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胎》风落雨吹

202、三月二十六

　　天花板在摇晃。
　　不，准确而言，天花并不在摇晃，而是在沿着某个方向来回反复磨蹭。可这个方向，该说上下还是前后呢？哦，对了，自己的视线与天花板垂直，而天花板与自己的距离始终保持不变，所以应该说，天花板在不断地上下反复磨蹭。
　　等等，真的是天花板在不断上下反复磨蹭吗？毕竟天花板在动的话，按理说，整间屋子也该一起晃动才对。然而身下的睡床却纹丝不动、稳固如山，旁边的桌椅也像被钉在了地上似的一动不动，杯中的饮料更是波澜不惊。那么，到底是谁在动呢？
　　突然，一张丑陋的脸庞映入眼帘：地中海式头发如□□般卷曲，油腻的黄色额头像涂了釉一样光可鉴人，粗长若毛毛虫的眉毛下面，是两只如凶蛮野兽般闪烁着贪欲目光的眼睛、遍布着溃烂脓疱的酒糟鼻子、像烤焦了的香肠的干裂嘴唇和沾满烟渍的黄黑烂牙。恍惚间，少女终于意识到自己正在被这个恶心的中年大叔做着什么，随即美丽的眼眸充盈惊恐的泪水，五官扭曲犹如被揉成一团的抹布。她张开双唇，似要疾声呼救，下一秒却崩溃似的失笑起来——不是因为这恶心大叔把嘴贴了上来，而是因为她突然发现，此时此刻，在这间房间里，觊觎她的混蛋，不止她身上那一个。
　　——大概我的人生，就是这样一直坠落下去。就这样，一直坠落到地狱尽头。抱歉，绳藤。我，真的累了。
　　薛琴任闲庭信步似的走出现场，一边脱勘验服摘面罩呼吸新鲜空气，一边颐指气使地吩咐手下人把尸体装好运走。他转过头，对急忙赶来的甯安和慢悠悠跟于其后的施杨一抬手，打招呼道：“哟，来了啊。恭喜恭喜，三组又摊上大案子了。”
　　甯安开门见山：“具体情况怎样？”
　　“和前六起一样：尸体全身骨头碎裂、内脏稀烂，几乎不成人形。说得形象一点，就像被巨人一脚踩成肉泥的感觉。”薛琴任兴奋地说着，做了个右手拍击左掌的动作，“一般来说，人体若遭到如此大力的压迫，血液一定会喷得满墙都是。然而本案受害者的死亡现场均十分干净，除了尸体四周的地面外，其他地方连一滴血都没有，蹊跷得简直见鬼了。”
　　“也就是说，有什么力量阻碍了血液的喷射吗？”
　　“不错，而且能办到这点的，想来也只有异类了。”
　　甯安皱起眉头，回忆今早刚从联络科转来的案卷。自本月18号起至今日，短短四天时间内，一共出现了七名死者。死者年龄在四十岁至八十岁之间不等；死状如薛琴任先前所述，可见犯人行凶时的冷酷无情和残忍决绝，仿佛与他们有深仇大恨。
　　“说起来，怎么只有你两个？你的御用司机欧阳阿斗呢？”
　　“他去附近走访了。”
　　“哼～看来欧阳少爷被你调教得很好嘛，竟然肯纡尊降贵，给你跑起腿来了？不过让他单独负责这么重要的工作，你还不是一般的心大啊。”
　　甯安当然不会说，欧阳尧旭之所以主动请缨去向死者的邻居和熟人了解其生前情况，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害怕从屋里飘出来的浓烈的血腥味。“他最近进步了很多，从各个方面来讲。而且我觉得，你们一直以来都误会他了。”
　　“误会？误会他什么？他有什么好误会的？”
　　甯安笑了笑，没回话。瞧他一副“就不告诉你”的样子，薛琴任不屑一哼，一挠头，送给他一个背影：“不说就不说，谁稀罕！我劝你还是自求多福，祈祷有朝一日不会被他反咬第二口吧。”
