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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九月十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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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上有许多表里不一的人。有些人口蜜腹剑、虚伪做作,而有些人单纯仅是外在相貌与其真实性格大相径庭。前者有自知之明却仍旧阳奉阴违,在背地里做着损害他人利益的卑鄙勾当;后者无自知之明容易引起误会,必须经过一段时间的交往,才能为人所理解。晨星就是后者的典型。
单看外表,晨星非端庄娴静的淑女莫属,但实际上她却是个大大咧咧,甚至可以说是没头没脑的常识盲家务废。作为一名失忆人员,晨星空有一脑子异类相关的知识,日常生活方面一塌糊涂,除了吃喝拉撒睡,其他啥都不会,也就比刚出世的婴儿好了两点:不会哭闹,吃饭不用喂。
某天上街闲逛,她看见地摊上的梳子、发夹、鞋刷和化妆镜等对于常人而言早已司空见惯的小玩意儿,不禁双眼发光,一样一样地拿起来来回摆弄,并兴致盎然地向卢那刨根问底这个是什么、那个怎么用;回来后,她不知怎的误会了菜刀的用途,居然用它去刮马桶内侧的水垢,之后还得意洋洋地向卢那邀功说,他不用去买洁厕灵了。至此,卢那终于深刻地认识到,她先前说自己对世界的认知程度堪比刚出世的婴儿,实则并非诳语。而他也因摊上了这样一个“监护人”,平白无故摊上了不少麻烦。
一次,卢那下完班回来,本想美滋滋地洗个澡入眠,可刚一下车,就被陈阿婆揪着耳朵逮去狠狠数落了一番。原因?晨星抢走了她孙子的玩具。
那是个对战玩具,两边各一个一手举着锤子、一手拿着盾牌的圆柱形小人,人偶的脑袋由弹簧连着身体,身后有个按钮,按钮控制着锤子,盾牌随锤子一起上下移动。若甲不动,仅乙按下按钮,那么乙的锤子便会砸下,且只能砸中甲的盾牌。可若甲在乙发动攻击的后一秒进攻,那么,他的锤子便有机会击中乙的脑袋。被砸到的脑袋会弹起,而一旦脑袋弹起,即宣告失败。
那天晨星闲来无事,和陈阿婆的孙子小胖PK了几场。小胖是个胖墩,虽然胖嘟嘟的,但在这方面是过来人,经验比晨星足,一把就赢了她。晨星不甘,说自己一成年人,怎么能败在小孩的手下,便发出了多次对战邀请。两局过后,她要求双方对调位置——她怀疑她的失败与地理位置有关;再十局之后,小胖对胜利的信手拈来使她对人生产生了怀疑,趁对方不注意,抓起那玩具就溜走了。
“你那没教养的女朋友不知道滚哪儿去了,真是的,连小孩子的玩具都抢。我告诉你,我孙子到现在都还哭着,要是今晚没还回来,你明天就给我打包袱走人!”
尽管陈阿婆讲的不是很详细,但卢那能清晰地在脑海里勾勒出晨星和小胖对战时因屡遭惨败的恨铁不成钢的模样,以及抢走玩具时扬长而去的身姿。这么一想,他忍不住笑了出来。陈阿婆极其疼爱她的孙子,见卢那不但没替晨星认错,反而还幸灾乐祸,顿时怒火中烧,揪起他的耳朵破口大骂。卢那自当委屈,等陈阿婆骂不动了后走出面馆,拨通了晨星的号码。
晨星正在蓟州街外马路对面的大榕树下,卢那到达的时候,她还在摆弄那个玩具。她看到卢那后一笑,道:“卢那你快看,我终于知道这个玩具的运作原理了。你快带我去陈阿婆那里,这次,我一定打得那胖墩儿片甲不留!”
卢那本还想好好训她一顿,但一见到她的无邪笑容,简直哭笑不得,硬生生地将爬到嘴边的话又给咽了回去。他在晨星旁边坐下,问:“这玩具是小胖的吧?”
“是啊。”
“怎么会在你手上?”
“我抢来的啊。”晨星的大眼睛十分明亮清澈,声音如银铃般细润。
“为什么要抢别人的东西?”
“因为我想看看这个玩具是怎么工作的。这样,我就可以赢过小胖了。”
“那也不用抢过来啊,你就在小胖面前钻研,或者借过来也行啊。”
“小胖不给我看。”
“就算这样,也不能抢,他是小孩子,你怎么能和孩子斤斤计较?”
晨星顿了顿,问:“卢那,关于‘小孩子’,究竟是怎样定义的?”
