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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第十七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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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一早,旭日初升,天光亮起之时,阿英与玉央二人便开始着手验证昨夜猜想。
潭水深深浅浅,深可没人,浅及脚踝,玉央在浅滩之处搜寻半日,果然又寻到了三两条指节大小的黄褐幼鱼,捉上岸来。
阿英细细端详:“不错,正是西海湟鱼。”
昨晚她彻夜辗转反侧,在脑海中勾勒这幽谷大致方位,自他们进入日月山的路线,朔月圣地的位置,而后是溶洞石室的距离,再联系这谷中日出月落的天象,她推测此谷约是在西海东北二三十里处。
二者中既有山川相阻,又无河流相通,湟鱼洄游至此的可能不大,除非真如她所猜测,这潭下有暗道相连?但她也听二师伯张月鹿提过,若遇龙卷水之景,也可将一处湖海中鱼虾吸起,搬运到千里之外,《搜神记》便曾记载“汉成帝鸿嘉四年秋,雨鱼于信都”的奇闻。
说起奇闻异事,便是属她大师伯最常讲给她听。大师伯罗浮春,绰号醉剑侠,剑酒双绝,年少时闯荡江湖也有几分名气,后遇情伤受挫,回谷闭门不出,只专心酿酒,醒少醉多。而他清醒之时,最爱的便是给年幼的阿英讲这江湖上的奇人异事,隐秘恩仇,真真假假,假假真真。
这河湟之地覆灭了二十年的朔月教,她正是从她大师伯口中听说的。她记得大师伯曾说,昔日朔月教教主白寒尔武功盖世,常在西海中练密功,每每扎在水底两三月不出,不吃不喝,不呼不吸,如鱼似蛟,自在非凡,故也有传闻说他乃是西海龙王转世,真神下凡。
彼时阿英还以为此乃白寒尔独门闭气内功所致,如今想来,难不成正是西海海底有暗道联通此处,而这山谷石室,正是当年白寒尔闭关练功之处?!
思至此,阿英大为振奋,将诸般联想与玉央一一道来,玉央亦是认同。
只是此时阿英骨伤未愈,而玉央又不通水性,无法立即下水查探。
泅水非一日之功,阿英便只得先教玉央闭气之功,又剥树皮干草搓麻绳,一端系在岸边巨石上,一端系在玉央腰间,让他以内功闭气,使了个千斤坠的功夫,在潭底慢慢摸索行进,探查可疑之处。
如此三日之后,果然找到了蹊跷。
潭中有一道瀑布,瀑布飞跌之下的潭底隐秘之处,有一块浑圆的石板,天长日久,为水藻青苔腐蚀,已隐隐松动,那些西海湟鱼就是自这缝隙而来。
移开石板,只见一条长长的暗道,里面隐隐有微光透出,只见初时狭窄,后渐宽阔,可供一人游走有余,不知通向何处。
许是因脱困有望而精神大振,又过了七八日,阿英伤势大好,已然行动无碍,于是打算立即进水道查看。
入水之前,她再次将斩鲲交于玉央之手,郑重道:
“剑在人在,剑亡人亡,还望公子替我妥善保管。”
不同于之前的无可奈何,此举代表着她的承诺,剑在他手,她必定不会扔下他独自离开。
玉央知她心意,神色微微动容,他接过斩鲲,垂下双眸,敛去眼底情绪,低声道:
“万事小心。”
阿英颔首,而后转身一个猛子扎进水中,如鱼摆尾,向潭底深处游去,倏尔不见了踪影。
几圈涟漪过后,潭水复又平整如镜。
玉央手握长剑,站在岸边,定定的望着水面,一动不动。
本来并不宽阔的幽谷,少了一个人,竟突然变得有些空荡了。
四周静极了,静得他能清楚得听见知了恼人的鸣叫,熟透的野果砸在地面摔得稀烂,雪水自高山融化沿着山壁而下哗啦啦的流淌,游鱼成群在潭中嬉戏争先恐后的跃出水面。
虽是短短几十日,但这谷中一草一木,一花一叶,他都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
这是他一生中最过宁静的日子。
也是他一生中第一次信任一个人。
今日是个艳阳天,日头大晒,自东边升至头顶,又自头顶渐渐落下,一成不变的潭水终于泛起了一圈波纹。
接连冒出一串气泡后,阿英破开水面钻了出来,向岸上走去。
玉央愣怔一瞬,这才反应过来,刚欲迈步,却是一个踉跄,原来他维持着同一姿势,竟是已经在此站了数个时辰了。
定了定神,他上前接住了脸色惨摇摇欲坠白的阿英,半抱半搀的将她扶坐在岸边干爽之处。
她衣衫湿透,勾勒出窈窕曲线,却浑然不觉的靠在他怀中。
他眸色转深,没有出言提醒,只坐在她身后抬掌贴上她的后心,运起真气,助她驱寒褪湿。
“如何?”
