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86、七月二十三 ...
-
理智上,陈欣怡认为秦源野对于塞勒涅即将分崩离析的警告真实可信;但感情上,她却无法接受——不是因为无法割舍这让她一度感受到家的温暖的栖身之所,而是因为她并不认为黄金娇需要自己。
方才,她把早餐送到黄金娇的房间,让她吃完后接着休息养伤。而后者却漠然置之,自顾自换好衣服,一副准备外出的样子。
“你要去哪儿?”
“去鬼鬼那里。她这几天夜不归宿,一定是去找‘他’做了断了。但她现在不比从前,万一中途被夺走了身体的控制权,后果将不堪设想。我必须去帮她。”
陈欣怡忽觉有一团如密密麻麻的东西从内心深处浮上来,令她感到胸口一阵难以言喻的沉闷。她咬着牙,尽量以平常语气道:“可你的伤……”
虽然秦源野没给黄金娇造成重伤,但因为匕首刺入的角度极其微妙,导致她花了比以往更长的时间愈合伤口。“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不碍事。”
陈欣怡垂头丧气,即使明知结果,却还是徒劳地问出口:“就算我阻止你,你也不会听吧?”
“嗯,我不能放任她把自己置于危险之中。”
黄金娇说完,正要动身,却听后方传来若有若无的一句:“为什么你总是……”
……总是有男人的时候就去找男人,没男人的时候就一直惦记着她。为什么从来不看我一眼?
黄金娇奇怪地回头:“怎么了?”
陈欣怡愣了愣,自嘲地笑了笑:“没什么。”
“别担心,我会好好把她带来的。”
黄金娇微微一笑,离开了房间。陈欣怡瞅了一眼热腾腾的白粥和包子,忽地举起右拳欲砸下去,随后却又悻悻地垂了下来。
说实话,她有点累了。
初见黄金娇,是在她至今为止的人生中,与其他狼狈不堪的日子相比,稍显“逊色”的一天。那天,她抢了一名路人手上的馒头,一边不顾干燥的喉咙拼命往嘴里塞,一边全力鼠竄狼奔,结果不幸摔了一跤,反被在后头追逐的人追上,挨了一顿狂揍。
她抢东西的原因很简单——她没钱,她没钱的原因很简单——她不能抛头露面地出去挣钱,她不能抛头露面的原因也很简单——她杀了人,她杀的人不是谁,正是与她相依为命了十几年的兄长,亦是她此生最痛恨的男人——陈建林。
陈欣怡和陈建林是同父异母的兄妹,父母去世后,像是为了发泄继母对自己的冷落一样,陈建林把陈欣怡当成了压榨钱财的工具,不仅逼她中途辍学去做兼职,等她找了一个比较稳定的长期工后,更是变本加厉地索取,不给就闹到她工作单位,甚至为了防止她偷偷逃跑,竟硬生生扒掉她的衣服,拍了视频作为威胁。
也是从那时开始,陈欣怡患上了针对所有男性的PTSD。最终,她忍无可忍,决心杀死陈建林。然而天不遂人愿,计划才执行到一半,就先被他识破了。在扭打过程中,陈欣怡头破血流,意识模糊不清,而沾到其血液的陈建林却忽如被淋了一桶浓酸似的,整个人在震耳欲聋的哀嚎中渐渐化成一摊血水,最终连骨头都没剩下。陈欣怡吓得原地瘫坐了半天,而后才逐渐意识到自己真的杀了人,于是惊慌失措地夺门而出。
那天,她之所以像过街老鼠一般被人追着喊打,其实并非由于抢了馒头,而是因为无意间撞见了陈建林的债主——这畜生把从她那儿抢来的钱全部拿去赌博了,输光了还不够,居然还借了高利贷。若非当时黄金娇偶然路过,她想,自己一定会死于那些暴徒的钢棍之下。
在黄金娇的照顾下,陈欣怡逐渐接受了生为“怪胎”的自己,也不再盲目仇视男性了,并且在此过程中,她对她产生了恋爱之情。
但可惜黄金娇是直的,而且又直又浪。
陈欣怡已记不清自己由于嫉妒而杀了多少人,起码十指是肯定数不过来的。然而围绕在黄金娇身边的男人们就像蟑螂一样,一个接一个地冒出来,怎么都清不干净。因此她也不想再白费力气了。至于秦源野,她明白黄金娇对她的关心和爱护纯属友情。可没办法,她是个小心眼的女人,见不得喜欢之人对任何人好,所以纵然只是友情,她也会无法自控地妒忌。
不过,就算再爱再嫉恨,也终会有疲乏的一天。既然对方不需要自己,又何必死皮赖脸地纠缠不休呢?她停下脚步,一转头,只见眼前的房门好似在邀请她一般,自动打开了。
坐于其内的约瑟夫优雅一笑:“陈小姐,脸色真是差呢。如果不介意的话,就让我来帮你排解一下烦恼吧。”
陈欣怡犹豫了一下,慢慢地走了进去。
“你们是如何知晓对方的存在的?”
