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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7、三月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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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厄尔尼诺现象,这次的冬天并不太冷,十一月份竟也还有穿短袖的人,不知哪一天气温骤降之后,毛衣便登场了。对于一心只系工作的卜瑞珉警官来说,只要世界不毁灭,交通不瘫痪,楼下煎饼果子店不倒闭不涨价,哪怕气候异常到南北极圈冰川全部消融,也跟他没半毛钱关系。他抬头瞥了瞥墙上的闹钟,才发现已经十二点了,于是置堆满了各种资料的桌面于不顾,右手抄起挂在椅背上的破旧棉袄,潇洒往后背一甩,迈开大长腿,行将大摇大摆地离开刑侦队办公室,却在目光触及某一张办公桌时脚步一顿。
这张办公桌已空置了半年,其主人至今杳无音讯。卜瑞珉深知他的离去,与自己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不过他并不感觉愧疚,毕竟人各有立场,也各有各的路要走,友情并不能凌驾于一切之上。他转回头,不加留恋地走出了分局。
卜瑞珉天生所需的睡眠时间短,身体硬件也是少见的一流。一般人可能需要七到八小时的睡眠才能保证第二天精力充沛,但他只用三四个小时就够了。某次为了抓捕犯人,整个刑侦队一连三天没合过一次眼,好不容易逮住那孙子后,其他刑警们各个累得跟死狗一样,齐齐倒地躺尸,卜警官却不知从哪儿弄了个锣鼓,蹦蹦跳跳地围着满地“尸体”敲打吆喝,然后一边顶着两边不对称的脸蛋,一边笑嘻嘻地“赶尸”去吃庆功宴。吃完后,他不仅主动掏腰包,还不忘挨家挨户地“还尸”,之后还独自回到分局,干净利落地完成了一系列后续工作,神采奕奕的样子比回家充了一晚电的同事们还要精神百倍。因此,很多刑警都颇为不解,甚至还有点羡慕嫉妒恨,他们为此专门秘密买通了一位法医,准备等卜副队哪天一不小心嗝屁后,剖开他的五脏六腑,看看这家伙的身体究竟是个什么构造。
然而睡眠少,即意味着一天的时间比较长。有时候精力过剩,又不好拿旁人开涮,卜瑞珉也只能自行消化了。为了将空闲时间缩至最短,他每每留到很晚才下班,然后乘着末班车回家。今晚,公交司机仍旧准点到站。他刷了公交卡,正想到后座坐下,却见几辆拉了警笛的警车从分局里疾速驶出,呼啸着奔向远方,同时,他的手机也响了起来——
凌云到达的时候,现场已被警戒线围了个水泄不通,围观群众翘首以望、望眼欲穿,瞎凑热闹的议论声纷纷不休。一名刑警过来向队长报告道:“死者身份已经确认了。名叫张语萌,26岁,本地人。法医从她的口袋里找到了电影票票根,推测是在看完电影的路上遇害。”
张语萌的尸体正倒在血泊上,皱着眉头、死不瞑目,捂着伤口的右手一片乌红,左手则直直地伸着,仿佛想抓住什么东西。法医让人把尸体装进尸袋,对凌云道:“半个多小时前死的,腹部中一刀,从出血量看,应该捅到了脾脏。具体的得等待进一步尸检。”
凌云表情凝重,见停在一旁的救护车被几名警察和医护人员围了起来,问:“那边是什么情况?”
刑警不敢妄加判断,如实答道:“报警人说,他路过的时候,那名女生就倒在死者不远处,手里还握着一把疑似凶器的尖刀。”
凌云上前拨开人墙,看到了那个刚刚经历了一场恐怖梦魇的女生。女生魂不附体,脸上挂着干掉的泪痕,裹着一层厚厚的毯子,宛若一只落汤鸡般瑟瑟发抖,对周围人的声音一概充耳不闻。凌云试着和她交流了几句,但随即放弃了,问身旁的女警道:“知道身份了吗?”
女警点点头:“我们找到了她的身份证,名字叫程媛圆。”
“先送去医院,通知家属。其他的,等她神智清楚点后再说吧。另外,叫几个兄弟去电影院和附近问问,心桥街那么多监控,我不信没一个拍到。”凌云望了望四周,“卜傻二没来?”
“副队早来了。”先前那位刑警四处寻了寻,“嗯,怎么不见了?”
就在凌队长姗姗来迟之际,卜副队已然以非人类的速度调到了张语萌遇害时监控画面。当晚十一点三十五分,并肩行走于人行道上的张语萌和程媛圆察觉到有人在后头尾随,不由得加快脚步,快速奔跑起来。然而犯人的速度远远快于她们,不一会儿就追上了。关键时刻,程媛圆把张语萌向歹徒推了过去,随后头也不回地往前冲。张语萌被猝不及防地一推,恰好倒入犯人怀中,继而遭到致命一刺,倒在地上蜷缩起来。另一边,或许由于跑得太急了,程媛圆左脚踩空,整个人扑在了地上,随之失去了逃跑的力气。犯人游刃有余地走过去,将凶器放进她手里,再径自扬长而去。卜瑞珉摸出嗷呜乱叫的手机,从容自如地接听。
“臭小子,死哪儿去了?”
卜瑞珉不答反问:“哥,受害者和目击证人的家属都通知了吗?”
“……目击证人?”凌云敏锐地注意到了卜瑞珉话中的细节,“你找着什么了?”