阿英面露疲惫,却是眉目欣喜:“水道内每隔一里便有一处高于水面的穹顶,可供换气歇息。我连探了三段水道,都没有机关暗箭,也没有阻塞,且每隔一段距离石壁上便镶有夜明珠,可供水下视物,看来此地约莫真是当年那西海王练功秘密所在。”
为怕机关阻遏,下水之后她探得慎之又慎,这才耽搁了许久。
玉央闻言不置可否,水路逃生,于他与死路无异,却是紧接着听阿英继续道:
“那水道颇宽,两人进出无碍,届时你运功闭气,我泅水带你前行。据我推测,水道共有二十里左右,一里一换气,我勉强可行,只是不知经年累月,水道是否改路,亦或坍塌阻塞。然既有出路,断不能再坐以待毙,如今生死抉择之际,你愿不愿同我冒这一场险?”
玉央呼吸微滞,只见阿英扭过头来,目光灼灼望向他,那黑白分明的眸中是一往无前的坚定与执着。
二人对视片刻,他听见自己缓缓吐出了一个字:
“好!”
便是赌这一把又何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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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是下定决心,便当机立断。
当夜休整一晚,翌日一早,二人便准备离开,将这几日里提前晒好的果干鱼干,及火折子匕首等物收进防水皮囊,以麻绳将二人腰间打结系紧,防止意外,而后阿英与玉央便一同潜入水潭,进了暗道。
数日里玉央也自行练过泅水,到底不及阿英水性精通,尽力游了一阵,便需靠阿英相携而行。
水底幽暗闭塞,虽有明珠照亮,终是杯水车薪,不过勉强辨别方位。人非鱼虾,乃是陆地而生陆地而死之生灵,长久浸在水中,焉能不生烦躁恐惧之感?
此时此刻,玉央目不能视,耳不能闻,口不能呼,鼻不能吸,可谓五感尽失,四肢皆废。而唯一能抓紧的,便只有环在他腰间的那只手臂,纤细而有力,执拗而坚定,似乎便要这样带着他义无反顾的上碧落下黄泉,踏凌霄平阴曹,冲破生死阴阳,重返人间。
其实也并非阿英一人出力,两人应当说是协同合作。那一里一处的换气口,乃是一处宽约四尺的圆拱穹顶,勉强容纳两人呼吸,却是在水中脚不沾地。故而每每游到此处时,都是由玉央靠在石壁之上,托扶着阿英令她调息平复,以节省气力。
初时阿英还算游刃有余,然而游过十里之后,消耗过大,体力渐渐不支,十五里后,休整时间开始越来越长,十八里后,终于不得不在换气处将整个人倚靠在玉央身上来歇息。
“还好吗?”
