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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2、六月三 ...

  •   沈承德的尸体被运到殡仪馆后,马上被火化了。没有遗体告别仪式,亦无熟人前来吊唁。甯安默默注视着一动不动地站在骨灰墙前的沈连寂,无端觉得他的身影摇摇欲坠。
      据甯安的了解,沈承德生性懒惰暴躁,不学无术,高中肄业之后活活把父亲气死,又险些亲手葬送了恰巧目击到这一幕的母亲。沈承信因此与其闹翻,将他赶出了家门。沈连寂的母亲失踪后,有传言说她当年是受沈承德威胁,才被迫嫁给了他。然而事实究竟如何,恐怕唯有当事人自己知晓。
      为什么那种人会是沈连寂的父亲呢?
      浏览沈承德的资料时,甯安不禁产生了这个疑问。
      可纵然其生前作恶多端,死后一切归于尘土,生者也不便加以责难。更何况,他即使再擢发难数,也当由法律来惩罚,而非沦落至尸身被困于下水道长达十年之久的下场。甯安没有同情沈承德,他只是在担心沈连寂。
      老天爷到底要让这个孩子背负多少才肯罢休?这孩子的今后,到底会变成什么样?
      正沉思着,沈连寂转过身,不紧不慢地朝甯安走了过去。甯安不知以怎样的表情迎接才能让他的心情不那么沉重一些,于是几番“挤眉弄眼”,挤出了一道相当古怪的微笑。
      “回去吗?”
      “嗯。”
      “我送你。”
      一路无话。
      “那个……”
      到达邵田小区大门口后,见沈连寂欲打开车门下车,甯安忍不住出声阻止了他。他这一路都在思考该如何安慰他,但又觉得他根本不需要自己关心,以至于搜肠刮肚半天,脑袋依然一片空白。他手足无措地看了看平静地等待下文的沈连寂,突然发现他的脸色不太好,于是伸出手欲试其额温,“哪里不舒服吗?”
      “没有。”沈连寂稍一歪头躲了过去。
      甯安讪讪地收回手:“沈院长……没来啊。”
      “叔叔和他断绝关系了。”沈连寂以一如既往的冰冷语气道。
      断绝关系了,连最后一面也不来见吗?甯安微微垂眸,一脸悲伤的样子。
      “杀死你父亲的犯人,卜瑞珉……也就是联络科的警官说,最好不要抱太大希望。”
      “这样就行了。”
      “这样……就行?”甯安愣了愣,脑海中蓦地浮现起地铁事件发生当晚,秦莘野所露出的那道令人心头一揪的笑容,不由得双目圆睁,“难道……”
      沈连寂没有让甯安说完,径自下车关上了车门。
      秦莘野家的客厅仍旧被玩偶大军和各种小玩意儿满满占据,勉强有落足之处——以前无论沈连寂替她整理多少次,总是一夜回到解放前,致使他现在干脆放任不管了。当然,若房间真到了无法住人的地步,秦莘野也是会动一动她那尊贵的金躯,稍微打扫一下的。
      打开卧室的门,秦莘野正安静地躺在床上,缩成一团的背影看起来格外瘦小单薄,不禁让人联想到落到河面上孤零零的枯叶。沈连寂在床上躺下,唯恐打扰到她似的轻声问:在睡吗?”
