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胎》风落雨吹

98、十一月四十

　　经过好一番折腾后，汤春晖终于从闭目塞听又嚎啕大哭的状态中逐渐冷静了下来，手忙脚乱的医护人员们亦总算有了喘口气的机会。穿着白大褂的医生走出病房，毫不留情地训斥了晨星一顿。晨星低头哈腰地听完，又厚着脸皮拜托他不要将此事告知给汤春晖的家属。卢那却表情平淡，问：“医生，我能进去了吗？我的话还没说完。”
　　医生当即横眉怒目：“你还嫌刚才闹得不够大吗？”
　　听此，晨星连忙按下卢那道歉，刚想拉上他灰溜溜逃走，却听一名护士出来道：“专员，春晖似乎有些话想和你们说。”
　　不等晨星开口，医生抢先一步开口替她答道：“不行！他今天的状态已经够糟糕了，不能再受刺激了！”
　　“我也让他好好休息，”护士说，“可他的态度很强硬。”
　　医生抬头瞥了眼直勾勾地望着他们的汤春晖，踌躇了会儿，妥协道：“好吧，但是绝对不能提及任何会刺激到他的话题，一个字都不行！特别是你！”
　　最后一句话，医生是指着卢那的鼻子说的。晨星大喜过望，连忙鞠躬道谢：“非常感谢！”
　　“叫个人守在外面，”医生对护士说，“万一发生情况，立刻通知我。”
　　等医护人员们撤出病房后，晨星蹑手蹑脚地来到病床旁边，坐下来，一瞄默不作声的汤春晖，顿了顿，说：“春晖，对不起。我们刚才……”
　　“没关系。”兴许是刚才的爆发消耗了太多体力，汤春晖的声音颇显沙哑与虚脱，他抓紧被单，目光闪烁地瞄了瞄站在一边的卢那，试探道：“叔叔，你刚才说，是我杀了我的亲生母亲……”
　　晨星困惑不解地看向卢那。
　　卢那干脆利落，毫不含糊：“是的。”
　　“为什么？”汤春晖问：“杀害我亲生母亲的，不是闯进我家的强盗吗？”
　　卢那答非所问：“其实这世上存在着一群特别的人，他们有着超越常识的力量，可以办到一般人绝对办不到的事。但一开始，他们并不知道自己拥有力量，也不懂得如何去控制这份力量，所以往往会在不自觉中造成许多悲剧。我们所属的部门，就是专门为找到并管理这群人而设立的。”
　　“你们原来不是警察？”
　　“不是。”
　　汤春晖想了想，问：“因为我是怪胎，所以一定是我杀了我妈妈？”
　　“单从几率上看，但凡牵扯到异类的事件，90%收场惨淡。其罪魁祸首，或者说直接责任的承担方，80%是异类。这也是部门规定，一旦发现异类，必须纳入管理的原因。”
　　晨星默默看了卢那一眼，不明白他是如何知道上述数据的。
　　汤春晖并不清楚所谓异类和怪胎的区别，但他隐隐能明白异类和怪胎，都是绝对不被允许的存在。“我，真的拥有超能力吗？”
　　“从你的血检报告上，的确没错。”
　　“可是我从来都不觉得我有超能力啊。”
　　“你已经觉醒了你的能力，只不过你本人没察觉而已。”
　　汤春晖难以置信地张开了嘴。
　　“异类的超能力来源于常人没有的一种分泌物。一般情况下，这种分泌物的分泌量微乎其微，甚至到了可以忽略不计的地步，但会在异类使用能力时，根据能力使用程度而有所上升，之后又会经过好一段时间才降到正常水平。而这分泌物在你血液中的含量显示，近期，你使用了超能力。”
　　这则消息太过劲爆，以至于汤春晖慌了神：“但……但我真的没有……”
　　“血检报告顶多证明你已经觉醒了能力，但无法表明你是何时觉醒的。所以最好的方法，是你自己想起来。”
　　话音刚落，卢那就被晨星拉到了病房的角落。她压着声音说：“卢那，血检结果足以说明清河路的怪兽是春晖变出来的，我们的任务已经达成了，剩下的交给后勤科就行。”
　　“不，”卢那摇了摇头，“还没完。”
　　“怎么还没完？”
　　“汤丽死亡的真相还没弄清。”
　　“你真认为是春晖害了她？”
　　“是的。”
　　“为什么？”
　　“因为我有预感，汤春晖绝不是清白的，事情的真相也并非我们所看到的那么简单。想要弄清一切，必须让他恢复记忆。”
