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胎》风落雨吹

352、九月六

　　部门内部改革第一次讨论大会上，董峻国入座之后，道了句“开始吧”，就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似乎并不打算提前给会议讨论的方向定性。下一刻，朱笠率先问了一个与本次主题不太相关的问题：“万部长呢？”
　　“哦，对了，忘了说了。”董峻国轻描淡写地道，“近期万部长不会出面了，所以暂时由我来主事。如果有什么事，和我说也是一样的。”
　　朱笠自当无事找万佳晟，他仅是奇怪他连续两次不出席部门重要场合的原因罢了——虽然正式的人员调动通知还没发下来，但或许早已在暗中进行了。
　　“副部长不先说说自己的看法吗？”单钰珏忽然开口道，“距离交上意见表，已经过去好几天了吧？”
　　董峻国不置可否，“书面的东西永远只是表面上的，很多真实的想法往往会被掩盖在公式化的文字之下。因此我想当面听听你们的意见。更何况，其实没几个人交。”
　　单钰珏冷笑一声。
　　“大家可以自由发言，想到什么说什么。一个说完，下一个自己站起来说就行了。”
　　董峻国话音一落，易弦便迫不及待地站了起来，“柯帅的案子，照以前的处理方式，只需将加害者的记忆清除就行了。但现在，我认为应当以杀人未遂的罪名走正常的法律程序。”
　　他语气笃定不容置疑，仿佛是在命令董峻国一样。董峻国笑了笑，赞同似的道：“一条非常具备参考意义的建议。不愧是易先生的儿子。区区鉴定科科长的职位，真是委屈你了。”
　　易弦听了，不为所动地坐了下来。于是董峻国又望向其他人，“来吧，继续。”
　　有那么一瞬间，其余人不禁面面相觑、尴尬苦笑——不是他们没半点想法，而是他们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他们没做好接纳异类的准备，也根本不知道自己该准备什么。瞧甯安一直沉着脸缄默不语，董峻国便将“话筒”抛给了他，“甯安，我好像没收到你的意见表啊？”
　　冷不防被点到名字，甯安不禁成了全场瞩目的焦点。他顿了一下，起立道：“我认为部门现行的制度中，大多数可以继续沿用。”
　　似是意外于甯安会这么说，董峻国忍不住一笑，觉得很有趣，“为什么？”
　　甯安平淡地答道：“它们是部门几十年下来所积累的经验，具有相当大的实践基础。全盘否定，无异于本末倒置。”
　　董峻国仿佛很满意这回答，脸上笑容更深了，“那你觉得，应当如何调整呢？”
　　“以‘监护对象’和‘监护人’制度为例。首先，要更改监护手环的佩戴标准：未曾犯过事的异类，有权像正常人一样生活；可一旦犯事，尤其是利用自身异能伤害他人的，就必须接受二十四小时监控，若此后诚心认错，可在惩罚结束之后解除。其次，要全面‘监护人’的职责：‘监护人’虽依旧是‘监护对象’在各方面的监督者，但绝不能以局外人的视角旁观，而是要真正履行监护人的责任；另外，‘监护人’不得擅自决定‘监护对象’的生死，在使用电击功能前，须加以口头警告，若是情况特殊，事后也该建立专门的调查小组查清原委，而非以单方面的说辞结案。最后，‘监护人’必须明确一点：‘监护对象’不是东西，也不是畜生，没有一处低等的地方；他们和你一样，也是人。”
　　坐在一旁的欧阳尧旭听完，不禁低了低脑袋。晨星立即伸出手，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董峻国明白甯安所言实则还有所保留，但就眼下而言，已经十分足够了。他颇为赞赏地说：“曾经的‘一刀切’是为了方便管理，然而总归是捷径走多了就走成了弯路。不过，也只有弯路才能走得更远。和老师，不打算分享一下你的方案吗？”
　　董峻国又一次忽然转换人名，当即令和玉笙吓了一跳。他看了看甯安，见其对自己眨了眨了一下眼睛以示肯定，便深吸一口气平复心跳，站起身，一字一顿地说：“我希望，能创办专供异类就读的学校。”