      “……”
      他搂住秦莘野,仿佛身处极度绝望的深渊之中,死死地抓着垂于眼前的纤细蛛丝一般,分明深知不可以向往,分明深知一旦出手,它就必然会断裂,却还是忍不住向往,忍不住触摸,忍不住感受她的温度。沈连寂明白自己已然彻底陷进去了,陷到走火入魔、即使会这么坠入地狱,也决不会松手的地步。
      “爸爸的后事已经处理完了。”
      “……”
      “忍了两天,辛苦了。”
      “……”
      沈连加大搂抱的力度,使自己的胸膛与秦莘野那剧烈战栗的后背不留缝隙地紧紧相贴,“这么痛苦的话,就别顾虑我了。”
      从沈连寂那儿得知沈承德的尸骨重见天日的瞬间,秦莘野当即脸色惨白、冷汗不止、手脚发软。更为糟糕的是,她的食欲骤然如炸弹似的爆了开来,炸得她浑身每一个细胞都火辣辣地发疼,同时喉咙极其干渴、穿孔般的胃绞痛猛烈袭来,令她几乎当场暴毙。为了避免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她立马远离了沈连寂,把自己锁在了家中。而此时此刻,感受着通过背部传递过来的平稳心跳,仅存于秦莘野脑中的最后一丝理智终于被滚烫的体温熔化殆尽。她忽然扑起把沈连寂压在身下,瞪着血丝遍布的狰狞双目,张开血盆大口,如岩浆般灼热的唾液拉着银丝滴落,像眼泪一样沿着沈连寂的脸颊滑到了枕头上。
      他明白,那个叫“秦莘野”的女孩已经不在了。如今在眼前的,是一头由无尽空虚的饥饿感所化成的野兽——
      “我知道是你,莘野。”沈连寂注视着身上的少女,带着淡淡的悲伤,浅浅地笑起来,“那晚,我看到了。”
      2005年,朝阳村。夏。
      望着跌跌撞撞离去的女孩,男孩从不为人知的角落中走了出来。方才,他亲睹了女孩用酒瓶碎片捅伤大汉,还用木板将其硬生生砸进窨井的全过程。他缓缓来到窨井边,蹲下身,把木板掀了起来。
      男孩是从医院里逃出来的,他穿着宽大的病服和不合脚的拖鞋,头上裹着好几层厚厚的绷带。他明白自己无法再与女孩在一起了,所以不惜拖着未痊愈的身子也要来和她道别,与她约定自己以后一定会回来找他。然而世事难料,他最意想不到的一幕,居然在眼前上演了。
      农村的路边不若城市那般有灯照明,加之月光无法迄及地下,映入男孩眼帘的,唯有一片深沉阴凉的黑暗。
      “……爸爸?”他试探性地唤了一声。
      良久,微弱的流水声中,多出了一丝难以为耳朵捕捉的喘息:“连……寂?”
      刹那间,男孩的心脏猛然跳动了一下。
      “是……连寂吗?连寂!连寂!爸爸在这儿!快来帮一帮爸爸!爸爸肚子好痛,痛得好像马上就要死了!”
      “哗”的一下,水声响起。男孩知道他在试图撑起身体。然而又“咚”的一下,他残存的缚鸡之力于其庞大的体型而言无疑是杯水车薪,于是手一滑,脑袋狠狠地磕在了湿漉漉的地上。
      “……连寂,爸爸好疼啊,疼得真要死了。爸爸求求你,快点把我拉上去吧。爸爸不想死,你也肯定不想爸爸死,对吧?”
      “爸爸,”男孩顿了顿,“是谁把你推下去的?”
      窨井下方沉默了片刻,陡然气势汹汹地大喊了起来:“秦家的那个小贱人,果然操他妈的不是什么好货!以前三天两头来勾引你洗你脑,现在居然他妈的胆敢骑到老子头上!那个贱逼,老子出去以后不把她活生生弄死就不是人!连寂,你别想护着她!你要是敢护着她,老子把你一并宰了!”
      “……”
      “为什么不说话?难道你想包庇那个贱人吗?妈的沈连寂,谁生你养你的?要不是我,你以为你能活到现在吗?早就饿死街头被狗吃了!你他娘的就跟你妈那个烂逼一样!吃里扒外,全都看不起我!怎么,那小贱人被你操了吗?爽得居然连你爸都不要了吗?!早知道当初就该连带着你一起打死!你这个贱种生的烂货,看我出去不打死你!”
