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胎》风落雨吹

439、三月四

　　看着这“满汉全席”，甯安忍不住皱了皱眉。
　　……荷包蛋、蒸蛋、蛋羹、蛋汤、鸡蛋粥和生鸡蛋盖饭。虽然鸡蛋确实富含营养，但这样实在令人难以下口。申姜帮他把轮椅固定好，给他盛了满满一碗饭，又夹了好几块荷包蛋放到他面前的碟子里，但见他像木头人似的一动不动，便奇怪地问：“怎么了？快尝尝吧。”
　　“……嗯。”甯安苦笑了一下，慢吞吞地拿起筷子，又犹豫片刻，向沈连寂投去求救的眼神。但沈连寂却视若无睹，自顾自喝起了蛋汤。
　　无奈之下，甯安只好自救——他不喜欢生鸡蛋的腥味，也不想一醒来就遭受如此“折磨”，故摆出一副如孩子般无辜的表情，“不好意思，我现在还吃不下油腻的东西，能给我点粥吗？”
　　申姜当即母爱泛滥，“好好好！是我考虑不周！马上给你换！”
　　回想起她先前对自己的冷淡态度，甯安着实不明白这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是如何发生的。他喝了一口鸡蛋粥，味道还不错，于是致以微笑道：“谢谢你，很好吃。”
　　“好吃就多吃点！”申姜不禁心花怒放，总算坐到她自己的位置上开动了。
　　甯安回头看了一眼沈连寂，只见他左脸上的手印仍旧清晰无比，毫无消退下去的迹象，不由得担心自己下手太重了，“刚才，对不起……”
　　沈连寂什么都没说。
　　“这位祖宗的脾气是得治治，一巴掌我还嫌少呢。”申姜插嘴道，“不过你下次动手的时候，记得提前知会我一声。我拿药在旁边备着。万一他一不小心噶了，我的尾款就没了。”
　　话音一落，甯安顿时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难道你……”
　　“还不是他自找的。”说起这茬，申姜心里也不痛快，干脆向甯安诉起苦来，“之前有段时间，外面不是很乱嘛。他竟然趁我睡着的时候，自己跑出去救那些受伤的人。要不是我及时赶到，他那条小命就得交代了！”
　　沈连寂仍冷着脸喝汤，看上去完全没有反省过。
　　甯安不知该说什么，搜肠刮肚半天，也只能挤出一句“给你添麻烦了”。饭后，由于甯安不想回房躺着，沈连寂就推着轮椅，带他稍微转了一圈。
　　申姜在燕川市有多个据点，此处便是其中之一，位于地下。除了厨房和卧室之外，还有一个空间十分开阔的大厅，专门用于制作和储存人偶，相当于申姜的工作室。
　　一入内，甯安便被这些栩栩如生的艺术品夺去了注意力。它们姿态各异，有小得只能摆在柜子里，也有大得与成人一般高，各个穿着妖艳华丽的外衣，默默以空虚的目光注视着二位不速之客。置身于这寂静奇异的氛围中，甯安逐渐感觉整个人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笼罩，视线亦像钉死在人偶瞳孔上似的不可剥离，仿佛灵魂深处有什么东西要被剖出来吸走一样。沈连寂观察着他出神的样子，冷不防停了下来。
　　这一停，令甯安恢复了神智。他扫了一眼桌子上的人偶部件和设计图，莫名生出一种死里逃生的错觉，同时也对这些似人非人之物产生了一丝敬畏之情。
　　“沈连寂，”想着说说话应该能冲淡被人偶包围的不适感，他顿了一下，抛出了申姜在场时不方便问的问题，“你知道申姜为什么突然对我那么殷勤吗？”
　　问完，又怕他误会，连忙补充道：“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之前和她碰了两次面，但她都对我没什么好话。”
　　沈连寂淡漠道：“她最近在追一部狗血剧。后面编剧烂尾了，她就看你的睡脸回血。”
　　甯安：“……”
　　原来狗血剧也能烂尾。
