方且只有六月才有，不曾想寒冬腊月地还能看到和玉环姐一般美丽的荔枝呢。” 好一份大礼！而且是送给玉环的礼。不偏不倚地正中皇帝下怀。

　　***

　　望江楼前盛况空前的典礼最后在我的“凌波舞”中完美落幕。 ——我和玉环长住芙蓉园，闲暇无聊之际就以研究歌舞打发光阴。这只“凌波舞”注重以轻灵脚步配合眼花缭乱的回旋身法表现龙女于波涛起伏中护卫龙宫的样子。本是我绞尽脑汁为今日玉环歌舞表演所作。可不想玉环穿道袍难以下场，临时由我代替。那没关系，谢阿蛮从没忘记自己是红透蜀州长安的舞姬。而除却就近的几个皇族子弟，远观的羽林郎和其他众人都以为看到的是太真娘子的翩翩舞姿。一曲终了，掌声雷动欢呼喝彩不绝于耳，我对此习以为常，匆匆离开。来不及套上昭君兜，就往彭晏当值的地方迤逦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