“诶?”卢那不懂,“小孩子不就是小孩子吗?”
“不是,我的意思是,为什么大人叫小孩为‘小孩子’?或者说,大人和小孩,是如何区分的?”
“这不是一看就能看出的吗?小孩子个子小,大人比较大。”
“那侏儒呢?世上,也有很多身材和小孩子一样的侏儒吧?若是这样,光看体型身材,可区别不出小孩和大人。”
好像有点道理的样子。卢那想了想,道:“那就是思想。”
“思想?”
“嗯,小孩涉世不深,他们对世界的认识还不是很充分,思想不成熟,没能达到大人的高度,所以往往比较幼稚,容易犯错,需要大人的适当指引和包容。”
“就是这个!”晨星一个响指,“你刚才说,评判小孩的标准是他们的思想,他们的思想幼稚是因为他们涉世不深、对世界的认识还不是很充分,我难道还不符合这点吗?”她眨眼睛的模样好比撒娇,“从这点来说,我也是小孩,所以你不能怪我抢走了小胖的玩具。”
卢那一阵苦笑,心想:就你这引诱人得出利于你的结论的劲,还不能说是大人?不过想想也是,如今的熊孩子越来越多,先不说小小年纪就对那方面的知识了如指掌,有些甚至还会利用各种手段争风吃醋、利用大人的疼爱玩心计,这世道,究竟是孩子先进了,还是大人落后了?
他叹了口气,“好吧好吧,我说不过你。但不管是大人还是小孩,抢了别人的东西总归不对。等下,我们一起把玩具还回去吧。”
“我不想还……”
“为什么?”
“因为它很好玩。”
卢那再叹了口气,妥协道:“知道了,我给你买个一模一样的,这总行了吧?”
“嗯!”晨星开心地抱住卢那,“还是你对我好!”
“哦……嗯。”卢那讪讪地转过头。
那晚还玩具时,卢那又挨了顿批。尽管他没犯任何错,但陈阿婆经过一会儿的休息补水、养精蓄锐后又有了骂的力气,口头机关枪一阵扫射。晨星只是站在一边看卢那挨骂,仿佛这祸是他闯出来的一般。
自那之后,晨星还闯了不少祸,例如在沙堆旁玩时把沙子弄进某个孩子的眼睛啦,骑坏了某个孩子的自行车却逃走啦,突然一脚把某个孩子掉在地上的气球踩爆啦之类的等等等等。某天,她端端正正地坐在家里等卢那,还为他倒茶摆碗筷,吃完饭后让他去歇着、她来刷碗。卢那知道晨星绝不可能如此勤快,她每次献殷勤,必定有所求。于是他问她是不是又得罪哪家小孩了。晨星笑了笑,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张纸。
“这张清单,是你明天需要道歉的人家。”
上面总共写了十三个小孩的姓名,大多的父母和卢那是熟人,看得他连死的心都有了: “你又干了什么?”
“也没什么,”晨星笑眯眯,“就是带他们出去玩,差点走丢了。”
“你带他们出去玩了?”
晨星点头,“蓟州街我们都玩烂了,就想去远点的地方看看。”
“可是你不是不喜欢其中的几个吗?怎么还带他们一起了?”
“带不带他们去,和我喜不喜欢他们又没什么关系。”晨星单纯地说,“再说,要是不带他们一起的话,他们会不高兴的。”
这是晨星最吸引卢那的地方。晨星从不会凭个人的喜厌而推崇褒奖或疏远贬低某人某物,哪怕是她极讨厌之人做了极令她非常失望生气的事,她也从不会与心生憎恶或与他绝交;若她极喜欢之人做了极讨她欢心的事,她也不会在他犯错时盲目包庇。不论喜欢厌恶、不管正确错误,在她眼里,没有孰优孰劣,有的只是一视同仁。
所以卢那觉得,他在晨星面前,抬得起头来。
可即便如此,做错了,就必须纠正。卢那边带着晨星挨家挨户地登门道歉,边思索着如何能让她停止闯祸。晨星虽是个好奇心无止境的好奇宝宝,但她异常就异常在经常和孩子们打成一片。一群野孩子的屁股后面跟着个一同乱蹿的窈窕淑女,这画面,怎么想都比鹤立鸡群还要不堪入目。
再者,晨星的认知程度本就够低了,若再与没头没脑的熊孩子鬼混,那她的认知水平还不得骤降到负值?而且,晨星其实并没和蓟州街的孩子乱晃的习惯,她先前将时间全部放在了卢那身上,吃喝拉撒工作,全天二十四小时跟随,但见他不喜欢这样后才交起了幼龄朋友。想到这里,卢那觉得,晨星变成这样,有很大一部分是他的责任。果然,还是给她找些能引起她的兴趣,又能让她有所收获的事吧。
于是,卢那开始带晨星搜罗起各种人的兴趣爱好来。然而晨星一看到书就犯困,也不喜欢手工,乐器什么的也不在行。晨星明白卢那为何想挖掘她的兴趣,说:“你就别操心了,我老实些还不行吗?”