吃完不知是早餐还是午餐的一顿饭,蓝涯迟疑片刻,问出了这个问题。秦源野笑了笑,看似毫无波澜的神情,实际混杂了一丝复杂之色:“因为家里不好藏尸,我就把她丢到了外面,却不料被他在机缘巧合之下发现了。”
“他那时已经开始吃人了吗?”
“他对人肉的欲望,正是被她的尸体激发出来的。也就是说,是我给他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一般人才不会因为见了尸体而想吃人肉。”
“那是你们,又不是‘我们’。”
蓝涯无言以对地一顿:“你怎么知道他的食人癖是因你而起?”
“是他自己告诉我的。”
“你不是说你们没见过面吗?”
“他在他的‘猎物’身上,留下了讯息。”
三十四起食人案,每一位受害者的死状,蓝涯都历历在目,但他完全不明白对方是如何读取到这些讯息的。
“他之所以‘大张旗鼓’地出来‘觅食’,除了忍受不了饥饿感的折磨外,同时也是为了帮我排遣无法‘进食’的空虚——所有‘猎物’的右肾都完好无损,是我们独有的暗号。”
“为什么是右肾?”
“因为我唯独没吃掉她的右肾。”
“为什么没吃掉?”
“因为她非常痛恨我夺走了她的左肾。”
蓝涯一头雾水地思考顷刻:“这两者之间,有任何因果关系吗?”
秦源野哈哈大笑,得意洋洋地说:“所以才说你们理解不了‘我们’嘛。若是理解了,蓝警官你也完了。”
反驳不了。于是蓝涯又装哑巴了。
秦源野安静下来,满脸的笑意被失意所取代,她淡淡地说:“那八年,我们一直在玩捉迷藏,只不过后来由于我加入了部门,才暂时中止了。现在,他明白我挣脱了束缚,所以又来找我玩了。然而,也是时候让这一切结束了。”
见她一脸凛然地从床上站起来,蓝涯不由得一个激灵:“你知道他在哪儿了?”
“嗯。昨晚,他揭晓了‘城堡’的所在之处。”
燕川市虽是一线城市,却有一处被称为“鬼城”的地方。这一带因为建设和资源相对落后匮乏,大多数原住民都已搬离,放眼望去,荒凉阴森,一片死气沉沉。出租车司机似乎是被这荒无人烟的景象震惊到了,无心过问二人来这种鸟不拉屎鬼地方干嘛,一听不用找零,便迫不及待地踩下油门调转车头。蓝涯眯起眼睛,神色凝重地一望前方的建筑,继而垂眸一瞥秦源野,跟在她身后,义无反顾地走了进去。
这是一座屠宰场,报废的设备十分破旧,随处可见用于宰杀牲畜的工具。尽管里面没有嗷嗷待宰或是已经被宰杀了的牲畜,但经久不衰的动物性油脂味和臭味却源源不断地涌入鼻腔、刺入肺部,呛得蓝涯头痛不已。而一向对气味十分灵敏的秦源野却反常地不为所动,径直深入屠宰场内部。
大棚里,一位青年正一动不动地站在一块桌板旁,盯着被五花大绑在上面的人。察觉到有杀气逼近,他蓦地挥起锋利的屠刀,接下了秦源野那全力以赴的一击。秦源野没有刻意去瞧对方相貌如何,又是何种打扮,而是把全部精力都集中在了那把油光发亮的屠刀上。她此时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那便是杀了眼前这人。她明白,对方此刻,也是这么想的。
趁秦源野与青年激烈交锋之际,蓝涯忙不迭冲到桌板边,解救被捆绑起来的人。虽然对方失去了意识,但粗略检查下来,倒是没受什么外伤。于是蓝涯赶紧将他背出屠宰场安置好,随后又因在意秦源野那边的状况,飞速赶了回去。
