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胎》风落雨吹

6、八月一

　　八月一
　　来者是一位三十多岁，皮肤为铜色，穿着一件皱巴巴的白色T恤与破烂长牛仔裤，踩着黄色人字橡胶拖鞋，腋下夹着一份文件袋的男人。他满身流氓地痞的气息，头发有点长，似乎已有好些天没打理过，又黑又浓的眉毛下方，目光暗沉的死鱼眼好似不能聚焦，若有若无地透露着一种目中无人的感觉。秦莘野一瞅他叼在口中的香烟，立刻沉下了脸。男人无可奈何，识趣地把烟掐掉了。
　　头顶翘着根小辫子的沈连寂正坐在沙发前的小凳子上，直直地打量来客。他记得他。上次秦莘野杀死屠夫昏迷后，是他带了一帮人来清理现场，也是他通过电话，告知了她被绑架的地方。
　　秦莘野关上门，坐回沙发，继续给沈连寂编辫子，“介绍一下，这位是施杨，特种兵出身。因为某些原因，转行成了我的‘监护人’。但如你所见，他并不像个军人。”
　　“‘监护人’是……”
　　施杨两眼无神地答道：“有关部门的特遣专员。”
　　“异类是疯狗，总得有铁链栓着才行。”秦莘野笑了笑，“不过这人不错，所以当我知道由他负责你以后，我才放心。”
　　沈连寂向施杨伸出右手，“请多指教。”
　　施杨二话没说，不知从哪儿拿出一个白色手环，套在了他的手腕上。
　　“这是‘狗圈’。”秦莘野抬起左手解释道，她也有一个一模一样的，“考虑到学校有仪表要求，部门就给我们弄了个手表特制版。”
　　施杨掏出一根烟，才刚放进嘴里，就被秦莘野一掌打飞了。他面不改色地捡起来放回烟盒，淡淡地说：“来新活了。”
　　沈连寂没有急着发问，而是转头看向秦莘野。她懒洋洋地解释道：“放着乖巧伶俐的宠物狗不要，偏要大费周章地养不知何时会反咬自己一口的疯狗，你觉得这是为什么？”
　　说罢，取出文件袋里的资料，快速浏览了一番。是警方关于近期女生跳楼自杀案的调查报告。
　　第一起自杀事件发生于4月4日，第二起是5月5日，第三起6月6日，第四起7月7日，第五起7月25日，第六起8月1日。单一件件看，这些死亡事件之间确实是毫无瓜葛的自杀，但若综合在一起，便会发现另有玄机。
　　“哼，又是无聊的案子。”秦莘野简短地评论道。
　　送完活，施杨在玄关处穿好拖鞋，开门离去，“有什么需要的，联系我就行。”
　　秦莘野抓起丢在沙发上的可乐抱枕，头枕着沈连寂的膝盖躺下来。沈连寂把手提高，以免手上纸张的边角划伤她。
　　“有看出什么吗？”
　　“前四起的日期都有规律可循，但后两起却不是这样。”
　　“也就是说，发生了让犯人不得不改变主意的事？”
　　“大概吧。”
　　“我看看，”秦莘野抬起脑袋，瞧了一眼沈连寂手上的资料，“哟，有两个熟人呢。”
　　秦莘野口中的熟人，正是第五起与第六起自杀事件的死者——王倩和王玥。王倩是杭城七中高四五班的学生。王玥是四班。
　　“哎，邹常黑那老贼这几天是没什么好日子过了，就是苦了咱们望远。”她幸灾乐祸地道。“邹常黑”是她给杭城七中的校长邹长青取的外号。
　　沈连寂皱了皱眉头，“自杀者均为大学或高中学生，都是从宿舍或自家楼顶坠落身亡，后三个还在暑假里自杀……”
　　“暑假就是为了享受的，哪儿有白痴会在假期里自杀？如果是我的话，肯定会在开学的那一天自杀。”