　　“可是，即使春晖十五年前觉醒了能力，至多让汤丽看到一些具有迷惑性的幻象，无法置她于死地，你为什么非要把这两者联系到一块？退一万步讲，权当汤丽的死和春晖有关。等我们上报他的存在、部门把他收进收容所后，不管他的能力是什么，都无法再给他人造成麻烦。”
　　“可如此一来，当年的真相就会被尘封。”
　　“那都是过去的事了，都必要弄得一清二楚吗？”
　　“所以你才不恢复自己的记忆吗？”
　　晨星倏地一愣。
　　卢那牵起怔然的晨星的手，语气温和地说：“抱歉，晨星，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希望你能像以前那样，无条件支持我说的每一个字和做的每一件事。”
　　“但是，春晖受的苦已经够多了，我不想他再次体会目睹自己母亲惨死的痛苦……”
　　“晨星，如果汤春晖和我之间，你必须做出一个选择，你会选择谁？”
　　“不信我就不信我，何必找那么多借口！”
　　晨星略显委屈地看了看卢那，而后低下头，沉默良久，微不可闻地说：“我知道了。能不能，让我和春晖单独待一会儿？”
　　卢那点点头，轻轻亲了下晨星的额头，再道了句“晨星，谢谢你相信我”，快速退出了病房。晨星瞟了瞟不知何时翻看起素描本的汤春晖，走过去，刚想开口，却听汤春晖道：“卢那叔叔刚才说，是我杀了我的亲生母亲……”
　　兴许是刚才的爆发消耗了太多体力，汤春晖的声音颇显沙哑与虚脱。晨星心里一悸，她就怕他听了卢那的话而胡思乱想，这只是他的猜想，并没有证据支撑，你千万不要当真！”
　　这句抚慰发自晨星肺腑，可在已先入为主的人听来，却有几分欲盖弥彰的嫌疑。因此汤春晖没有立刻买单，而是踟蹰地问：“卢那叔叔为什么认为我是凶手？杀害我亲生母亲的，不是闯进我家的强盗吗？”
　　晨星目瞪口呆，复杂的心情难以言表。一是她不知道是否该向一个心智不成熟的“孩子”坦白该案的疑点，二是她想不到他的心思竟如此之细——难道，卢那是对的？见对方久久未做出回答，汤春晖心一沉，说：“看来，妈妈真是死在我手上的。”
　　“才……才不是！”晨星否认道：“我都说了那只是他的猜想，并没有被确定。”
　　“那你为什么不肯告诉我卢那叔叔怀疑我的原因？”汤春晖垂头丧气，“很多时候，正因为前面的人说的是实话，后面的人才接不下去，难道不是吗？”
　　看着这个可怜的“孩子”，晨星心里顿时一阵同情泛滥，她握住他的手，道：“你放心，你亲生母亲的死不是你的错。我也没有不肯告诉你卢那怀疑你的理由，而是他自己也说不出来。不过，”她顿了顿，“春晖，你有想过想起过往吗？”
　　汤春晖一愣。
　　“我知道这有点强人所难，”晨星的语气略显沉重，“但你必须知道，你的亲生母亲并非被强盗所害，而是被他人蓄意谋杀。凶手应该和你母亲有过一段恩怨。如果你恢复记忆了，一定能提供不少线索。”
　　汤春晖害怕地摇了摇头。
　　“就算不为了你死去的母亲，也为了你现在的妈妈和姐姐想想吧。”晨星苦口婆心地劝道：“你一辈子长不大，即意味着她们要照顾你一辈子；你能一直活在十岁，但她们不行。她们会老去，会渐渐变得需要别人照顾——你也不想成为她们的负担，对吧？”
　　一听到“妈妈和姐姐”，汤春晖就无法置身世外了。晨星察觉到了他的动摇，又说：“我明白你不愿想起来的原因，毕竟逃避永远比面对轻松简单。然而纵使逃避了痛苦，失去的记忆也会像一块疙瘩一样卡在你心间，挑剜你的心脏。你以为你在笑着，实际上，你的心却在滴血。”
　　“我不想起来，就不能笑着活下去吗？”
　　“你或许能无忧无虑地活下去，但你的妈妈和姐姐肯定不行。”
　　汤春晖被完全说动了，迟疑少顷，嗫嚅道：“但是，记忆这种东西，又不是我想记起来就能记起来……”
　　“这没问题。我拥有操控记忆的能力，只要你愿意，我可以帮你想起你曾忘记的一切。”
　　“包括……妈妈死的那天吗？”
　　晨星点了点头。
　　“我……”汤春晖垂下脑袋，半天不吭一声。晨星摸摸他的头，说：“你的主治医生的意见是，你无法承受目睹母亲死亡的重负，于是选择忘却一切、封闭内心，以此来逃避当年的痛苦经历。可在我看来，他诊断错了。”
　　汤春晖抬起头，安静地等待下文。