“你这人能让人放心吗?”
“我保证!我发誓!”晨星竖起三指,看卢那仍不买账,又说,“其实,飞飞他们的父母都不让我和他们玩了,我就是想闯祸也没有可以惹的对象。”
卢那将信将疑,“真的?”
“真的。你放心,我会老老实实待在家里的。听说最近有部沙雕网剧很火,好像是叫《泡面的恋情》来着。我追追剧总行了吧?”
卢那想,看肥皂剧虽然没什么营养,但只要能让她乖乖待着,无论做什么都行。
可晨星一看,就停不下来了。等《泡面的恋情》更新太辛苦,又看别的剧去了,从早到晚窝在床上,顶多翻个身、换个手拿手机,除此之外什么事都没干。她在早上以怎样的姿势躺在床上,晚上就以怎样的姿势迎接他回家,同时床上床边还散落着许多零食包装。卢那实在忍无可忍了,于周末,强拽着晨星逼她到外面活动活动。
一到外面,以前追着小屁孩、满大街乱跑的晨星立刻原地满血复活,冲起来的劲就是十头驴也拉不回来。卢那这才顿悟,之前都是他多虑了,他那天天送外卖和摆弄老年锻炼设施练出来的体力和晨星的猛劲比起来简直九牛一毛,才刚绕着蓟州街跑一圈就歇菜了。
晨星一边高抬腿一边问他还行不行,看架势,绕地球一圈都没问题。卢那知道自己菜,但再怎么菜,也不能跑不过女生吧?便咬牙再坚持了一段路,但最后,他还是屈服于自己跑不过晨星这一残酷且有辱男人颜面的事实了。
前面有一家超市,又渴又饿的二人想进去买早餐。经过泡面货架时,卢那忍不住停下来看了看。他还是钟情于红烧牛肉面,毕竟经典就是经典,即使后来者再美味,也无法超越。卢那看着红烧牛肉面和香辣牛肉面,正犹豫着买哪个时,一记轻轻的敲击令他一个转头。
是晨星。她手里还拿着康师傅干拌面。
“《泡面的恋情》不是有这么个片段嘛。女主角燕熙儿因讨厌经常和他抢买泡面的骆邱,就在骆邱进超市前把他喜欢的泡面全部拿走,等他在货架前找泡面的时候再一盖头打下,害他回去的时候只能吃泡面末。”
经她这么一提醒,卢那想起来了,“那你干吗打我?”
“想试试电视剧里的情节呗。”
“就算试了也没有骆邱哦。”
“所以我才打得你啊。”晨星一笑,“因为我没有骆邱,只有你。”
卢那不由得一阵脸红,为掩饰,他连忙转过头去。
肥皂剧看多了,晨星总会用她从电视剧学来的套路来调戏卢那。比如某天晚上,卢那一打开家门就被蹦蹦跶跶的晨星绕了一圈。卢那问:“你这是做什么?”
晨星笑答:“我在环游世界啊。”
这天,卢那趁得空,带晨星出去吃了顿好的。两人点了一样的奶茶,他们拿起来喝了口,再一起放下杯子,晨星道:“真的好甜啊。”
“甜?”卢那倒不觉得,“很甜吗?”
“当然啦。”晨星坏笑,“因为我在说你啊。”
吃完后,卢那叫来服务员付款。晨星道:“卢那,谢谢你今晚请我吃大餐,作为回礼,我想送一个东西给你。”
“什么东西?”
“把手伸出来。”
卢那照做。
晨星将手搭在卢那的手上,问:“你要吗?”
卢那的双目顿时失色,他沉默了三秒,说:“最近,你真的很反常。”
“反常?哪有?”
“这些话,你知道该对谁说吗?”
“知道啊。”晨星的眼睛仿佛在闪闪发着光。
“那为什么要对我说?是拿我当练手吗?”
“没有啊,我是真心想对你说这些话的。”
“为什么?”
