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胎》风落雨吹

465、四月二十一

　　“周末，如果能重获自由的话，你想做什么？”
　　那时候，周末才投靠塞勒涅没多久，“蜂巢”里的气氛也十分融洽，怀珺衡某天来陪孩子们玩耍时，忽然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地这么问了一句，然后抬起头看向她，一副不听到回答就不会罢休的模样。周末本默默站在一边当旁观者，突然被叫到名字，不由得愣住了。
　　她不知道怀珺衡发问的意图，但还是老老实实答了，“我不认为我能获得自由。”
　　与周立军的短暂重逢，让周末体会到了父爱，也学会了自爱。她想要好好活下去，这才答应了楼莲的提议，来到了这个地下庇护所。她只祈求自己能相安无事地度过这辈子，对于自由、梦想和未来的期望，早就被她像垃圾一样丢掉了。
　　大概是看穿了她心里的所思所想，怀珺衡不禁叹了口气，“因为你父亲的关系，即使在异类之中，你也算是比较罕见的存在。但也并非完全没有办法来消除你的特殊性。”
　　周末大吃一惊，“什么办法？”
　　怀珺衡一字一顿地道：“去一个只有特殊之人的地方，与比你更特殊的人为伍。”
　　周末一脸匪夷所思，“这只是在逃避罢了，根本没有解决问题的症结。”
　　“是啊。”怀珺衡语气平和，反问道，“所以若是有那么一个地方，你会想去吗？”
　　“怎么样了？”
　　看见周末回来了，傅绫率先询问道。周末看了她和戴素楠一眼，答道：“泥人怪数量有限，他们又带了新研制的武器过来，恐怕拖不了多久。”
　　“没关系。”戴素楠自信满满地道，“反正也要不了多长时间了。”
　　周末若有所思地低下头。
　　傅绫又问：“有什么不妥吗？”
　　“没什么。我只是在想，这样做真能实现我们的目标吗？”
　　“我明白你的顾虑。不过，这是最有效的方法了。”戴素楠耐心地道，“如果你害怕独自留下来的话，你可以挑个喜欢的人作伴，或者让傅绫在恢复之后复制出一个克隆体送你。”
　　“我没意见。”傅绫附和道。
　　“不用了。”周末摇了摇头。
　　话音一落，戴素楠即刻换上了戒备的神色。甯安与施杨并肩走进发射机房，一眼扫过去，所有设备均处于工作状态，可视屏幕上模拟的并非寻常的播放画面，而是一大片按照一定规律闪现的雪花，噪音聒噪刺耳，令人心烦意乱，恨不得赶快逃离。
　　傅绫虽然清楚那群泥人怪只能拖延一小会儿，但没想他们这么快就解决完了。
　　戴素楠上前一步，阴恻恻地问：“请问二位大老远地赶过来，有何贵干啊？”
　　“这应该是我问你们才对。”甯安凛然正色，“你们究竟在干什么？”
　　戴素楠暗暗盘算了一下，距离传送结束还需时间，在此期间，与他们聊聊也未尝不可，说不定聊着聊着，就把敌人聊成同伴了呢。
　　“甯组长，你认为管控局的改革，有利于人类和异类和平共处吗？”
　　突如其来的问题，令甯安茫然地眨了眨眼，“……当然。”
　　“那你觉得，这份和平何时才能到来？”
　　“这……”甯安回答不上来。毕竟按照如今的情形，还真不好下定论。
　　“说出来，也不怕你笑话。”戴素楠以闲聊般的语气说，“江泽离开之后，我思考了很久：为什么我们明明能在真正意义上融为一体，但他却还是选择了抛弃我？后来，我终于得出结论：因为我是‘怪胎’，而他是普通人，这是比家境、相貌和性格更难跨越的鸿沟，所以我们不能在一起。事实上，不仅爱情，亲情、友情，也纷纷在这道壁垒面前败下阵来。普通人因此受伤流血，异类也因此遭受不公正对待。既然双方注定是不可融合的一黑一白，那倒不如一拍两散各自安好，也省得在强行磨合之中激化矛盾，终至覆水难收的一天。”
　　甯安微微一皱眉。
