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与乌鸦》苹果馅包子

2、2

　　组长在展位后面的隔间，向梨有意背对着签名桌走远了些，另辟蹊径从陈列架前的空隙穿进去，工作人员以为她想插队，展臂拦了一下。

　　“不好意思，这边不能进。”

　　声音十分突出。

　　原本无人注意的角落，霎时吸引了大批探究的目光，排队等得无聊的年轻人一个个好奇地往这边张望。

　　向梨飞快掏出自己的工作证。

　　拦住她的人看清证件上的字，松了口气，侧身让行：“九乌的向梨编辑对吧，请这边走。”依然是高分贝输出。

　　向梨非常想捂住这人的嘴。

　　然而她不能。

　　她只能迈大步子，小跑着往里面去，心里默念看不见我看不见我……

　　隔间内部，萧佳祯和一位男编辑面对面分坐桌子两边，对方三十岁左右的模样，发际线有M秃的趋势，鼻梁上架了副细框眼镜，手拿一张文件纸歪嘴上下打量，给人的感觉像学校的教导主任，看起来不大好说话。

　　向梨进来，男编辑顺势往这边扫了眼，目光隔着镜片在她脸上停留了几秒。

　　萧佳祯拉开右手边的椅子，示意她先坐下。

　　对面的编辑清了清嗓子，双手交叉在桌面，一本正经地发言：“先说声抱歉，我这人说话有些直，恕我直言，这次的合作，单从萧编辑给出的草拟方案来看，我并没有发现对徒燃社有力的部分。”

　　萧佳祯微笑：“您说得对，匆忙写出的计划的确有些不合理之处，我们今天来只是想和您交流一下未来的合作方向，后续详细方案我们会派更专业的同事去贵社详谈。”

　　男编辑推了下眼镜，没有接话，而是低头看手机，半晌才抬头，视线转到向梨的方向：“这位是？”

　　向梨对这人的初印象一般，敷衍地点头致意：“您好，我是九乌的编辑向梨。”

　　对方并未回礼，继续盯着手机，用不大不小的声音嘀咕一句：“新人编辑啊。”

　　萧佳祯及时打圆场：“阿梨，这位是徒燃社的编辑组长赵芥。”

　　向梨表情冷下来。

　　从业三年多，她负责的漫画出版了四部，一部动画化，一部影视待播，履历在业内算不上顶尖，但也够得上前排，新人这个称呼早就跟她没关系了。

　　赵芥这么喊她，是想内涵她带的作品没名气，他一个都没听说过。

　　向梨挑了下嘴角，正要回怼，胳膊却被人按住，萧佳祯先她一步开口：“好了，今天就聊到这里，不打扰赵组长工作了，我们先告辞。”

　　说完，萧佳祯强硬地拉着欲言又止的向梨起身，得体地颔首。

　　从隔间出来，向梨憋屈道：“组长你拉我干嘛，那个赵芥说话那么难听，我还没还嘴呢。”

　　“我知道，你暂且忍忍，他在徒燃社有点地位，我们老板跟他们社长关系好，合作听说也是老板主动提的，闹僵了老板那边不好处理。”

　　向梨还是不服气，她向来不会委屈自己，一般有仇当场报，有气当场发，很少吃这样的哑巴亏。

　　肚子里有气，向梨噘着嘴，耷拉脑袋跟在组长后面，一时忘了外面的情况。

　　“是九乌的萧组长吗？您好。”

　　清亮温柔的男声在耳边响起，猝不及防给了向梨一击。

　　她僵着身体，机械地随萧佳祯一起停下。

　　“您好，归鸟老师辛苦了。”组长的笑容比面对赵芥时多了几分真心实意。

　　归鸟正在休息，简单寒暄后，萧佳祯一直没听见向梨出声，她胳膊肘暗暗往后怼了一下，提醒后面的人该说话了。

　　以往外向机灵的人这会儿却跟木头似的，杵在那儿一言不发。

　　“咳，”萧佳祯只好揽过介绍的活，“这位是糖水泡泡老师的责任编辑，向梨。”

　　听到自己的名字，向梨终于回了神，顶着组长飞过来的眼刀，缓慢转头，肢体硬得像只被吸干人气躺在地里八百年没动过的僵尸，动起来仿佛能听到骨头关节摩擦出的咔哒咔哒的声音。

　　终于，四目相对。

　　“向编辑，你好。”

　　归鸟唇角含笑，眼神陌生而平淡，如午后无风的湖面，没有半点涟漪。

　　出乎意料。

　　他好像不记得她了。

　　一时间，那些隐藏在空气里，让她动弹不得的混合了无数复杂情绪的紧迫细线，在这陌生的目光中一根根断裂。

　　向梨皱了皱眉，一股微妙难言的怒意慢慢爬上心头，但只是昙花一现，很快就被铺天盖地的喜悦取代。

　　青春期最浓墨重彩，不堪回首的一笔黑历史见证者没认出她。

　　这可太值得高兴了。

　　向梨如释重负，敷衍地回应：“你好。”