　　此话一出，会议桌上各个哑然惊愕，好像听到了天方夜谭一般。和玉笙早对类似反应做好了心理准备，故而也不觉得失落，他不加间断地说了下去：“第一，无论是‘怪胎’还是‘怪物’，他们都有受教育的权利，但就目前的情形来看，很难让他们与普通孩子在同一所校园内学习，所以有建立专门学校的必要。第二，良好的学习生活有利于孩子的生理和心理成长：我研究了近几十年来上百起与‘怪胎’相关的案子，这些案子的犯人有一半是心智尚未成熟的未成年人，他们本就容易被现实和幻想之间的差距动摇，若再加上一个超乎想象的异能，则非常有可能误入歧途，所以应该帮助他们建立正确的价值观。第三，原生家庭对孩子的影响是巨大的，然而不是所有人都适合当父母，特别是当自己的孩子是‘怪胎’时，不少家长会由于偏见而消极逃避或做出过激行为。这样一来，纵使是再好的孩子，也经受不起。因此如果能由专门的人员和设施照看的话，便可以防止许多悲剧。”
　　董峻国连连点头，“很大胆的想法，但也确实在理。大家觉得这个提案如何？”
　　“当然好了！”晨星立刻支持道，“要让异类融入人类社会，哪能仅凭嘴皮子功夫？努力是双方共同的，但也更该从根源上解决问题。除了异类学校，我觉得也可以创造一些只有异类才能胜任的岗位，让他们与普通人一起工作劳动、促近交流，从而化解偏见与刻板印象。”
　　董峻国笑道：“接下去很长一段时间，我们都得靠理想主义者的乐观度日了。还有其他意见吗？”
　　“我有。”一直一脸凑热闹的景少骅忽然举手发言，“不过不是意见，而是问题。”
　　“什么问题？”
　　“插在异类与人类心头的另一根刺，副部长，以及在座各位，就没有想说的吗？”
　　董峻国不动声色地反问：“你是说，异肽素实验吗？”
　　“除了这个，还能有啥？”
　　景少骅字正腔圆，一副来砸场子的挑衅模样。董峻国却不以为意，淡定答道：“我在上次的大会上也说了，人类日后的生存需要药剂异肽素，因此相关研究是不会停止的。当然，以前的制度委实有不合理的地方，我们也会予以针对性修改，只不过与你们无关罢了。你们该考虑的，是如何更有效地管理异类。”
　　景少骅一耸肩，适时闭了嘴。而这番话一出口，即使是脑袋再空白的人，心中也不由得有所波澜。
　　突然，会议室的门被撞开，一人慌慌张张地冲进来道：“副部长，不好了！塞勒涅成立的秘密被全网曝光了！”
　　与此同时，约瑟夫信步走出破烂荒废的大楼，只见层层环绕的人群与此起彼伏的叫好声中，一位二十五六岁的青年正被两名“怪胎”左右夹击着。他全身覆盖着一层比钢铁还坚硬的肉色铠甲，表面附着石头似的纹路，不仅在接二连三的攻击下丝毫未损，而他本人还格外游刃有余般地咧嘴一笑，两手顿时一发力，瞬间将二人掀飞了出去，使得围观群众连连惊呼退散。瞧他们恰好落在约瑟夫脚边，他笑着一甩辫子，解除铠甲异能，一边打着赤膊，一边大步流星地走上前，“实在不好意思，我们这儿闹得那么欢，想必吵到李医生了吧？”
　　“哪里。”约瑟夫客套道，“我只是来一睹贺首领英姿而已，却不料当真是一眼就结束了。”
　　“哈哈哈，若是李医生想看，再战不就成了？”青年说罢，扫视周围一圈，“还有谁想挑战吗？”
　　其余“怪胎”皆是一副“不敢不敢”的苦笑模样，这让青年笑得更大声了。
　　青年名叫贺程，尽管年纪不大，但性格却是格外豪放，还留着一头艺术家似的长发，经常是未见其人先闻其笑。他接过跟班递来的毛巾，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又斜目觑了眼约瑟夫，若无其事地说：“话说回来，李医生的人，动作当真是快啊。”
　　“怎么快了？”
　　“抢在我们之前曝光怀珺衡和狗部门阴谋，难道还不快吗？”
　　“原来贺首领是说这个啊。”约瑟夫泰然地笑道，“我们都是螺旋的成员，哪有什么你们我们之分？再说，这种事自当是尽早的好，不能留给部门丝毫时间来混淆视听。”
　　“哈哈，李医生果然心思缜密，是我疏忽了。以后，也麻烦李医生多多费心了。”
　　“这是自然。“
　　再聊了几句之后，贺程一边目送着约瑟夫离去，一边听凑上来的跟班道：“老大，你究竟为什么接收这老头和他的人啊？就算被狗部门通缉，说到底，他也是人类啊。”
　　贺程轻笑一下，盯着约瑟夫背影的目光逐渐染上一层精明之色，“他如约助毁了塞勒涅的老巢，咱们又怎么能食言呢？更何况，我们还得靠他找到姜正文呢。”
　　跟班一惊，“姜正文？！”
　　贺程“唰”一下套上衣服，“他既没死在‘蜂巢’爆炸那晚，也没被狗部门抓去，除了在他手上，还能在哪？”
　　跟班略一思索，疑惑地问：“老大，你说他当初为什么要背叛塞勒涅？他说他不忍心大家被狗部门蒙在鼓里，虽然乍一听有道理，但我总觉得不会这么简单。”
　　贺程不置可否：“安氏蜂有充分的理由憎恨狗部门和姜正文，底子又干净，所以我才派他加入塞勒涅、暗杀姜正文。然而这老头却在他进到‘蜂巢’的第一天就指定他做自己的助手，而且还在当天晚上毫不客气地拆穿了他的真实意图，并以此要挟他暗中牵线。他这一系列操作，分明是从一开始就知道了谷谢是我们的人。但我到现在也没查明消息是如何泄露出去的。”