　　“古代高雅人士素来喜欢通过隐居躲避世俗尘嚣。到了咱们这个时代，山林差不多都被开采完了，生活资源几乎全部堆积在城市，异类纵使想远离普通人也无处可去，只能被迫卷入各种纠纷。我对此感到痛心，但好在上天给了我扭转局面的能力——只要专门创造出一个世界给异类，那么两方就再也不会有纷争了。”
　　甯安听明白她的意思了，“你是想说，你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把异类和普通人分开？”
　　“准确来说，是‘怪胎’。”戴素楠侃侃而谈，“‘怪物’本就是普通人自己造的孽，不属于‘怪胎’的责任。”
　　甯安再次确认道：“也就是说，外面被那些黑球吞掉的人，其实都平安无事，只是被传送去了别的世界，而在那个世界里，没有普通人，只有‘怪胎’。”
　　“是的。”戴素楠给予肯定，“那个世界是我和傅绫一同创造出来的，保证和‘这里’一模一样，不会给居民们造成任何不便。”
　　“但是复制品的保质期，应该只有十年左右吧？”
　　“一个复制品确实只能维持十年左右的时间，但这并不代表只能有一个复制品。”面对质疑，傅绫坦然答道，“我会对新世界居民负责到底。”
　　甯安明白她的弦外之音是，她会在十年的期限来临之前，复制出自己的克隆体，与戴素楠再度制造出一个新世界容纳原世界里的“怪胎”。至于戴素楠，她的异能本身就是量子级别的，故纵使身死也无伤大雅。
　　“那未来会诞生在这个世界里的‘怪胎’呢？”甯安也使出了杀手锏，“本次平行世界之间的能量交汇只有四十八小时，就算你们在此期间把所有‘怪胎’都传送走了，那么那些新生‘怪胎’又该何去何从？”
　　“我们当然考虑到了这点。”戴素楠淡然一笑，“周末会替我们留下来召集他们的。”
　　甯安惊愕地看向周末。周末一脸淡漠，仿佛根本未察觉到他的视线。
　　“末末的读心能力已经被我强化了，只要她愿意，能同时听到这座城市里所有人的心声。”戴素楠得意地说：“她会在发现‘怪胎’的瞬间把他保护下来，然后由我们前去迎接。”
　　甯安哑口无言，震惊得连呼吸都忘记了。
　　“当然，因为一切都还在试验阶段，所以我们暂且只考虑燕川市里的‘怪胎’。等日后时机成熟了，生活在其他城市的‘怪胎’也会成为我们新世纪的居民。”戴素楠顿了一下，满怀期待地问，“怎样，我们的计划，有那么一点打动到你们了吗？”
　　因为市里大小隔离点一直在尽可能地收治异鞭虫病患者，加上每日新增的势头也开始回落，史佩均一度以为这次疫情已经控制得差不多了，却不料这仅是一厢情愿的想法。自从那个大漩涡横空出现以来，街上又多了许多四处游荡的克异体。他们延续了集体行动的习惯，像僵尸一样见了活物就去撕咬，只有少数还保留着生前的智慧，会像领导者一样支配其余克异体的行动。史佩均出了附二医新院区之后，一路上遇到了不少这样的克异体，但他全部无视掉了。
　　不过在严格意义上，这类克异体也不能说是在那大漩涡冒出来以后才出现的。之前新院区隔离点内部发生暴动时，欧阳尧旭就注意到了这类患者。当时，他们还以为这部分患者是少数，但如今来看，或许现实正好相反。如果异鞭虫和“黑死病”真能把人变成究体的话，那么充其量也只有极个别中的个别的能够成功，剩下的全是失败品。
　　——但换言之，只要有一例成功了，姜正文和约瑟夫·李的目的也就达成了。
　　史佩均一边在心里想杂七杂八的事情来转移注意力，一边却又按捺不下凌驾于这些想法之上、最能拿捏其命门的担忧。他不自觉踩紧油门，车速一下子往上飙，但就在这时，一抹人影冷不防闯入视野，由于来不及刹车，史佩均陡然一打方向盘，导致车身猛地一甩，堪堪横在了马路中央。