　　甯安不置可否地微笑着，转而问施杨道：“你怎么看？”
　　施杨明白对方并非意指欧阳尧旭的事，而是本次的案子。他想了想，道：“洛萍。”
　　某些凶手为了隐藏真正想要杀害的对象，会选择采取连环杀人的方式来掩盖其特殊性；在挑选猎物时，他们亦会小心翼翼、一丝不苟，甚至还会故意伪造一些线索以混淆警方视听。然而在本案中，犯人固然保持每天两起的作案频率，但比起企图掩饰真实目标，七个杀人现场都给人一种难以言表的急躁感，好像恨不能一次性赶尽杀绝。如此一来，便几乎无需考虑犯人刻意制造“烟雾弹”的可能性。因此本案的首位死者、受害者中唯一的女性洛萍，就显得尤为重要。
　　甯安英雄所见略同：“拜托你了。”
　　话音刚落，施杨的手机响了起来。他接起来放至耳边，无声沉默了一会儿后，挂断了。
　　“是晨星吗？”
　　“嗯。她出院了，回到办公室发现没人。”
　　甯安笑道：“她这样一个好动的人，整天蜗在医院也确实郁闷。你就带上她吧。”
　　施杨没回答，自顾自走人了。不过他还是发了个地址给晨星，接着在洛萍住所附近看到了她踮起脚、向他招手的身影：“师父！”
　　洛萍作为单身母亲，生前过得并不太好，尤其是其女儿洛洛死亡之后，整个人沦为半发疯状态，三天两头穿着一套脏兮兮的睡衣、顶着杂草般的头发，冲到路人前不知所云地骂骂咧咧，十句话中有十一句是在咒骂洛洛抛弃了她。周围人全都对她避而远之，偶尔不幸被纠缠上了，也只能等她撒完野后，一面嫌弃晦气，一面不快地离去。
　　“洛萍很讨厌她的女儿吗？”晨星问。
　　“谁知道呢。如果给她买高档化妆品和衣服是她表现厌恶的方式，那她应该恨她恨到巴不得亲手送她下地狱的地步了。”洛萍的邻居鄙夷地说完，突然神色一变，神秘兮兮地道：“对了，专员小姐。你知道，洛萍经常把她女儿租给外头的男人玩吗？”
　　晨星顿时目瞪口呆：“这……这是真的吗？”
　　邻居眯起眼睛，一脸“我是为了配合调查才把知道的都说出来”的迫不得已和无可奈何，然而难以抑制的兴奋语气却出卖了她的真实想法：“当然是真的啦！不然她干嘛每天把她女儿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带去见不同的男人，然后每次都自己一个人回来？而且啊，”她瞄了瞄周围，凑上晨星耳朵，细如蚊鸣地轻语道，“尽管她声称洛洛是病死的，但我们一致认为，她其实是被男人玩死的。毕竟她那晚被接走后，等再见到时，就已经躺在冰柜里了。”
　　在晨星向洛萍邻居了解情况的同时，施杨撕掉贴在洛萍家门口的封条，走进这间纵使满地血液已然干涸，却仍旧充斥着刺鼻血腥味的贫民房。
　　屋内布置只能用一片狼藉来形容，到处都是垃圾和灰尘，几乎没有能够落脚的地方。施杨四处转了转，发现床头柜的第一层抽屉以不自然的歪斜状态开着。
　　抽屉锁扣损坏、滑轮脱落，明显是被强行拖出来的，里面只有一部表面满是刮痕的旧款按键式诺基亚手机。而其他抽屉又完好无损，这说明犯人应该在这里找到了他想要的东西。施杨找来充电器，给手机充了会儿电后，尝试性地按了下电源键。屏幕随即亮起。
　　由于年代有些久远，这老古董仅支持通话和短信功能，连照片都拍不了；通讯录里存有一连串以2开头的11位数字，除此之外便无他物。施杨稍稍一看，当即发觉这些看似毫无意义的数字其实是经过简单加密的手机号码，即将每个数字减一（0当作10），就可得到真正的号码。
