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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9、八月十七 ...

  •   人的记忆,并非按照时间顺序绘成的连续画卷,而是相互间毫无逻辑关系可言的零碎片段。这些片段仿佛一篇文章中的关键字。大脑的回忆功能,即是通过查询“关键字”,检索到相关“文章”,供意识阅读。然而“文章”的作者是人自己,所以内容不一定客观可靠,甚至很大一部分被主观因素扭曲得面目全非,远远脱离现实。因此从这点而言,人的记忆,是世上最不值得信用的东西。
      赵慧慧如今就在面对是否相信自己的记忆的难题。三个月前,她与母亲争吵之后,一气之下离家出走,结果不幸遭遇车祸,住了半个月院。她能够准确回想起汽车冲上来的画面,也能事无巨细地描述出住院养伤时的细节,但不知为何,她总是下意识地拒绝接受这段记忆——不是因为记忆本身哪里出了问题,而是因为她母亲待她的态度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以前,母亲酒瓶从不离手,对她向来是想到什么骂什么,气头上时也毫不吝惜巴掌;可现在,她不但不再丢下一张十块钱和一句“饭自己解决”,每天兢兢业业地准备三餐,还主动表示如果她有想看的小说,可以给她买。赵慧慧深知母亲根本不是终于良心发现,从而重新做人了,否则她看待自己的眼光,断不会充满了恐惧。
      “慧慧,你是不是又和阿姨吵架了?”
      闻言,赵慧慧面无表情地转过头,看了看突然问此问的李玲德。最近,她经常到李玲德家串门,可来了又一声不吭,仅是抱着本小说无所事事,然后再蹭一顿饭打道回府。李玲德明白对方不是有话直说的性格,可能问了也白问,但作为朋友,她无法置之不理。更何况,这位已经不是“初犯”了。
      “没有。”赵慧慧顿了一下,漫不经心地答道。
      “那你为什么老往我家跑?”
      “不想待在家里而已。”
      赵慧慧翻了个身,一边侧躺在床上,一边背对李玲德,明显不愿就此话题多言。李玲德犹豫了一会儿,坐到她身旁道:“如果你不想和我说的话,我不会刨根问底的。可不管多么伤心生气,你也不能像上次一样乱跑了,听见了没?”
      赵慧慧沉默顷刻,闷闷地“嗯”了一声。安静了一阵后,她忽然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地问:“我被车撞的经过,你知道吗?”
      李玲德摇了摇头,“那天我一收到娜娜的消息,就飞奔去医院看你了,而当时你也醒了——话说,被车撞的可是你吧?你自己都不知道,我又怎么知道?”
      赵慧慧无言以对,暂时不做声了,而后,她又喃喃自语似的道:“这件事,有古怪。”
      “你遇上车祸的事?”李玲德奇怪地一歪头,“为什么?”
      “第一,为什么我醒来后的第一眼,看到的是娜娜和仇薇琳?”
      “娜娜不是说她们当时恰好在附近吗?发现被车撞了的是你后,马上打了120,然后一起跟到了医院。”
      世间巧合众多,而恰巧目睹熟人碰到交通事故的概率固然不高,但也非绝不可能。因此对于这份说辞,赵慧慧暂且搁置了,“第二,为什么我上网搜索时,没有找到半篇关于车祸的报道呢?”
      “记者们又不是天天守在路边等待有人被撞。”李玲德不以为意地说,“再说,车祸什么的,眼下连1KB的流量都赚不了。谁会费力去报道一则实际效益低下的新闻啊。”
      赵慧慧无从反驳,于是抛出了第三点:“那为什么我到我出事的地方问了一圈,没有一个人记得那里曾发生过一起车祸呢?”
      “这……”李玲德无言以对,垂眸认真思考起来,“确实呢。即使媒体没报道,当地人也不应该一点印象都没有啊。”
      赵慧慧若无其事地抛出一个惊天猜测:“或许从一开始,我就没被车撞。我之所以住院,是因为其他原因。”
      李玲德本来还十分赞同第三个疑点,可一听到对方这匪夷所思的猜测,当即疑虑烟消云散,并且怀疑她八成是中二病又发作了:“医生又不可能看不出你是因为什么原因受伤的。况且,你当初不也说自己没注意两旁有没有车就直接过马路了吗?”