秦源野的匕首又短又薄,而青年的屠刀却又长又厚,因此每次兵刃相交,蓝涯都担心青年会砍断匕首,再顺势将她劈成两半。然而不可思议的是,那两把匕首宛若由金刚石打造而成一样,无论承受多少次攻击,始终都锐利如新,剑光甚至愈发凛冽起来。只见她仅是稍一侧身,便以一纸之隔的距离,完美避开了对方的斩击,随后又在与他擦肩而过的瞬间,猛然将一把匕首捅进其腋下,再轻盈似燕地抽身离去。要知道,左腋窝靠近心脏,有许多血管,而秦源野这一刀,显然是割破他哪条动脉了,令他当即血流如注,单膝跪了下来。不消片刻,秦源野又是一刀斩下,在失血过多导致的极度寒冷造访前,率先毙了他的命。
青年仅是一介普通人,虽然体能水平较高,但于秦源野而言,终究是一粒尘埃,一吹便没了。她甩了甩匕首上的血迹,转头看向蓝涯,沉声道:“抱歉,没给你充当渔翁的机会。”
秦源野说这句话时,双目以肉眼可见的程度暗了下来,她似乎是想抛给蓝涯一道嘲讽的笑容,但那张脸却背叛了她的意志,陷入了无泪的哭泣。过了一会儿,她大概是把情绪调整过来了,收起匕首,向蓝涯一伸双手,露出了真心实意的讥笑:“你要逮捕的犯人,被我杀了。怎么样?要不要拿我凑合一下?”
蓝涯淡漠地看了她一眼,转身离开了。
平心而论,直到现在,他也不懂秦源野和青年之间,究竟是个什么关系。正如秦源野说的那样,如果他明白了,那他也就完了。可即便如此,蓝涯还是想去看,去看他未见过的事物,去见他曾经从未尝试理解过的事物。若会为此迎来“终结”的一天,他亦无话可说。
少女默默穿过大棚,在一个装饰得犹如童话中的宫殿的房间里,发现了一具穿着漂亮洋裙、头上系着蝴蝶结的骨架。她微微俯身,轻轻抚摸了一下尸骨的颧骨,仿佛极度眷恋似的注视了她半晌,接着忽然起身,绝情地甩手而去。
身后,熊熊烈火滔天,劈里啪啦的房屋倾倒声连绵不绝。少女一边大步远离,一边颤抖着肩膀,癫狂地大笑了起来。
——没错,如今位于此处的,已不是秦源野,而是货真价实的秦莘野了。
风逸才解开系在右手上的绷带,一层一层地拆下来。而在拆直接接触皮肤的那一层时,他忽觉一阵锥心刺骨的疼痛,忍不住“嗷呜”了一声,低头一看,竟见一大块乌黑的表皮粘在绷带上被撕了下来,散发着怪味的黑水不断流到地上,仿佛打翻了一杯芝麻汁。风逸才怔了半晌,这才逐渐回过神来,嘴角勾起一抹颇为无何奈何的嗤笑:“果然是躲过了初一,也躲不过十五啊。真是让人头疼啊。明明还和华儿约好了一起吃饭的。”
伤口明显扩大了许多,原本红彤彤的肉黑得堪比煤球,糙得像被钢丝球刷过一般,依稀可见白森森的掌骨。风逸才无意识地想,倘若现在去见甯安的话,定能让他成功感染上“病毒”,而他又会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把它散播到部门……不,部门中大部分是普通人,而这“病毒”在一般情况下只能感染异类,到底不可能一劳永逸。他失望一叹,用新绷带包扎好整只右手,然后摸出手机,踟蹰一下,给顾华发了一条消息:顾华,我们分手吧。
一按下发送键,仿佛心头卸下了一个重担似的,风逸才突然感到轻松了不少。他关掉手机,闭门谢客,卧在沙发上,缓缓闭上了眼。
——如果就这么死掉的话,或许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他自欺欺人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