　　接下来萧佳祯又和归鸟说了些话，向梨没心思听，生怕他想起些什么，于是一个劲儿在后面搞小动作催促组长赶紧走。

　　萧佳祯被她烦的不行，无奈止住话题和对方道别，领着人离开了徒燃社的活动区域。

　　馆里人山人海，人声扰攘，说话得刻意提高音量才能互相听见，萧佳祯和向梨一前一后，一路沉默。

　　回到九乌地盘，萧佳祯当即双手抱胸，面无表情地开启盘问模式：“你跟归鸟有过节？”

　　“没有，我们不认识。”

　　向梨矢口否认，语速快得有些反常，颇有欲盖弥彰的意思。

　　在组长追问前，她又想了个借口找补：“刚才是因为被赵芥气着了，心情不好，跟他没关系。”

　　萧佳祯还想说什么，一通电话打断了她。

　　以免接下来被长篇大论吞没，向梨抓住机会开溜，打车回酒店接负责的作者。

　　包里有作者的房卡，出于礼貌，她还是先敲了门：“泡泡老师，你醒了吗？我们该出发了。”

　　“先进来吧，我，我马上就好。”

　　向梨刷卡进门。

　　床头坐着一个低马尾女生，她穿戴整齐，背包已经背在身后，只干坐在那儿，两手抓着床单发呆。

　　走近些，能听到她嘴里嘀嘀咕咕地念着什么。

　　“没事的没事的，不紧张不紧张不紧张……”

　　见她这副模样，向梨轻叹口气：“真的能行吗？我很怕待会儿签名的时候你会紧张到昏厥。”

　　糖水泡泡停下没完没了的咒语，嗫喏着说：“不会的。”

　　向梨摇头：“当初就应该帮你回绝邀请。”

　　“是我主动要求的，”糖水泡泡手指绞着床单，声如蚊呐，“我很喜欢这次的故事……我想尽我所能，让它被更多人看到。”

　　向梨安抚地拍拍她的肩。

　　过了一段时间，糖水泡泡终于做足心理准备，两人出了酒店，向梨在软件上叫了辆出租车。

　　路上，糖水泡泡一直低头，心事重重的样子，向梨按下一点车窗，流动的风灌入车厢，清凉了呼吸。

　　阳光最盛的时间，天空像块没有边际的绸布，染色均匀，蓝得没有瑕疵，衬得水清山静，一路皆是好光景。

　　向梨看着窗外飞驰而过的绿树，提议道：“不如我们后天回去，明天留在这采风怎么样？”

　　“恐怕不行，”糖水泡泡打开手机，看了眼天气，“明天有暴雨。”

　　向梨可惜地说：“那就没办法了。”

　　“其实松淮景色也不错，我们去松淮吧，茹西有直达那里的高铁。”

　　“行。”

　　糖水泡泡被转移注意力，忘了紧张，低头研究起隔天的车票和采风地点。

　　向梨手肘支着窗沿继续看风景，仍惋惜不能多留一天观光。

　　暴雨啊。

　　她第一次认识那个人，也是在暴雨天。

　　向梨盯着车窗，一个不该出现的身影挤入脑海，勾起了一些回忆。

　　杏眼逐渐失神，记忆慢慢回溯至高中时期。

　　周末放假前一天，中午还晴着的天，下午突然阴云丛生，厚重灰染的云层黑压压地盖在城市上空，世界暂时失去了其他颜色。

　　突发暴雨预警，学校临时决定提前两节课让学生回家。

　　事出突然，接送向梨的司机赶过来需要点时间，下雨天家长接孩子的车一定都挤在校门口，担心司机挤不进来，向梨便和同学多走了段路，绕到学校北面的公交站去等。

　　天色不好，同学陪她等了一会儿就赶紧跑回家了。

　　向梨独自坐在站点的长凳上，等得无聊，她从书包夹层翻出偷带到学校的漫画，边看书边等。

　　她已经看到了最终章，主角和反派大决战，激烈战斗过后，主角险胜。

　　最后一幕分镜极为震撼。

　　主角重伤，鼻青脸肿，挣扎着爬起来站在反派身侧，居高临下地宣告胜利，反派倒在血泊里，愤恨不甘地瞪视他的宿敌。

　　明明是激动人心的剧情，向梨精致秀气的眉却微微拢起，忧郁地叹了口气。

　　她喜欢的角色下线了。

　　或许是青春期蠢蠢欲动的叛逆心作祟，比起正直热血的主角，她更喜欢日天日地，暴戾疯癫的反派。

　　向梨在当页停了很久，正要继续翻下去，身后忽然出现一个嚣张至极的声音。

　　“喂，你，过来，找你有事。”