      赵慧慧略微动唇,随即又严丝合缝地闭上,不再言语了——记忆中的她,的确是一时气昏了头,从而忽视了路况,一股脑往对面冲。然而她想不通的是,自己明明连车祸前一刻都记得非常清晰,却为何唯独忘了与母亲吵架的前因后果?而且,家里的小说固然一本不少,有好几本并不是她的,因为印刷批次不一样。她也希望自己是小说看太多多看得走火入魔了,但挥之不去的疑虑与不安始终盘旋于心头,令她不得不在意。
      “对了,早上的新闻,你看了吗?”像是为调整沉闷的气氛,李玲德蓦然提高语调,轻松欢快地说,“博闻网发表了一篇长篇报道,首次公开了内部员工遇袭的始末。令人震惊的是,最终制服歹徒的,是一名异类。”
      赵慧慧倏地一惊:“异类?”
      “是啊,他还接受采访了呢。”李玲德知晓她对这类话题最没抵抗力,便立刻掏出手机,点开了一个视频给她看。视频中,男人一边如撸猫般抚摸着绽放于手掌上鲜红似火的玫瑰花,一边有条不紊地对答如流,眉宇间透露着十足的自信。“他说他是政府部门的人,专门对付警察逮捕不了的‘恶徒’。虽然也有网友感谢他救下了博闻网的员工,但大部分人都骂得非常难听,觉得他不配被视为英雄。”
      赵慧慧的视线直勾勾地钉在男人脸上,整个人仿佛魔怔了一样,肌肉僵硬,神情呆滞。
      “这篇报道一放出来,就登上了热搜榜榜首,短短半小时内讨论量破亿,把App都弄崩了。”李玲德说着,初次浏览相关评论时积攒的情绪毫无预兆地“露出尖角”,替景少骅打抱不平起来,“尽管大家对异类的憎恶情有可原,但干坏事的又不是他,凭什么他一定要被骂呢?他也太冤了吧。”她眼珠一瞥,见赵慧慧的脸色十分不妙,忙关心道,“慧慧,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没……没有。”赵慧慧艰难地将目光从男人脸上拔开,转向了别处。她深呼吸了几口,拭去额头上的薄汗,喉咙干涩地说,“我……我先走了。”
      不等李玲德开口,她就匆匆忙忙地爬起来,踉踉跄跄地奔了出去。片刻后,身后似乎传来了“慧慧,你小说忘了”的呼唤,可她已经无暇顾及了。
      ——“变成异类了,就能迎来新的生活?呵,虽说无知是小孩的权利,但你有没有听说过,无知也会换来血的代价?”
      ——“异类是一种病。永远治不好的病,比癌症还可怕的病。即便如此,你也还是想变成异类吗?”
      ——“你,会为此后悔的。”
      冷酷无情的男声接踵而至,如雷鸣般于耳畔轰炸开来。赵慧慧冷不防胃部一抽,跑到树下剧烈干呕起来。她不晓得自己为何会在看到那个男人的瞬间感到由内而外的毛骨悚然,也不清楚此刻仍在耳边往复飘荡的诅咒话语究竟出自谁之口,她只是好怕好怕,怕得快要疯了。
      “啊,原来在这儿呀。小胖妞,看不出你还挺能跑的嘛。”
      赵慧慧满面鼻涕眼泪地抬起头,只见一位浑身像泡过奶油的年轻男子悠然走来,在自己面前停下了脚步。他余光一扫那团白花花的呕吐物,嫌弃之情溢于言表,“这是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啊?可别把这棵树给毒死了。”
      赵慧慧无意识地咽了口唾沫,满嘴的酸臭味直教她难以忍受。
      应月轻笑了一下,到周边的超市买了一瓶水,随后拧开瓶盖,倾斜瓶身,把水淋在了赵慧慧头上。赵慧慧一言不发地默默承受着,偶尔张开嘴喘口气,喝几滴漏进唇缝的水。一瓶水倒完后,应月大剌剌地随手一丢,蹲下来审视着如落汤鸡一般狼狈不堪的赵慧慧,尤其愉悦地笑了:“你知道,你妈为什么要以看待怪物的眼神看你吗?”