　　他急喘了几口气，连忙拔枪下车，小心翼翼地靠近那道人影——尽管眼下应该没有正常人能在外面晃悠，但他方才到底是在没看清的情况下调转了方向，所以有必要确认清楚。然而在看到那人的瞬间，他不禁惊讶道：“……怎么是你？”
　　熟悉的声音让楚楚倏地一抬眼，露出了错愕的表情。他前一秒还想好好问候一下这个马路杀手及其祖宗十八代，可此时却大脑一片空白，涌至嘴边的脏话亦原原本本地缩回了肚子里。不知所措之下，他控制不住地眼神飘忽，不敢与史佩均对视——倒不是因为想骂却没胆骂出口，而是因为上次见面的情形仍旧历历在目，让他实在无法嬉皮笑脸地打招呼。不过史佩均似乎完全不介意，看他狼狈地瘫坐在地上，便向他伸出了手，“先起来吧。”
　　楚楚一时五味陈杂，犹疑了须臾，轻轻握住他的手，站了起来。
　　“你怎么跑到外边来了？”
　　“我……我来追东西……”
　　“东西？”
　　突然，史佩均感到右小腿一阵痛，好像被什么东西咬了一口似的，低头一看，竟然是一只长相的丑陋的乌龟。
　　楚楚连忙把它从史佩均腿上摘下来，不好意思地道：“就是它。”
　　死去的记忆突然开始攻击史佩均。他愣了愣，大惊道：“这乌龟竟然还活着？”
　　楚楚不明白有什么好惊讶的，“王八一般不都能活挺久的嘛。”
　　史佩均不好提及这乌龟的出身，索性直接略过了，“我现在有急事，你能一个人回去吗？”
　　楚楚脸色一变，“你要去哪儿？”
　　“希和学校。”
　　“我也要去。”
　　“为什么？”
　　楚楚像是难以启齿地一顿，随后看了看手里的乌龟，用另一只手抓住史佩均的手腕，“我知道我派不上用场，兴许还会给你添麻烦。但我……我必须见他一面。”
　　史佩均明白他是在指楚平，“有什么话，可以等他回来再说。”
　　“不行！”楚楚一不小心破了音，又赶紧压制下焦躁的语气说，“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总觉得如果现在不去找他的话，以后就再也见不到他了……而且，今天东西也格外不安分，还擅自从鱼缸里跑出来爬到外面……”
　　“为什么一定要见他？”史佩均正色道，“他不是真正的楚平。”
　　“我……”楚楚下意识加大抓握的力度，挤牙膏一般挤出了实话，“其实，我希望他继续以楚平的身份留下来……”
　　史佩均目瞪口呆。
　　楚楚深深地垂下头，脸上满是自嘲之色，“我也知道这很不像话，但要是他走了，我堂哥他……他就真的不在了，连、连尸体都没有，我不晓得要怎么跟大伯他们交代……”
　　感受着从对方指节传来的颤抖，史佩均静默片刻，轻声道：“先上车吧。”
　　楚楚讶然地抬头。
　　“你堂哥的事，确实不能不了了之。”在这件事上，史佩均委实没有办法甩出一堆高高在上的言论赶楚楚回家，“不过，你必须时时刻刻跟着我，不能擅自行动。希和学习那边的状况绝对称不上好，所以你也得打起十二分精神保护好你自己。”
　　楚楚大喜过望，“谢谢你史佩均！”
　　“那就走吧。”
　　于是二人上了车，直奔希和学校而去。然而在快要抵达目的地时，一辆卡车毫无预兆地从旁冲过来，一头撞上了他们那辆车。
　　霎时间，玻璃碎碴飞溅，驾驶座的车门不堪重击凹陷了下去。尽管二人都系了安全带，但猛烈的撞击还是让他们的身体失去平衡，一味往反方向倾斜。而偏偏那辆车还在持续加速，眨眼间就把他们连人带车撞到了绿化带上！
　　车身猝然一百八十度翻转，被迫停了下来。史佩均迷迷糊糊地睁开眼，余光瞥见破裂的后视镜中，一大片黑压压的人头正在快速逼近，一个个龇牙咧嘴迫不及待地想要大餐一顿。他顾不上自身的安危，拼命抽出血肉模糊的右手，缓缓伸向副驾驶座上的楚楚。只可惜在碰到他之前，他的意识骤然中断，手也跟着垂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