“因为,”晨星笑眯眯,“我是你的‘监护人’啊。”
看着晨星那天真孩童般纯真的笑容,卢那阴沉着脸,一言不发。晨星不解,问他怎么突然不说话了。卢那接过服务员递来的找零和发票,快步出去。
这是晨星第一次跟不上卢那上的脚步,不禁小跑起来。她不懂他为何如此反应,见其不应自己,便冲到他面前道:“卢那,你这是做什么?”
“做什么?”卢那声音冰冷,“回家啊。”
“你别生气啊。”
“……我没生气。”
“你有没有生气,我还看不出来?”
“别搞得一副你很了解我的样子……”
晨星眨眨眼,震惊道:“你说什么?”
“我说,别搞得你好像你很了解我的样子!”卢那怒视,“我们最多也就才认识两个月,两个月,你能了解我多少?”
“我了解你很多啊。”晨星一本正经,“我知道你有个悲惨的童年,我知道你有个失踪在外的母亲,我知道你在波波披萨店送外卖,我知道你住蓟州街,我知道你喜欢吃陈阿婆煮的面条……”
“这些,不是你从部门的资料里知道的吗?”
晨星无言以对——他说的没错,这些表面的东西,的确只要一读部门的资料就能一清二楚,但是,晨星真不是贪图好玩才对卢那玩把妹套路的。正想解释,又听卢那道:“对,你的确了解我,你正是因为了解我,知道我是个矮穷矬高攀不起你,才这么讽刺我的吧?”
“不是的,你误会我了,我是真……”
“无知也要有限度!”卢那拼尽全力吼了出来,“你既知道这些话该对谁说,就不该这么随随便便地说出来,你知不知道玩弄人的感情是这世上最卑鄙的事?!”
“我没有随便,我是认真的!这些话,我只想对你说!”
“那些是对喜欢的人说的!你又不喜欢我,你这么做,只会让我对你抱有非分之想!”卢那喊完才意识到自己太激动了,像是为逃避晨星和周围人视线似的转过头,却不料晨星竟道:“我真的喜欢你!”
卢那根本不信,声音透露着无穷的失望,“你都说了,你是因为是我的‘监护人’才这么做的。现在狡辩,你以为还有用吗?”
其实,卢那在受到晨星的甜蜜轰炸后,曾不止一次地幻想,幻想他能逆袭,迎来令旁人羡慕嫉妒恨的幸福生活。然而刚才,晨星的一句“因为我是你的‘监护人’”令他彻底清醒过来。也对,谈恋爱有一半是在谈钱,而自己仅因对方随口的几句暧昧话语就把持不住,实在太傻太可悲。
他深吸一口气以平复心情,刚想向她抱歉,却听对方道:“正是因为你是‘监护对象’,我才喜欢你。”
卢那已然放弃,“我说的喜欢和你说的不在同一个层面,你别再……”
话音未落,他就被晨星重重地甩了一个巴掌。晨星眼角微红,气愤地吼道:“我是真的喜欢你,究竟要我说多少遍才肯信?!”
卢那愣愣地转回头,呆呆地看着她。
晨星叹了口气,缓和下语气说:“可能是我的表达方式有问题吧,所以让你误会了。不过我喜欢你这件事,是真的。”
“可是,为什么?”卢那难以理解,“我条件这么差,长得又不帅,你为什么会……”
晨星顿了顿,动人的眸子流露出深藏于心的深沉悲伤,“你知道的,我没有过去的记忆。没有记忆,即意味着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和这个世界毫无关联,是完全割裂的存在。所以我忍不住想,我这样的人,活着究竟有什么意义?可就在这时,卢那,你出现了。”
卢那的眼睛微微瞪大。
“你说的对。如果我的‘监护对象’是别人,我可能也会喜欢上他。但事实是,在我打算彻底远离这个世界的时候,卢那,是你给了我活下去的理由,也只有你。你是唯一在那个时间拯救了我的人。因此可以说,我现在之所以站在这里,全是因为你。即便以后有再优秀再出色的男人,对我来说,他们的意义和你的比起来也微乎其微。你记住,现在的晨星,是因为你而存在;由现在延伸出的未来,也是因你而活着。”
晨星伸出手,目光炯炯地注视卢那,一字一顿地说:“我想跟你相连,卢那。你愿意吗?”
卢那抿抿唇,右手伸出又缩回,最后还是轻轻搭在了对方的手上。晨星立刻紧紧回握住他的手。她喜极而泣,擦了擦眼泪,嫣然而笑:“以后,你的‘监护人’兼女友,就是我在这个世界的身份认证了。谢谢你,卢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