　　“十年前的电话卡没有要求实名制，而且大部分都停用很久了，所以不好确定这些号码的主人是谁。但从它们的联系人名称均标注为‘XX先生’来看，这些号码背后的人，有着不能透露真实姓名的理由。”
　　施杨前一秒刚电话汇报完，欧阳尧旭后一秒就回来了。他拖着狼狈不堪的步伐和沉重的身躯，一屁股坐上椅子，也不管眼前的矿泉水有无人喝过，抄起来就一口气啜完了。问其发生了何事，他一言难尽地摇摇头，喘了几口粗气，好不容易才活过来般地感叹道：“大妈这种生物，真是太可怕了。”
　　甯安：“……”
　　虽然是初次实战独自走访，但欧阳尧旭相当顺利地完成了任务。或者说，本次死者的风流韵事实在太多，以至于各种事迹到处流传，方圆百里之内，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而不经世事的欧阳少爷也通过此次机会，深刻见识到了所谓大人的游戏规则，不由得对自己所处的这个世界产生了深深的怀疑。
　　“你别看那个老不死的死前中风瘫痪，好像很可怜的样子，他以前腿脚还利索的时候，不知道祸害了多少黄花姑娘。之前我去菜市场买菜，他从我对面走过来的时候，故意斜过身子，用手肘擦了一下我的胸。八十岁了还色心泛滥，你说这人该不该死？”
　　欧阳尧旭回想着搜罗到的情报（八卦），觉得如实复述出来不太好，于是捡出最核心的部分，按照专业的表述方法，一板一眼地概括道：“死者年轻时，似乎和不少女性发生过关系，其中甚至还有高中生；直至病倒前夕，他还被人目击到带女人进旅馆。”
　　话音落下，甯安的表情变得难看无比。欧阳尧旭误以为对方不相信自己的话，慌忙解释道：“那、那些大妈确实是这么说的！我没瞎扯！我知道自己做笔记容易出错，就特地用手机录音了。你要是不信的话，我可以……”
　　“我没有不信你，我只是被死者染指未成年人的行为震惊到了而已。”甯安意外于欧阳尧旭的反应，稍稍愣了一下后，温柔地笑起来说：“干得不错，欧阳尧旭。你找到了一条非常有用的线索。”
　　“哦……嗯。”见是虚惊一场，欧阳尧旭不自觉如释重负。他抬眼一瞄，发现甯安正以一种看待自家孩子似的眼神看着自己，旋即难为情地垂下脑袋。
　　抱着试试看的心态，甯安向那些自称亲睹过第七名死者带未成年少女开房的大妈们出示了洛洛的照片。她们经过一番激烈的讨论，表示说不准当初看到的是不是她，毕竟在她们眼里，骚狐狸都长一个样，加上过去了十年，记得住才有鬼。不过在联络科的帮助下，三组陆续确认了洛萍手机里十个神秘号码的使用者。其中，有三人是本系列案件的受害者，而包括第七名死者在内的剩余三位死者，或多或少都有些男女相关的传闻缠身。至此，可以合理猜测，犯人犯案的动机，是为了替她向肆意把她当成玩具玩弄的人们复仇。
　　如此一来，嫌疑人的确定就有了明晰的方向，怀疑范围也大大缩小。听洛萍的邻居说，洛洛似乎跟同校的一名男生玩得很开，甯安便和欧阳尧旭去往了她的高中。路上，欧阳尧旭一边驾车，一边冷不防开口道：“尽管为自己女朋友报仇合情合理，但事实真会如此吗？”
　　“怎么说？”