　　这时，门铃响了起来。沈连寂走到玄关，看了看电子屏幕上的人，“是班长。”
　　“班长？谁啊？”
　　“与我同列的第三排的短发女生。在暑假期间帮高老师联络学生和家长的临时班长。”
　　“吼？”秦莘野面露不悦，“你这个末排生才去了学校一天，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班里所有人的姓名、长相，以及在返校日坐的座位，我都知道。”
　　“别开门。”
　　“为什么？”
　　“没为什么。”
　　“那为什么不让我开门？”
　　秦莘野无言以对，噘起嘴，愤愤然哼了一声，然后爬起来收拾资料。
　　上楼之后，见房门虚掩着，班长蓝天还是先礼貌性地敲了敲，再轻手轻脚地推门而入。
　　与直接空降到高四年级的沈连寂不同，蓝天是正常通过中考被杭城七中录取了，只不过高考成绩不太理想，这才“升入”了高四。而秦莘野则是在去年突然插入她所在的班级，由于高考缺考，也成了高四的学生。
　　蓝天留着一头帅气的中性短发，为人随和亲切，在原来的班里有很多迷妹。她一抬头，看见沈连寂站在眼前，不禁面露惊讶之色，“连寂？你怎么在这儿？”
　　秦莘野抱着抱枕缩在一边，一副拒绝他人接近的样子。沈连寂只好替她招呼客人。
　　“班长，要喝点什么？”
　　“不用不用，”蓝天摆摆手，“你不也是客人吗？怎么能让客人招待客人呢？你也坐吧，我不渴。”她用手挠挠头，看着只露出侧脸的秦莘野，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本来还以为莘野不会开门呢。毕竟前两天来拜访的时候，全吃闭门羹了。今天真是奇怪，竟会给我开门。”
　　秦莘野不爽，连侧脸都不给了，径自把头转了过去，搞得蓝天有些窘迫起来。
　　沈连寂问道：“班长，你来有什么事吗？”
　　蓝天讪讪地瞄了秦莘野一眼，“我就是想来看看莘野。”
　　秦莘野没好气道：“你已经看过了，我好的很，你赶快走吧。”
　　沈连寂立刻道歉：“抱歉，她总是这么任性。”
　　“没有没有，是我打扰到你们了。”蓝天赶紧起身，“莘野，你没事就好。我先走了。”
　　沈连寂也站起来，“我送你。”
　　闻言，秦莘野脸色一变，双手突然一用力掐，将可乐瓶抱枕掐成了两截。
　　“不用不用，”像是察觉到了从秦莘野身上传来的低气压，蓝天连忙拒绝道，“我又不是小孩子，自己回去就行了。”
　　“我要下楼买东西，一起吧。”
　　见沈连寂自顾自关门离去，秦莘野忍无可忍，猛地将抱枕往门上一砸，“笨蛋连寂！”
　　半刻钟后，沁禾奶茶店，蓝天用吸管搅拌奶茶，犹犹豫豫地问：“那个，刚才出门的时候，莘野是不是喊你笨蛋了？”
　　“没关系。”沈连寂淡漠地说，“她那脾气是得改。”
　　“可你也没必要请我喝奶茶吧？”
　　“我有几个问题想问你。”
　　“你说。”
　　“你为什么来看莘野？”
　　“……是因为玥玥。”
　　“你是指王玥？”
　　蓝天点点头，“不瞒你说，我爸是本市公安局的局长，我哥是刑警。不久前，他们在家里吵过架。我哥怀疑近几个月的女学生自杀是凶杀案，便想申请调查，但我爸不允许，也不说理由，我哥因此气得离家出走。”
　　“我看之前的新闻里说，那些女生都是有理由才……”
