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佩行》姜漾

2、前日恩仇

　　小满昂头看着坐在马上的单青城。

　　因君王停马，整个军队都停了下来。

　　只见女子仍着南梁皇族宫装，只是眼下已是满身脏污，披头散发，泪眼婆娑。

　　细细看来，那污浊之下竟是绝色。

　　一众将领猜测，这必是南梁的四殿下陈辞的遗孀了。

　　南梁王陈录薨逝之前，嫡系皇族子弟皆已绝尽，前太子陈观棋战死，次子陈宜之死在支援的路上，庶子陈兰景投敌被斩首。

　　最终，只能从南仪王府过继，将世子陈辞封为四殿下，欲传国祚。

　　可当时这四殿下已在战场，武王下此令，一是欲谢罪自保，毕竟百姓皆知世子殿下如何爱民如子，此令一下，军中民中无不感叹国之有望。二是向陈辞示好，督令其务必尽心。

　　可武王确实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陈辞是皇族，就算没有那敕封，也会为保百姓，为社稷死而后已。

　　这不是秘辛，北齐军中也有听说，无一不嗤笑这武王何等的自私自利，以己度人。

　　谈的多了，也隐约听说过这四殿下何等的爱民如子，何等的善良正直，又是如何的丰神俊朗的。

　　北齐军中也都是叹服这位殿下的，只感叹他生错了家国，可惜他错投了君父。

　　当初南梁风雨飘摇，战场之上，陛下也曾坦言愿共分国□□治之，只要陈辞投国，必以国士待之。

　　那四殿下却是冷眉道:“青山是处可埋骨，白发向人羞折腰，辞绝不做叛国弃义之人。”

　　北齐将领无不敬佩赞叹。向内而求，向死而生。这是南梁王室身上少见的品格。

　　听说四殿下年纪轻轻就已成婚，四娘娘也是一等一的和善，还是个美人呢。

　　说起来，这四殿下，四娘娘还和他们陛下有些渊源。

　　毕竟皇后娘娘是南梁嫡公主，是这位四殿下的堂妹。

　　尽管南梁已灭，北齐称大，如今见着这位前朝的四娘娘，众将士还是尊重敬佩的。

　　单青城勒马前行至小满面前，并未下马，只道:“临安郡主，朕已应陈辞，特许南梁余众南下，不杀无辜，你如何还在这里？”

　　小满抬眼，压下满目疮痍与仇恨，状似惶然道:“陛下，妾一介弱女子，如何能经受住南下之苦。如今南梁亡国，妾无处可去，只求陛下收留。”

　　军中发出吸气和鄙夷声。

　　单青城抬手阻止，盯着小满好一阵，方才慢悠悠的开口道:“朕杀了你夫君，你不恨朕？”

　　小满压下泪眼，弯唇道:“成王败寇。”她顿了顿，咽下愁苦，才又开口道:“况且陛下当初应过妾，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倘若他日有求，必不推辞。陛下忘记了么？”

　　单青城默然，戏谑道:“杀夫之仇，郡主好魄力。”

　　小满泣然道:“如今乱世，妾只想自保，如今挟恩图报，只求陛下收留妾。也算有安身之处。”

　　单青城端坐马上，心想或许见着了这周小满，陈朝辞心情或许好些，前事已定，她如今是陈朝辞唯一的亲人了。

　　况且战事已定，南梁皇室已无嫡系血脉，翻不出什么浪花出来。只是这南梁国祚六十余年，百姓难免追忆。比之铁血手腕，若是自己能够让天下人以为自己善待南梁皇族，到时不费一兵一卒，天下归心，岂不美哉？

　　又想着确实当初这周小满救了自己一命，眼下她如此作为，着实让他好奇。

　　毕竟他也曾落马南梁，见过这位临安郡主和陈辞那时是何等的恩爱，两心相投，也曾让他无比羡慕。

　　眼下陈辞尸骨未寒，周小满却做出这等背夫叛国之事，一介弱女子，难免要背负骂名。

　　他不信周小满不知道她此举会让她遭受什么，到时天下文人，必不肯放过她，比之陈朝辞更为不堪。

　　这样也好，到时朝辞便可少遭受着苦楚了。

　　单青城抚掌道:“好！识时务者为俊杰，临安郡主不拘小节，又对孤曾有救命之恩。北齐理应举国迎之。”

　　他回头对身边副将道:“还不驱马前来，以迎郡主上马？”

　　他唤小满郡主，不称娘娘。

　　小满心中冷笑，面上还得做出那副柔弱感激的神色来，她吸吸鼻子，准备拒绝。闺中女子，她并不会骑马。

　　那单青城看她为难，挑眉道:“是，朕忘了，郡主不善骑马。”

　　又对身旁士兵道:“备马车。”

　　小满惶然上车，双手交握，她心中虽惧怕，却仍要只身去北齐，她要见见陈辞，哪怕是尸身。也要问一问陈朝辞，为什么害她夫君。更要复仇，国破家亡，血海深仇。陈辞死了，她亦不惧。只身向国难，她不怕，只想求个结果。