“千万别让双方见面。”卜瑞珉眼含笑意,答非所问,“不然,别怪兄弟没事先提醒过你。”
上午十点,卜瑞珉慢悠悠地来到东方医院,才刚踏出电梯,就听到了从大老远处传来的高分贝尖叫。卜瑞珉对发出这悲壮叫声的妇女的身份大概有数,毕竟他就是这场纷争的促成者,于是原地等了一会儿。见几个警察以九牛二虎之力抬着一位瞪着血红的双眼、面目狰狞、不断高喊“程媛圆,你还我家萌萌”的虎姑婆似的中年女性路过,又看一名勉强算得上冷静的中年男性在一位同事的搀扶下慢慢走远后,方才来走进程媛圆所在的病房。
程母正四肢乏力地瘫坐在地上,纹丝不动地保持着一脸震惊的发懵模样。显然,她还没从张语萌死亡的真相中缓过来。凌云轻声安慰了她几句,准备带她去休息,抬头发现自家傻二来了,向他投去了一个“老实点,胆敢乱说话,舌头就别想要了”的警告眼神。卜瑞珉会意地眨眼吐舌,露出一道“哥,你把我当什么人了”的微笑。
凌云:“……”
我还是赶紧找个人来盯着比较好。
卜瑞珉笑眯眯地目送队长远去,关上房门,在病床旁的椅子上坐下,变脸般地秒换了一张严肃脸。不等他开口,程媛圆就细不可闻地抢了先:“发现有人跟踪后,我脑子里第一个蹦出来的,就是萌萌向我说起的梦,我担心她真会像梦里一样出卖我,所以才……”
死里逃生后,程媛圆呆滞得像一个木头人,非但一言不发,就连眼睛也不怎么眨。卜瑞珉料想她需要些猛料,就用非常直白的语言对程父程母说了一些本该委婉传达的事。他本来还担心这“料”不太够,却不想效果挺好的。
“什么梦?”
程媛圆慢一拍地回答:“几天前,萌萌和我说她做了一个梦。梦里的经过和昨晚差不多,只不过最后是她把我推向了跟踪我们的人。”
“所以呢?”卜瑞珉嗤之以鼻:“你想说,若张语萌没有做这场梦,若她没有告诉你这场梦,你就不会推她了,所以张语萌的死是她活该,不是你的错,对吗?”
“我……”程媛圆咬住嘴唇,不置可否。
卜瑞珉音调略略提高:“权当你推张语萌,是受了那场梦的蛊惑。那我问你,为什么张语萌没有推你?按你的逻辑,最该动手的,难道不是她吗?”
“……”
“犯人把凶器塞给你的隐含意义,你真不明白吗?”
“……”
“我本来将你定位为‘帮凶’,但现在看来,张语萌就相当于你杀的。”
程媛圆紧紧揪住被单,泪珠啪啦啪啦地打在手背上。
其实伸出手去推张语萌时,程媛圆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也知道这样做的后果是什么。但由于她这一套动作是在一瞬间内完成的,大脑根本来不及制止。而当她转身跑开后,她立刻后悔了。可后悔又有什么用呢?她若真心后悔,就不会踩空进而摔倒了。
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不。有时候能真正定性一个人的,不在长久的交往,而在那短暂的瞬间。
“我一般不说女人,但你,我真心忍不住。”队长的警告如过往云烟般散去,卜瑞珉毫不同情地道:“程媛圆,你就是个彻头彻尾的人渣。有你这种人当朋友,张语萌真是倒了八辈子霉。”
程媛圆捂住脸,发出一声凄厉尖锐的悲鸣,即将嚎啕大哭。卜瑞珉没时间供她发泄,蓦地将她按在床上,捂住她的嘴,不太耐烦地正色道:“你若还有点良心,就好好回忆一下案发时的经过,提供些寻找犯人的线索。当然,你休想以此谢罪。你的罪会伴随你一辈子,永远也赎不了。你现在唯一能做的,只有拉犯人一起下地狱!”
程媛圆眼眶含泪地瞪着卜瑞珉,喉咙发着模糊不清的呜呜声。她面带痛苦地压下爆发的冲动,等卜瑞珉把手移开后抽了几口大气,流着眼泪,带着哭腔着说:“我不知道那个人是谁。他戴了口罩和帽子,看不清脸。”她用力地顿了一下,“不过,他把刀放进我手里的时候,说了一句话。”
“什么话?”
“‘这样,你们就再也做不成朋友了。’”
由于担心卜瑞珉对程媛圆“图谋不轨”,安顿好程母后,凌云立马叫上一名医护人员飞奔了回去,差点和恰巧从病房里出来的卜瑞珉撞个满怀。卜瑞珉笑嘻嘻地说:“哥,看不出你这么喜欢我啊。”
“滚你的喜欢!狗嘴吐不出象牙!”
卜瑞珉哈哈笑了几声,伸手揉揉被队长撞到的鼻尖,“哥,这次案子不简单。”
每次卜瑞珉说出这句话,用不了多久,案子的调查权就会转移。凌云不知道那些案件最后转到了哪里、是否被解决了,但他深知有一股无法窥探的势力渗入了分局,乃至整个城市、整个国家的公安系统中,而卜瑞珉正是其中一员。明明被叫了那么多年“哥”,却连对方的真实身份都不知。凌云忽然觉得自己这个队长当得实在太过悲哀,甚至可以说是窝囊。也对,如果自己不窝囊的话,怎会对这卜傻二的各种逾越行为视若无睹,又眼睁睁地看着那小子离开?凌云沉重地叹了口气,问:“你没向她说一些不该说的话吧?”
卜瑞珉一挑眉:“咱俩对‘不该说’这仨字的定义不太一样,你得向我具体举例说明,否则等下莫要说我强词夺理。”
“臭小子,少给我蹬鼻子上脸。”凌云敲了一下卜瑞珉的脑瓜子,“我们会继续做我们力所能及的事,你也只管按你的想法去干吧。需要支援跟我说,别惹麻烦就行。”
“放心吧,哥。我心里有数。”卜瑞珉说罢,转过身,潇洒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