　　“其他人我不清楚，但玥玥没理由这么做！”蓝天一下子没能控制住语气，说罢意识到自己过于激动了，慌忙道了声歉，“玥玥是我的好朋友，我了解她，她那么个乐天派，不可能做出跳楼这种事。而且我哥哥是破案高手，他的直觉一定不会错！”
　　与蓝天坚定的眼神截然相反，沈连寂满脸冷漠，不为所动。她垂头丧气地喃喃道：“果然，你们都不会相信我……”
　　“你想帮你哥？”
　　“当然！”蓝天有力地抬起头，可视线一和沈连寂的冰冷目光相触，又有些心虚地低了下去，“我知道我帮不上什么忙，所以只能到处提醒班里的女同学小心。莘野是我们班里唯一一个跟父母分开住的女生，加上王倩又和她住同一栋楼，我非常担心。既然莘野与你关系好，那就麻烦你多关照她一下了，虽然她看起来不是那种会轻生的类型……”
　　沈连寂淡淡地呡了口果茶，“谢谢你的关心。”
　　蓝天暗暗瞥了他一眼，眼神中莫名多了一丝失落，“不过，真的很神奇呢，那个向来旁若无人的莘野竟然会说出‘笨蛋’这种词……”
　　“我和她从小就认识了，”沈连寂瞄了眼左手掌心处的烫伤，语气不由得温和了几分，“在我面前，她会放松一些。”
　　“原来是这样。”
　　“班长，能再聊聊王玥的事吗？你觉得她不会自杀，仅仅只是因为她比较乐观吗？”
　　蓝天认真答道：“这只是原因之一。其实和我们同班的王倩是玥玥的堂姐。玥玥说王倩的死并不是因为她父母离婚，而是另有原因，还说要找一个人好好谈谈。”
　　“谁？”
　　“不知道，她没说。”
　　“王玥有说过，她认为王倩的死因是什么吗？”
　　“没有。不过她提过，她在王倩的房间里，发现了优思明。”
　　听到开门声，躺在地板上的秦莘野倏地转过头，一手揣着北极熊玩偶，斜眼瞟向将鞋子整齐摆好的沈连寂，冷冷地问：“回来了？”
　　“嗯。”沈连寂走到秦莘野旁边，安静地蹲下身整理散落在地的资料。秦莘野盯着他瞧了一会儿，突然一个前扑把他压倒。垂落的长发挠得沈连寂面颊发痒，进而蹙眉眯眼。秦莘野笑着讽刺道：“怎么，去了大半天，咋什么东西都没买回来？”
　　“买了奶茶，喝完了。”
　　“奶茶？边回来边喝的？”
　　“在店里喝的。”
　　“和她一起？”
　　“嗯。”
　　秦莘野面色一阴，猛地张嘴咬了下去。感到肩头一痛，沈连寂的眉头蹙得更紧了。
　　直至尝到了血的滋味，秦莘野地才依依不舍地松口，伸手摩挲参差不齐的牙印，语气带着几分小得意，“这是一个惩罚，惩罚你背着我和别的女人一起出去。”
　　“不是光明正大地出去吗？”
　　“闭嘴！我重申一遍，你是我的猎物，你要是四处乱跑的话，会引来很多烦人的家伙。到时，我可不敢保证会做出什么事来。”
　　“作为交换，你得对同学友善一点。”
　　“切！”秦莘野手脚利索地从沈连寂身上下来，气鼓鼓地抱紧了北极熊玩偶。
　　沈连寂看了眼再度散落一地的资料，默默地一张张捡起，再叠好放到茶几上，“我从蓝天那儿了解到了一些情况，王玥可能是在调查王倩死因的过程中遇害的。”
　　“王倩？啊，那个服了避孕药的女人啊。”秦莘野笑了笑，“跟她关系好的男人有很多，只是不知道哪个是正房。她从未在日记里提到过男友的事，反而都是父母离婚带给她的影响，加上又赶在高考结束后的暑假，警方便以自杀结案了。”
　　“王玥呢？”
　　“听说她天性活泼开朗，人缘关系好，是唯一没查出自杀理由的人。”