　　他倒是不介意申姜偷看自己的睡脸，只要别趁机搞小动作就行。最重要的是，如果照顾沈连寂的人有精神分裂的倾向，他会十分困扰的。
　　“之前在沈院长家门前，阻拦我去追你们的人偶和雷璟长得一模一样。”感觉开了个不错的头，甯安趁热打铁问了下去，“当初，是它向我提供了塞勒涅旗下团体的资料吧？”
　　沈连寂不置可否。
　　“是你让申姜做的吗？”
　　“嗯。”
　　“为什么？”
　　“那些小团体对普通人的仇视已有不受控制之势，必须在局势恶化前处理掉。更何况，相关情报得由我们亲手交出去才有意义。”
　　塞勒涅的作用是筛选有意投靠人类一方的异类。可话虽如此，也不能仅仅允许亲人的异类入伙，否则便会成为异类界中的众矢之的。因此怀珺衡从未拒绝过任何异类的入组申请，并且暗中整理需要被肃清的组织的名单。当时觉得时机到了，他便把存有资料的U盘经由申姜交到了沈连寂手上。沈连寂又将其托付给了甯安。
　　甯安心里泛起一丝复杂的滋味，“……为什么是我？”
　　沈连寂冷冷道：“因为只有你才能把这个U盘完好无损地交上去。”
　　虽然这是信任自己的意思，但甯安一点也高兴不起来。他想起饭前沈连寂说过的话，“‘才有意义’，是因为董俊国从未信任过你吗？”
　　沈连寂没有否认。这让甯安更加惊讶了，“但是塞勒涅那边，不是你从中调节的吗？像沈院长、雷轩、万部长，还有怀珺衡。他要是不相信你的话，为什么又……”
　　沈连寂仍然缄默。甯安想了一会儿，神色突然阴沉了下来，“难道是因为约瑟夫·李和姜正文吗？”
　　“……”
　　“他们两个明明就在塞勒涅，但你却唆使谷谢在背地里帮约瑟夫·李和螺旋牵线，让一大批本能在歼灭战那晚被逮捕的异类犯逃到螺旋，也让姜正文有时间造出异鞭虫那种怪物，害得社会上出现大量伤亡。”
　　“……”
　　“你不惜作践自己的性命也要出去救人，那为何不在一开始阻止他们？”甯安心里登时升起一团怒火，“杭城七中的事件也是。为什么你要放任那些学生遇害？难道他们不是人吗？还有在划龙桥事件中失控的小女孩。是你让她和仇薇琳接触的吗？为什么你总是做这些自相矛盾的事情？你救的人远远比不上因你而死的人！”
　　他一次性将长期压在心底的怨愤爆发出来，吼完才意识到自己最后一句说过头了，于是悻悻地闭上了嘴。沈连寂从轮椅背后走到他身前，坐下来，淡淡地说：“董俊国和你一样，一直怀疑我的真实能力不是‘溯源’。”
　　甯安知道。因为董俊国亲口说过。
　　“但和你不一样的是，他追求人类和异类之间的和平，不是出于同情或是对人命的尊重。”沈连寂垂下目光，只见地面上横着一条塑料质的左手，应该是由于有些瑕疵，申姜就把它丢在了地上。他弯下腰，将它捡起来放到一边，“他有十分严重的道德洁癖，不允许社会上存在不公现象。但同时，他又有绝对理智，懂得韬光养晦、相时而动。如果没有他隐忍几十年笼络人脉、收集旧部门黑幕的证据，管控局几乎不可能成立。”
　　“……”
　　“董俊国不信任我的理由，确实如你说的那样。但他信任我提供的情报，这就够了。”
　　甯安可不认为这是什么好事。就像他现在还被管控局列为逃犯，只能躲在地下生活。
　　沈连寂静静地端详甯安的微表情，换了个话题，“你小时候读过很多医书，应该察觉得出异鞭虫有一个非常不自然的地方吧？”
　　甯安思考了片刻，“它的变异速度太快了，半年就经历了两轮，简直比病毒还要快。”
　　“是三轮。”
　　“……三轮？异鞭虫有第四代了？”
　　“前不久出现的。”沈连寂轻描淡写道。
　　突如其来的重磅消息，令甯安愣了好一会儿。其实不只是异鞭虫，阿克索也是一样。看着略有些无力地靠着桌子的沈连寂，他隐隐猜到了答案，“……也就是说，约瑟夫·李使用了同一种手段，加速异鞭虫和阿克索的生产么？”
　　沈连寂轻轻应了一声，“姜正文那边先一步成功了，所以我一直在等待特效药出世。”
　　甯安沉默了良久，“……这也太荒唐了。与其这样做，还不如直接在约瑟夫·李和姜正文行动前就把他们逮捕起来，从源头……”