　　跟班恍然大悟，“这老头，或许远比看上去的危险。”
　　“姜正文，是必须死的。”贺程不容置疑地说，“他为了研究‘黑死病’，害死了我们那么多兄弟，我的妹妹也……多叫几个人盯紧点。我就不信，他会一直不联系姜正文。”
　　欧阳尧旭与晨星走出部门办公楼时，阳光忽然间暗下了不少，大概率是要下雨了。道路上人影稀薄，驶过车辆也寥寥无几。固然一切均如往常般平静，但欧阳尧旭心里却无法踏实。
　　董峻国说，既然注定要加班，那不如攒足精神再加，于是便提早散了会议，让众人下班回家。欧阳尧旭明白这不是玩笑话，故而不禁忧虑起将于明日降临的种种来。他无意识一偏头，见晨星也是一脸思虑重重的表情，就把微微张开的嘴巴闭上了。行了一会儿，晨星突然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地问：“欧阳尧旭，我刚刚是说错话了吗？”
　　欧阳尧旭一愣，“你说什么了？”
　　“就是给异类创造工作机会的建议。”晨星颇为困惑地道，“副部长听了后，不是说了一句‘接下去很长一段时间，我们都得靠理想主义者的乐观度日了’吗？那是什么意思，你知道不？”
　　欧阳尧旭沉默一阵，“你说的，确实不错。若是给了异类劳动的机会，他们也许能以此增进和普通人的交流，从而摒弃偏见、和谐相处。但问题是，不是所有异类都甘心于人类的提供的工作，而且部门也很难提供令他们每个人都满意的工作。时间一长，恐怕就不是部门给他们提供工作，而是他们来争夺工作的局面了。有些工作，显然更适合异类。可一旦换成异类来干，那被替换掉的人会怎么想，谁又能保证？以前是机器抢饭碗，现在是机器和异类一起抢。到时候，难保矛盾不会变深。”
　　固然欧阳尧旭说的是大白话，但其中蕴含的道理，却是沉重无比。晨星听了，不由得瞪大双眼，直勾勾地盯着他看。
　　欧阳尧旭被盯得浑身不自在，“干……干什么？”
　　晨星充耳不闻，仍是牢牢地盯着他。而后，她蓦地眼波一动，崇拜万分地道：“欧阳尧旭，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聪明了？还是说，某天夜里，你被外星人悄悄带走改造了？”
　　欧阳尧旭前一秒被晨星那动人的表情惹得心脏漏跳一拍，后一秒又像被狠狠打到地上似的极度无语，他忍住翻白眼的冲动道：“是你自己蠢出天际，连这都想不通！”
　　晨星不以为然，反驳道：“哼，我又不是想不通，只是没想到而已。再说，部门既要安置投降的那批异类，那就必须考虑到他们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不给他们安排工作，难道一味给钱养活吗？这才会引发更大的问题吧？”
　　欧阳尧旭懒得和她争，撇开脸不说话了。晨星打量了他几眼，忽然弯腰对上他的视线，“怎么，生气啦？”
　　欧阳尧旭赶紧把脸转向另外一边，嘟哝道：“我生什么气？”
　　“那你干嘛躲我？”
　　“我才没躲你。”
　　“脑袋都要拧过九十度了，还说没躲我？”
　　“我……我躲太阳不行么？”
　　“可是太阳被云挡住了啊。”
　　“我想躲就躲，关你屁事。”
　　欧阳尧旭自然没真生气，他是无奈晨星仍旧是那么没自觉——虽然已经被拒绝了两次，但他还是无法放弃。
　　“欧阳尧旭。”
　　“干嘛？”
　　“刚才，有点帅哦。”
　　欧阳尧旭顿时一怔。
　　“你思考事情的时候，原来也会露出那么认真的表情。”晨星一副“自己怎么现在才发现”的口吻，“不错嘛，欧阳尧旭。”
　　欧阳尧旭继续撇着脸，没回话。只有他自己知道，方才那句“有点帅”过后，他的心脏，几乎要冲破胸膛而出。
　　过了好久，他才干巴巴地挤出一句：“……你手脚怎么好得那么慢？换作其他异类，早就活蹦乱跳了吧？”
　　“或许吧。”晨星被成功转移走了注意力，“不过我的恢复能力本就没有其他异类好，慢点也是正常。怎么，不想喂我吃饭了？”
　　欧阳尧旭又闷了许久，“……走了。”
　　“去哪儿？”
　　“回家，喂你吃饭，行了吧？”
　　“当然！”晨星笑逐颜开，连忙跟了上去。欧阳尧旭随即放慢脚步，余光之中，她的身影逐渐明晰——
　　其实现在这样，也不错。
　　他由衷感激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