　　“也就是说，王玥是所有人中本不该死的人了。”
　　“凶手应该是因为某些意外，在不得已的情况下杀了她。”
　　“比如，当面找凶手对峙。”
　　“还有一件有趣的事，除王玥以外，所有死者都是同一个医生的患者。”
　　“患者？”沈连寂想仔细读一读案卷，却被秦莘野阻拦了，“你今天先回去休息吧。明天，”她神秘一笑，“陪我去个好地方。”
　　次日一早，沈连寂看着手里的挂号单，神情凝重。
　　燕川医科大学附属第二医院，秦莘野，妇科。
　　秦莘野叼着棒棒糖一笑，“那些女学生全都大姨妈不正常。怎么？有胆子陪人喝奶茶，却没胆子陪人来医院？”
　　“还在生气？”
　　“哪里，我是那种气量小的女人吗？”她抽走挂号单，把吃剩的棒棒糖塞给沈连寂，“到我了，你就在这儿老实呆着吧。”
　　秦莘野挂了一位名叫徐慧思的医生的号。她踏入诊室，不动声色地关上门。徐思慧温声询问道：“小姑娘，你怎么了呀？”
　　“大姨妈不规律。”
　　徐慧思的声音十分温柔，“你还记得上次来是什么时候吗？”
　　“4月4日，5月5日，6月6日，7月7日。”
　　“每个月都推迟了一到两天是吗？其实这还算正常的……”
　　“7月25日，8月1日。”
　　“你是7月25日来了后停了，8月1日又来了是吗？”
　　“你说呢？”
　　“同学，请认真一点。你后面还有很多患者在排队呢。”
　　“该认真的是你才对吧？”秦莘野轻蔑一笑，“这几个日期报出来，你半点反应都没有？”
　　“这几个日期怎么了？”
　　“你的患者死亡的日子。”
　　“死……亡？抱歉，我听不懂你在讲什么。”
　　秦莘野将跳楼女孩的档案从斜挎包里取出，按死亡时间顺序，一张一张摆在她面前。大抵是因为她们坠亡现场的照片太过血腥，即使身为医生，徐慧思也惊恐得变了表情。
　　“这些……都是真的？”
　　“不信的话，尽管上网去查。”
　　“她们，”徐思慧看了看秦莘野，再看了看资料上的女孩，“都是我的患者？”
　　“没错。”秦莘野直勾勾地盯着徐慧思，“你每天要面对无数个患者，不记得正常。但她们确实是你的患者，所以我怀疑，杀害这些女生的凶手是冲你来的。”
　　“我？”徐思慧一愣，“这……这不可能啊！”
　　“或许你在无意间得罪了某个人，而这个人正好也在这家医院工作，并且跟你走得挺近——至少，可以获取你患者的信息。”
　　“这……”徐慧思目光闪烁，“我真不知道……”
　　“不知道的话，那又会有人替你去死了。”
　　见她低头沉默不语，秦莘野收拾了资料，正要离去，却突然被叫住了。徐思慧站起身，神色不再如之前那般焦躁慌神，而是沉着冷静，语调也平稳了很多，“同学，你方才给我看的那些，是从哪儿得来的？这应该不是一名学生能入手的东西吧？”
　　“不错，苦逼的学生党哪来本事得到警方的内部资料？”秦莘野得意一笑，“但可惜，我并不是普通学生。”
　　徐思慧的眼神渐渐不友善起来，“那你能告诉我，你是如何拿到的吗？”
　　秦莘野迟疑片刻，呆呆地看着徐思慧，微启嘴唇。徐思慧勾唇一笑。但就在这时，诊室的门冷不防被打开，一名年轻的医生走了进来。
　　“徐主任，陈主任让我……”
　　她话没说完，看到徐思慧的阴冷表情，即刻闭了嘴，缩头缩脑地杵在门口。秦莘野登时回过神来，若无其事地说：“既然推迟一两天是正常的，那我就走了。唉，可惜了我的挂号费和车费啊。”