      赵慧慧缓慢地晃了晃头。
      “因为你活该被这样看待。”应月勾勒出一道近乎完美的笑容,“你,是一个杀人魔。”
      赵慧慧猛地一颤,只觉有什么毒一般的东西开始从头脑深处悄然无息地渗出来,一点一点侵蚀蚕食着自己的理智。
      “整整十八人。他们有的被你开膛破肚,有的被你扯断四肢,有的被你砸烂了头颅。总而言之,没有一具尸体完好无损。”
      “……骗……骗人!”
      赵慧慧耗费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强把双唇撬开一条缝,挤出了这句连蚊子嗡嗡叫都算不上的轻细反抗。应月保持着不变的笑意,伸手摸了摸赵慧慧的脑袋,惋惜同情地说:“唉,我们可怜的慧慧。到头来,你妈根本不痛不痒。而你,却被负罪感折磨得生不如死,以至于年纪轻轻就被迫做出长痛不如短痛的决定。”
      赵慧慧不禁抖如筛糠,仿佛眼前的英俊男子,正是来宣判其死刑的死神。
      “没关系,”他探过头,对她温柔地耳语道,“我会让你,毫无痛苦地与这世界离别的。”
      伴随着清脆响亮的鸟鸣,黎明褪去,湛蓝的苍穹重现于云层之上,日光透过纱帘渗入室内,又是一个美好的晴天。
      望着这美丽动人的景象,晨星忍不住想:如果人能单凭欣赏美景活下来的话,该有多好?但这是不可能的,所以人类才发明了哲学与文学,并为一个贯穿种族存亡的问题而苦恼哀愁——人之所以存活,到底是为了什么?
      同样的问题,因为每个人的价值观、目标和理想不同,没法得出统一的答案,只有适用于个人的标准。标准不同,导向的道路也不同,迎来的结局更加不同。而个体的标准,无不是依据自身的能力和经历制定的。
      然而晨星什么都没有。没有缺她不可的地方,没有非她不肯的人,没有对任何东西的执念。因为没有,所以她没有必须活下去的理由,没有活下去就能寻到的意义。作为即使随时消失了也不会对这个世界造成分毫影响的惩罚,老天爷剥夺了她的“自然人”身份,给她打上了“赝品”的标签。
      ……复制人。多余的,存在。
      其实,那句脱口而出的话语,并非凄惨的自我安慰——复制人也是人,谁说不是呢?起码在生理条件上,二者没有一丝差异。唯一的区别,仅有复制人不是从妈妈肚子里生出来这点。因此真正令晨星沮丧的,不是自己是复制人这件事本身,而是她曾经怀有的幻想彻底破灭了——本体的家人,不是复制体的家人;血脉的纽带、亲情的羁绊,根本不属于她。
      她与这世界,少了一条最至关重要的“联系”。
      关门声响起。现在,她是真真正正的,孑然一身了。
      部门大楼已在视线范围内,但一个衣衫褴褛、活像一个乞丐的家伙却猝不及防地现身,挡住了辛辰的上班路途。他不由分说地抓住她的手臂,将她拉入了一处无人的角落。而她才刚刚站定,就被愤怒的斥责砸了个劈头盖脸、狗血淋头——
      “为什么要告诉晨星真相?!为什么故意选在这个时候?!你知不知道你这么做,相当于把她推上死路?!还是说,因为她是你的复制体,侵犯到你的权利了,所以必须去死吗?!”
      任卫忍无可忍地一口气咆哮完,胸膛猛烈地起伏不断。辛辰抬眼看向他,不仅未表露出不满,还心平气和地说:“不是故意选择这时候,而是这次远远超过了以往的‘期限’,他不可能再等下去了。”
      任卫一皱眉,“什么意思?”
      “你应该还不清楚应月执着于她的原因吧?”辛辰垂下目光,缓缓地说,“他,其实是为了我,才让她一次又一次‘轮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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