　　话未说完，他又倏地意识到这根本不可能。因为约瑟夫·李占据绝对的先机。在沈连寂出生前，他有二十多年做准备。这份差距是无论如何都弥补不了的。
　　“其实我试过。”沈连寂平淡地说，“试过亲手刺杀，也试过拜托其他人。但只要他有前世的记忆，这个方法就不可能成功。”
　　甯安语塞一阵，忽然想通了，“你是不是拿我们当成试错的棋子了？”
　　“是的。”沈连寂答得很干脆。
　　甯安之所以如此怀疑，是因为等待特效药出世，与阻止约瑟夫·李和姜正文制造悲剧并不矛盾。然而他却宁愿冷眼旁观无辜之人受牵，也不愿意改变既定的未来。只要回想起在杭城七中事件中惨死的师生，不管他有什么理由，甯安都没法谅解。
　　“你怎么能……”
　　……不，不对。甯安又咬紧牙关堵住涌至嘴边的话语，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如果他真拿自己等人当试错工具的话，完全没必要把自己“接”过来开诚布公，也没必要冒着被管控局发现的风险去救晨星，让她能够活到现在接受治疗。如果他的目的只是熬到特效药出世，又为何特地让塞勒涅接收老弱病残的异类，甚至偷偷上街救治那些素不相识的伤员，把本就虚弱的身体弄成这副样子？他明明没放弃这些人，可为何杭城七中的师生不能逃过那一劫？世上没有人必须死，除非有什么目的只能通过死亡实现——他们的死，究竟换回了什么？
　　刹那间，甯安一个激灵，难以相信地看向沈连寂，下意识双拳紧握。沈连寂平静地回视，不紧不慢道：“甯安，你认为历史是由谁造就的？”
　　甯安克制着怒火答道：“……人。”
　　“但人分很多种。”沈连寂漠然道，“同一件事，不同人去完成，不一定能取得同样的结果；同一个人在不同时间做同一件事，也不一定能复刻先前的成果。因此若想使某个事件的影响最大化，就只能由特定的人在最合适的时间行动。社会是一台巨大的机器，普通人组成了单位最小的零件，但扣下开关让机器朝着正确方向运作的人，不是谁都可以代替的。”
　　甯安没心思谈论哲学，“不要跟我扯借口。你觉得和玉笙会认同这个观点吗？”
　　“不会。”
　　“……”
　　沈连寂低下头，轻轻地说：“所以，我不会放弃。”
　　甯安松开双拳，不再言语了——至此，沈连寂的目的已十分明确，那就是破解约瑟夫·李和姜正文带来的噩梦，拯救所有受害的人，但在那之前，他不会弃置任何一个途径的世界，即便必须舍弃一部分人——正如在这一世中，他用杭城七中师生的尸骨搭建起了希和学校。
　　——谢莉所言不假。他放弃了“过去”，选择了“未来”。若自己处于相同的处境，能想出更好的解决方法吗？还是只能同样不断试错下去？
　　……不，这是无意义的思考。不管事态如何，在这一点上，他决不会退让，“我不管什么历史，也不管什么循环。我只知道只要有人在我面前受伤，我就不能见死不救。沈连寂，我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
　　“不论这个世界的结局是什么，下一世，你都不许对‘我’隐瞒任何事。你要把你知道的全部告诉‘我’，包括你至今以来的遭遇，包括杭城七中师生会遇到的危险。如果‘我’怀疑的话，哪怕是扇巴掌，你也一定要让‘我’相信。你想救的人，我来救；你没能救下的人，也由我来救。”
　　沈连寂呆呆地盯着他，突然轻声笑了出来。甯安以为他在笑自己不自量力，又补充道：“我知道我说得太自大了。但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好。更何况，我们还有其他伙伴。”
　　“……嗯。”沈连寂抬起头，一直紧绷着的冷漠表情，终于像晨曦初露一样缓和了下来，“我答应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