　　沈连寂闲着无事，在妇科病区附近转了一圈。医院的妇科专题墙报上有关于医生的介绍。沈连寂随意扫了几眼，左下角的一位副主任医师引起了他的注意：徐慧思，坐诊时间是每周的周二与周六。沈连寂拿出手机，打开日历对照着一看。没错，4月4日是周六， 5月5日是周二，6月6日是周六，7月7日是周二，7月25日是周六，8月1日也是周六。这六起自杀事件全发生在这个医生的门诊时间。换言之，若这位医生没有调班，就有不在场证明。
　　突然，肩膀被人拍了一下。是秦莘野。
　　“糖呢？”
　　“吃掉了。”
　　“那再去买别的味道吧。”
　　“怎么样？”
　　“不怎么样，她那么个大忙人，自是一问三不知。”
　　自助烤肉店里，沈连寂默默烤肉，秦莘野则在刷手机。
　　“没错了。”
　　“什么没错？”
　　“我让施杨查了一下，那些女人坠楼的时候，徐慧思在都在医院给病人看病。通话记录也是，没和那些女人联系过。”
　　“就是说，凶手不是她了。”
　　“谁知道呢。”秦莘野夹起一块烤肉塞进嘴里。
　　“接下去怎么办？”
　　“不怎么办。你烤肉，我吃肉。”
　　沈连寂无语。这也是他会被眼前这个女孩深深吸引的原因。
　　填好肚子，两人慢慢散着步回家。
　　“连寂，我是野兽，你是猎物，对不对？”
　　“对。”
　　“当一头狮子的腿受伤了，你说它该怎么办？”
　　“若是雄狮，可以靠雌狮捕猎。”
　　秦莘野白了他一眼，“那么一头雌狮，面对唯一的国王和争宠的后宫，她博得宠爱的方式唯有捕猎到鲜美的食物。然而她腿受伤无法奔跑，为了继续维持自己的地位，她该怎么做？”
　　沈连寂想了想，“追捕猎物需体力，既然无法奔跑，那就只能靠智取了，比如引诱。”
　　秦莘野打了一个响指，“就是这个。”
　　“你今天是故意的？”
　　“废话，老娘大姨妈好着呢。为了让猎物上当，我特地把尸体的照片展示出来，还把病历本和就诊卡落在了那里。用不了多久，猎物自会上当。”
　　“你喜欢这种事吧？”
　　“当然，我不喜欢追逐猎物，而是喜欢猎物自动送上门来，”秦莘野看向沈连寂，微微一笑，“就跟你一样。”
　　晚上，面对一通陌生来电，秦莘野笑了笑，悠悠地接通。
　　“对啊……啊，看我这记性，真是不好意思了……我都有空，你什么时间方便？明天晚上？可以啊。嗯？你直接送来？哎呀，这怎么好意思呢，要不咱们还是约个地方……呃，那好吧。嗯，好的，不见不散。”
　　沈连寂一面用毛巾擦头发，一面从浴室里走出来，“谁？”
　　“猎物上钩了。”
　　“什么时候？”
　　“明天晚上，我家。”
　　“不是引狼入室？”
　　“呵，”秦莘野闻了闻他身上洗浴后的香味，“要说引狼入室，我可比不过你。你都不怕，我有什么好怕的？”
　　沈连寂倒十分淡定，“我和你一起。”
　　“女人之间话题，你一个男人去插什么脚？我说过，你不能跟别的女人一起。”
　　“你在旁边也不行？”
　　“废话。那女人一看就知道不是什么好东西。”
　　秦莘野倏地起身，随手抓起一个香烟抱枕，离开前又补充道：“连寂，你有试着到顶楼上吹夜风吗？可凉快了呢。”
　　沈连寂瞅着不知何时被各种抱枕、玩偶和公仔侵占的自家沙发，无奈地吁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