　　“既要报仇，自然是手刃所有仇人才有意义。然而洛萍通讯录里的二十六个加密号码中，就我们已获悉身份信息的，四个在外地，两个几年前就进了棺材。因此从一开始，犯人就没法完成报仇。既然没法完成，那么报与不报，根本没有两样。况且对于那个中风老头来说，他现在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样，还没有子女照顾，死了反而是一种解脱，所以还不如让他活着。”
　　甯安意味深长地凝视欧阳尧旭，不动声色地问：“你想说，我们曲解了犯人的目的？”
　　“这个……我不太清楚。反正我是这么感觉的。”
　　“这样就好。下次无论有什么想法，也一定要像这次一样直接说出来。”
　　斜眼一瞥满脸欣慰的甯安，欧阳尧旭忙不迭收回视线，在红灯转为黄灯的瞬间，平稳地把车停在停止线之后，若有若无地“嗯”了一声。
　　洛洛的班主任是一位慈祥和蔼的中年妇女，说话轻声细语的，对待突然来访的甯安和欧阳尧旭也极为客气。得知二人的来意后，她从柜子里取出一张毕业照，指着上面某个站在第一排角落的男生，慢条斯理地说：“你们要找的，应该是绳藤。”
　　见照片中央空出一个站位，甯安料想这应该是留给洛洛的，“真是个罕见的姓氏呢。”
　　“是的，我当年初次看到名单时，也是这么想的。”
　　欧阳尧旭瞅了瞅身体弯成“7”字形的绳藤，奇怪道：“为什么全班只有他一个人鞠躬？”
　　班主任苦笑：“他没有鞠躬，他只是驼背而已。”
　　“驼背？天哪，整个人都成虾姑了，也太严重了吧！”
　　“是啊。因为驼背，他无法正常参与体育活动，还时常遭到同学歧视。虽然我好几次建议他去医院看看，可他就是不听，还说就算是国内的顶级专家也治不好。”
　　甯安：“为什么？”
　　“不知道。他的父母也不怎么管他，不是不接我电话，就是把我的话当耳边风。可以说，绳藤之所以那么阴郁孤僻，九成由他的家庭导致。”
　　“那洛洛呢？”
　　“洛洛是单亲家庭，据我了解，似乎一出生就跟她妈妈相依为命了。但是，她妈妈显然不是正经人，每次来学校都是一副浓妆艳抹的样子，而且她看洛洛的眼神，怎么说呢，那根本不是一位为人母者该有的眼神，反倒像一名商人在测算商品价值。”
　　“围绕洛洛的传言，您有过耳闻吗？”
　　“当然。就是因为这个，我才把她妈妈叫到学校，还时不时去家访的。然而我们教师所能做的，终究十分有限。”
　　“洛洛和绳藤的关系，是什么时候变好的？”
　　“这我不太清楚，但大抵应该是在高二那年。因为我是在那时候才听到学生谈论他俩的绯闻的。而且绳藤还曾经因为洛洛，和高年级的学生发生了冲突。”班主任顿了顿，又说：“其实洛洛和绳藤走近这件事，我至今仍旧觉得不可思议。他俩虽同样在家庭方面有着旁人无法体味的难处，但在性格上简直就是天差地别——一个开朗过头、备受同学关注；另一个整天阴沉着一张脸，无论见了谁都没好气：可谓恰好完全相反的两个人。”
　　“那您知道绳藤现在在哪儿，或是有他的联系方式吗？”
　　班主任摇了摇头：“刚毕业那会儿，他家的电话还打得通，但后来就不行了。”
　　甯安沉思片刻，站起来说：“谢谢您的配合，黄老师。若还有什么需要了解的地方，我们会再来找您的。”
　　走出校园大门，甯安回头望了一眼由于刚刷漆不久而倍显亮丽崭新的教学楼，直觉洛洛和绳藤之间的故事，非常值得深挖。感到手机振动，他摸出来一看，是施杨。
　　“犯人被我们抓了现行。快回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