      哗哗哗,激烈的水声翻滚荡漾。然而男孩已无暇顾及他究竟在鬼骂些什么了。那晚,他仅是去女孩家看了一集《迪迦奥特曼》,回来时,她就已然没影了——
      “连寂,不用怕。为了你,妈妈会一直坚强下去的。”
      “你和你爸不一样。你的人生,不该被他束缚。”
      “莘野是个好孩子。如果喜欢她的话,就安心跟她玩吧。你爸这边,我会想办法的。”
      “连寂,你是个特别的孩子。但这并不意味着你不能像其他孩子一样生活。妈妈不希望你被这份‘特别’打败。试着去驾驭它吧。记着,无论以后发生什么,妈妈都会永远陪着你。”
      ……
      恍然间,万籁俱寂。眼前的景物也像沾上了水雾似的,忽然变得梦幻朦胧起来。男孩无意识垂下手,踩着和女孩离去同样虚浮摇晃的脚步,渐渐消失在了远方的夜色中。而在木板掩盖下的窨井中,粗鄙的叫骂终于渐渐停息,一切都回归了夜晚应有的寂静——
      “连寂,对不起,我错了,我错了……你别这样,你别吓我,我求你醒醒,我求你醒醒……”
      看着浑身是血的沈连寂被推进手术室,“咚”的一声,秦莘野双膝着地,继而无力地瘫坐在了地上。这两天,她均在浑浑噩噩的状态中度过,故而不清楚自己在此期间做了什么。她只知道她清醒过来时,床单已经被染成绯红,而沈连寂则气若游丝地躺在一边,身上伤口毫无愈合的迹象。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除了“对不起”,她不知自己还能说什么。她此刻好像变成了一台“对不起”机器人,一边眼泪汹涌不止,一边机械地重复“对不起”。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求求你别死……别死……”
      “我不会再骗你了,我不会再骗你了……我会乖乖坦白一切的,我会乖乖离开的……所以,不要死……”
      “莘野?莘野!莘野!发生什么了?为什么沈连寂会突然遭遇生命危险?”
      依稀听见甯安的声音,秦莘野讷讷地抬起头,呆若木鸡地看向他。她的目光涣散无神,头发、脸、衣服和四肢沾满触目惊心的血迹,当即把甯安吓了一大跳。
      “莘野!莘野!”甯安使劲摇了摇她,试图把她的神智唤回来,“到底发生什么了?”
      秦莘野略略动了动嘴,随后居然嘴角微微上勾,笑了起来:“……是我。”
      甯安被她这副模样吓得魂飞魄散,唯恐她也哪里出了问题:“莘野,到底怎么了?什么是你?沈连寂他……”
      “是我。”秦莘野脸上的笑容绽放得更开了,她呆滞地笑着,宛若坏掉了似的说,“我把连寂,吃掉了……吃掉了,我是食人鬼,不吃肉,活不下去,所以,我把他吃掉了……吃掉了,我把连寂,吃掉了……连寂被我……”
      突然,她停顿一下,随即悲痛地呜咽一声,不受控制地恸哭了起来。可她的眼泪已经流干了,因此脸上未添新的泪痕,仅凄厉的嚎叫于走廊内传响,不绝于耳。甯安愣愣地后退一步,仿佛总算听清了秦莘野所言般,难以相信地嗫嚅道:“吃……掉了?”
      甯安知道秦莘野被地下异类们称为“食人鬼”,也浏览过她曾经犯下的食人案的记录,但由于这种事过于难以置信,加上她和沈连寂又那么亲密无间,他便有意无意地拒绝深思隐藏于其绰号背后的血淋淋的事实。而这一刻,他不禁感觉体内有什么东西炸开,顿时血脉偾张起来。
      “这不是第一次对吧?”
      甯安虽然对秦莘野这么说,眼睛却瞪向一声不吭地站在旁侧的施杨。施杨不置可否,雕塑一般的脸庞波澜不惊。
      甯安怒目而视:“为什么不……”
      “这在你我的能力范围之外。”施杨淡漠地答道。
      甯安知晓自己不该迁怒于人,于是握紧拳头、深吸一口气,坐下来同秦莘野一起等待。煎熬的四个小时之后,显示着“手术中”的红灯暗下,秦莘野和甯安顿时一个激灵站了起来。
      从手术室里出来的,正是附二医的院长汪远。他一看见秦莘野,就立刻认出了她是上次陪沈连寂来复查的女孩。
      “不用担心,已经没事了。”
      秦莘野倏地如释重负,若不是甯安眼疾手快地出手搀扶,她怕要摔倒在地了。
      “那孩子的伤非比寻常,很像是撕咬造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抱歉,”甯安低下头道,“是我们的责任。”
      汪远知晓沈连寂是部门的监护对象,所以没有追问。他顿了顿,神色凝重地道:“年后那孩子来复查时,各项检查的结果都非常好,我当时还说沈院长多虑了。如今看来,反而是我过于乐观了。”
      话音一落,甯安立即心生不详的预感。秦莘野亦心脏被提到嗓子眼处,可怜巴巴地问:“这是……什么意思?”
      汪远叹了口气:“非要说的话,他彼时的好转,有点类似于人死之前回光返照的现象。他的身体再经不起折腾了,否则即使是神仙也回天乏术。你们……”他自知无权对部门的事务指手画脚,遂把原本想说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自己看着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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