　　“如果你真想逃避当年的伤痛，忘却一切已经足够了，没必要硬生生将你的认知能力停留在十岁水平。我觉得，你并不想逃避十一年前的痛苦，倒不如说，你说正是为了铭记这份痛苦，才决定永远活在十岁。”
　　“听不懂。”
　　“听不懂没关系，”晨星笑了笑，“我想说，你是个非常勇敢的孩子。”
　　“真的？”汤春晖受宠若惊，“我很勇敢吗？”
　　“嗯。”晨星点点头，“尽管那份痛楚压碎了你的记忆，但为了与其抗争，你不惜停滞你的时间，并且还坚持到了现在——你真的很了不起。”
　　一滴眼泪顺着晨星的脸颊滑下。汤春晖被吓了一跳，忙不迭问：“为什么哭了？”
　　“因为和你比起来，”晨星擦掉眼泪，“我实在是太胆小了。”
　　汤春晖仍旧听不懂，满脸听天书的模样。晨星禁不住笑了出来：“我和你一样，也没有过去的记忆。”
　　汤春晖奇怪不已，“你不是说你有操控记忆的能力吗？”
　　“是啊。”晨星苦笑了下，“明明可以随时想起来，但我却一直不敢想起来——世上应该没有比我更逊的人了吧？”
　　像是有所感般，汤春晖沉思了片刻，说：“可姐姐你还是长成大人了啊。”
　　“……诶？”
　　“我如果真有姐姐你说的那么勇敢的话，就不会忘记以前的事了。”汤春晖的语气带着几分不着调的成熟，“忘记了过去的事，又没办法长大，除了给妈妈还有姐姐添麻烦外，就只会让她们伤心落泪。”他说着，忍不住停顿了一下，“真正勇敢的，是姐姐你。因为即便有想不起来的事，你也还是选择长大，长大成人，进入社会。不像我，只会依靠妈妈和姐姐。”
　　晨星眉头颤动，嘴角抽动，无尽甘甜的酸苦之味于她口中蔓延开来，遍布心间，许久不能说出话来。她一把将汤春晖拥入怀中，抿了抿唇，道：“谢谢你，春晖。”
　　汤春晖释然地笑道：“晨星姐姐，帮我恢复记忆吧。”
　　晨星震惊地松开他，“你确定？”
　　“嗯！”他坚定地点了点头，“确定！”
　　“为什么突然改变主意？你可别因为我希望你记起来就这样说，你的记忆，你的痛苦，千万不要被我影响。”
　　“我不是心血来潮，而是因为姐姐你说的有道理——若负责我的医生没错，我为什么到现在都还是十岁？明明都已经吃了那么多药，尝试过那么多种治疗方法了。”汤春晖话音一转，略略愧疚地说：“这么长时间以来，都是妈妈和姐姐在照顾我，现在也差不多轮到我来报答她们了。”
　　“可是，”晨星反倒犹豫不决了，“我们都不知道当年究竟发生了何事，也不知道这份记忆会不会对你造成二次伤害，而且……”她瞥了瞥床头柜上的素描本，“如果这画本真是你的，而里面的画也正反映了现实，那么，你母亲便有虐童的倾向。如此，你还要坚持吗？”
　　“嗯！”汤春晖再一次坚定地点头。
　　“为什么？你难道不害怕吗？万一你的亲生母亲实则是个很恐怖的人……”
　　“我当然害怕。”除了对杀人现场的恐惧外，汤春晖起先拒绝想起过往的另一个原因就在于此。“但是，我还有小苓啊。”他直视着晨星，眼中尽是孩子独有的光辉，“我因为跟不上班里同学的想法，经常被嫌弃幼稚，也没人愿意和我做朋友。但从那素描本里的怪兽们来看，我好像和小苓的关系好像很好。所以，我一定要想起他，因为他是我的好朋友。”说罢，他探头看向晨星身后墙壁上的海报和贴纸，微微害羞道：“还有，其实，我一直很羡慕奥特曼、铠甲勇士，还有假面骑士们，因为他们能变身，还很勇敢，每次有怪兽出现，他们总会第一个冲上去战斗。所以，假如我真有超能力，那我一定要变得非常非常勇敢，这样，我才能保护妈妈和姐姐！”
　　晨星再度感动得流下了眼泪，她揉揉眼睛，又抱了抱汤春晖，拍了拍他的背：“我明白了，我会支持你的！”
　　“晨星姐姐，这件事，我们就悄悄的进行吧。毕竟英雄的汗水都是在背后付出的。”
　　受对方的勇气与坚强感染，晨星即刻来了精神：“你放心，不论等下看到什么或听到什么，一定不要害怕，也不要退缩。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的。”
　　“嗯，”汤春晖宽心一笑，“谢谢你，晨星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