　　此生，是否真的有人在意她？

　　陈辞心中是否只有她？

　　她不要心中有，只愿做唯一。君既为我生，我亦为君死。

　　陈辞的诀别信让她心痛，他给了自己一个答案。

　　她想相信，却不敢信。

　　陈朝辞，单青城，江畔，她一个都不会放过。

　　小满垂眼，忍下目中泣泪。心中暗恨。只道必让他们血债血偿。

　　那厢单青城挥兵入城，并未烧杀抢掠。此时不比以往，必得做出些仁善出来。倘若再用往日屠城之法，此后北齐一统河山也会麻烦。

　　只是那些言官文臣，就够让他头痛的了。

　　更别提陈朝辞的哭哭啼啼，也让他心烦不已。

　　单青城派各守将驻守越州城要塞，又着令副将就地整顿，不日启程，直捣南梁国都盛京。

　　虽则南梁皇族已亡，但盛京还有不少支系妇孺。

　　此去必得全数缴之，方可安心。

　　至于周小满，单青城命手下将领将她送至燕都。

　　留在都城看看她到底想做什么也未尝不可。反正他不日便归。

　　总之，这笔买卖，他并没有什么损失。

　　小满听到单青城的吩咐，慌忙下马跪拜谢恩。

　　不料，那单青城俯身扣住她的下巴嘲讽道:“郡主不必言谢，虽说郡主已归顺北齐，但常言道一日夫妻百日恩，毕竟四殿下新丧，陵寝就在燕都。孤是个礼仪人，也得让郡主奔丧不是。”

　　小满心内几欲杀了他，面上还是恭顺模样，只道:“但凭陛下驱使。”

　　单青城觉得略无聊，他敬佩陈辞，曾经也对周小满心有好感，如今见她背信弃义，对仇人卑躬屈膝，奴颜婢膝，只觉得厌恶反感。

　　全然忘记了是他杀了陈辞，是他使计，借陈朝辞之名暗害周小满的夫君。

　　如今却还能指责小满，满口的仁义道德。只让小满几欲呕吐。

　　单青城只派了两对人马护送小满回燕都，一驾旧马车，马也是病马，一路上摇摇晃晃，路途崎岖，颠荡的小满觉得脏器就要出来。

　　但她并未出声，心里也知道这是北齐的府军有意为难。

　　她这种叛徒，无论到哪里，都不会受欢迎。

　　士兵不能违抗上令，便只能用这种方式让自己难受了。

　　小满并不怪他们，若是她，也只会更憎恶那些叛国者。

　　可陈朝辞和江畔还好好的在北齐待着呢。

　　他们享受着南梁的荣华富贵，如今国已灭，人已亡，竟还能心安理得的在北齐享宝马香车么？

　　小满又想到了陈辞，亲近他的人总会唤他与杭。可小满从来只唤世子，后来只唤殿下。

　　幼时，周语冰和陈朝辞一起欺负她的时候，她不能反抗。

　　府中的父王和娘娘总是一味袒护，她娘去的早，于是就连下人也是敢欺负她的。

　　那时，长公主为了不落下刻薄的名声，在银钱上总是给的足足的。

　　盛京奢靡之风大行其道，皇族氏族皆是玉壶光转，宝马雕车。可贫苦百姓皆是衣不蔽体，食不果腹。

　　小满是可怜人，却心知不能抽刀向更可怜者。她性子软，心肠柔。便总是想着能为百姓做些什么事。

　　都道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小满会在冬日里为那些乞讨的幼童穿上新的棉衣。

　　也会为孤寡无依，儿孙都去了前线的老人提供粥食。

　　但凡是她能做到，皆不敢推辞。

　　那时她还有一颗玲珑纯粹的善心。

　　后来……，后来陈辞从浮玉山回来了。

　　他是南仪王的独子。周语冰喜欢他。小满也喜欢，可是她不敢和嫡妹争。

　　千秋节宫宴上，她独坐凭几前，冷冷清清，无人理会。不似嫡妹，更不似宁国公主陈朝辞。

　　可恍惚之间，二人视线相对，陈辞举杯向自己祝酒。

　　相顾无言，只有嘴角的微微笑意，和一杯温酒罢了。

　　小满当时只觉得慌张，手忙脚乱的举杯。

　　二人本是无言，但被宁国公主看到了。

　　自那以后，陈朝辞和周语冰越发过分起来。

　　周语冰的时常谩骂，小满只当听不见。污言碎语，小满并不想计较。

　　宫中一日日的宣召，陈朝辞日日借着皇后娘娘的名义让她去学规矩。每日跪三个时辰才放她回府。

　　外人还道她得了皇后娘娘赏识。

　　其中苦楚她都不计较，只想着等她们无聊了也就罢了。

　　可她们不该伤她性命，还欲要污她清白。

　　母亲的事情长久的搁在她的心里，已无药可医。

　　她此生立誓，绝不为妾，平妻也不可。

　　可她们呢？小满自认平生良善，从未敢有坏心。却被人下了那等虎狼之药。

　　若不是陈辞搭救，为她做主，及时请来太医，她此生怕是都没有来日了。

　　如此，周语冰仍旧只是受了斥责。

　　她的名誉，清白。竟抵不过周语冰的几滴眼泪。

　　陈朝辞更是冷言道:“算你命好，与杭哥哥救了你。不过就算失身，这宴会上的哪个不是青年才俊，配你也是便宜你了。”

　　陈辞出言阻止，又直言禀明君上。陈朝辞这才住口。眼中反而含了一包泪来。像是委屈。

　　陈辞安慰小满，又言明必定上表皇后，给她一个答复。

　　可是小满等啊等，只等来了宫中的赏赐。

　　像是捂住她的嘴，小满不觉得这是补偿，只觉得不公平，这算什么，难道陈朝辞的命是命，她的便不是了么？

　　宫中，府中俱没有她出声的地方。

　　小满恨然，心道既然你们都觉得我勾引陈辞，那我就真做给你们看好了。

　　于是，那年春日，陈辞来致歉。小满向他表明了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