　　向梨皱眉看过去，声音来自经常在他们学校附近转悠的混混，他因为勒索学生进过两次派出所，学生都认识他，后来保安一见到这人就出来赶，久而久之，他就没出现过了。

　　没想到今天会被她碰上，不过，那混混并不是在跟她说话。

　　公交站不远处还站着一个男生，清瘦高挑，单肩挂着书包，在一片灰蒙蒙的世界白的显眼。

　　是她的同班同学，名字好像叫，应沥羽。

　　向梨跟应沥羽没有交集，从没说过话，不过他在学校挺受欢迎，长得帅，脾气好，人缘也不错，女生们都很迷他。

　　混混流里流气地指着他：“听到没，老子让你过来。”

　　向梨缩了缩腰，借长凳后面的挡板遮掩，轻手轻脚地移往凳子另一侧，远离混混的视线范围，然后就听应沥羽温声说：“请问找我有事吗？”

　　“废话，没事我他妈闲的找你，”混混往地下啐了一口，“让你过来就过来，少说屁话。“

　　“好吧。”

　　向梨目瞪口呆地看着应沥羽跟着那混混进了小巷。

　　再怎么单纯也不能好坏不分吧。

　　这人究竟是怎么长大的，一点危机意识都没有吗？！

　　毕竟是同学，向梨有点担心他，于是攥着手机，悄悄跟了过去。

　　离巷口两步之遥，小巷里倏地出现一声重响，向梨倒吸一口凉气，下意识冲过去，手上播好了报警电话，正要拨通，眼前的画面却让她愣在原地。

　　狭窄无光的一方空间，少年半身下倾，身形隐没在昏黑的阴影中。

　　他颈项弯得很低，前额略长一些的黑发眇眇忽忽地遮住眼睛，长腿半跪在地上，只是膝盖碰到的不是泥泞脏污的石砖地，而是先前那混混的后颈。

　　应沥羽单手扯着手下人杂黄的头发，迫使他抬头。

　　前方地面放着一个设计简约的钱包。

　　少年嘴角带笑，看起来温柔如常：“钱就在这，不要了吗？”

　　混混起不了身，指甲抠着砖缝拼命挣扎，嘴里支支吾吾的，在应沥羽的逼问中，嗓子眼一个“不”字刚冒出音节，头皮瞬间被一道狠戾的力量拔起。

　　又是一声重响。

　　那张盖满污泥，看不清原貌的脸再次被掼进泥地。

　　此时，云层终于积不住喷薄欲出的雨流，阴灰的天空先礼后兵地落下几粒豆子，稀稀拉拉地打湿了向梨捏紧手机的手背。

　　她立在巷口，呆怔地张着嘴巴。

　　几秒钟后，夏日第一场暴雨如期而至，暴烈的雨水如箭阵般蓄势而发，雨珠连成透灰的线，肆无忌惮地冲刷所及之处的一切。

　　雨幕中，应沥羽不经意间抬头。

　　少年乌黑的长睫被雨水染湿，沉重的投下一片阴影，他半眯着眼，痞戾的目光缓缓落到茫然无措的少女身上。

　　半晌，他弯腰拾起淋湿的钱包，慢慢起身，走出了巷子，没再看地上的混混，也没看向梨，仿佛周围只有他一人。

　　之后的记忆已经模糊，唯独那天灰蒙蒙的世界里，那双冷而亮的眼睛，清晰地印在她心里。

　　……

　　也许是那场雨的错。

　　她淋了雨，脑子灌多了水，后来才会那般鬼迷心窍……

　　向梨甩了甩脑袋，阻止自己回想下去。

　　疾行闯入车内的风打在脸上，冷得有些刺痛，向梨关上车窗，只留晴天温和的一束阳光映着她姣好的面容。

　　幸好，以后不会再见了。

　　不再想那些乱七八糟的往事，向梨靠进背垫，闭眼在心里预演即将开始的签售活动。

　　糖水泡泡这会儿已经平复心情，一边查松淮的游玩攻略一边和编辑聊天：“阿梨，你以前去过朔水吗？”

　　“没有，”向梨回答，“你想去朔水？”

　　“嗯？”

　　糖水泡泡疑惑地望向她：“如果确定了合作，我们下个月就要去朔水了，你不知道？”

　　向梨迷茫地睁开眼：“什么合作——等等！”

　　她忽然反应过来：“被派去徒燃社参与联动的不会是我们俩吧？！”

　　早上刚起床的时候，萧佳祯发了份文件给她，她当时困得要命，没仔细看，只知道工作室有意指派一位编辑外出，同作者一道参与两家工作室的联动创作，她洗漱完就把这事忘了。

　　糖水泡泡低头看了眼手机，确定地说：“没错，就是我们俩。”

　　“……”

　　现在心事重重的人是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