穹顶夜明珠柔软朦胧的光亮笼罩之下,浑身湿透的两人大半个身子都泡在水中。玉央脚蹬石壁一块凸起之处,整个人竭力吸在石壁上,一手在水中紧搂在阿英腰间,一手贴在她后心,向她体内源源不断送着内力。二人真气流转一处,阴阳相融,此消彼长,以助阿英尽快恢复体力。
“嗯。”
阿英将头枕在玉央肩上轻轻喘息了片刻,只觉丹田中一股阴柔寒意四下游走,却并不突兀,只片刻后便流入四肢百骸,消散无踪,生出绵绵热意。
她低声应道:
“可以了。”
二人遂默契地一同沉入水下,继续向前推进。
一里,两里,过了二十里后并未见出口。
三里,四里,二十五里后水道中的夜明珠的分布开始稀疏,直到第二十六里,石壁上再无夜明珠照亮,水下一片漆黑幽闭。
第二十八里的换气口处,阿英甫一冒出水面,就是拼命大口呼吸,肺腑中气息已被压榨殆尽,浑身筋疲力竭,手脚软得不似自己。
她一个恍惚险些摔倒在水中,幸而玉央及时察觉,手上用力将她紧紧抱在怀中。
生死存亡之际,什么男女之别,礼教之防都抛诸脑后了。她与他四肢纠缠,耳鬓厮磨,连这世间最亲密的情人爱侣也比不过。
黑暗遮蔽了一切暧昧,亦掩盖了所有希望。二人在这一方小小天地中,额头相抵,鼻尖相触,呼吸相闻,耳边一片死寂,唯有对方粗重的喘息才让自己清楚意识到,彼此还活着。
夜明珠的消失,要么便意味着出口近在眼前,要么便意味着前方是堵塞岔路,他们赌错了。
而此时此刻,却是连回头路都没得走了。换气处的气息有限,二人休整不能超过一柱香的时间,否则便会开始头晕眼花,他们此行,注定有去无回。
阿英只觉眼眶酸软,口鼻充血,全身忽冷忽热,神志渐渐模糊,却仍是咬牙硬撑着,心头闪过诸般念头,通通都是不甘。
即便她早该是已死之人,却万万不该死在此处!
不该在这暗无天日的水道之中,悄无声息,腐烂成泥,千百年后化为乌有,烟消云散。
她还有仇未报!她还有债未清!
猛然抬头,黑暗中明明一丝光亮也没有,她却觉得自己精准的捕捉到了玉央的视线。
谁也不曾开口说出或鼓励或丧气的话,相贴的心跳,相交的呼吸,便是最过刻骨铭心的羁绊,他们无声而沉默着的告诉着彼此:
活下去。
活下去!
阿英咬破了舌尖,尝到满口腥甜,她死死握紧了玉央的手,自喉咙深处低吼出了一个字:
“走!”
炽热的温度与希翼自那交握的掌心传来,玉央心中剧震,他用力回握住了她的手,咬牙道:
“走!”
自此所有的未知险境都无所畏惧,所有的艰难前途都锲而不舍,他们拼死抓住彼此的双手,一往无前!
二十九里,三十里,三十二里,三十四里......
在冲过第三十六里水道后,周遭忽而由狭窄变得宽阔,水中出现了朦胧的光亮,视野大敞,游鱼和水草在身边悠悠掠过。
阿英憋足了最后一口气,拼命向上游去——
稀里哗啦一串破水之声,无边无际的黑暗变成幽深蔚蓝的夜幕,清新的气息瞬间充盈鼻腔肺腑,在水下历经整整五个时辰后,二人终于冲出水面,逃出生天!
他们用残留的最后力气,挣扎着自湖中游到了岸边,便相继跌扑在了碎石滩上,力竭虚脱。
阿英仰面躺在地上,思绪一片空荡,茫然望着头顶黛色苍穹。
今夜竟又是十五夜,一轮银盘高挂云天,圆满亮眼得不真切。四野无际,一片苍茫,夏夜微凉的晚风清盈的吹过面颊,碧青色的西海湖面微波涟涟,轻柔的潮水起起伏伏打湿身下,远处连绵起伏的山川雪岭隐隐绰绰在夜色间。
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
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
她心中后知后觉的涌上莫大的喜悦与莫大的悲凉,胸中激荡,无处发泄,下意识扭过头去,欲与身边之人诉说,却正好撞进了那双幽深迷离的眼眸中。
他就这样无声无息望着她,已不知望了多久。
月华如练,映照着岸边半拥在一起的二人,她躺在他的臂弯里,他用手臂紧紧将她揽在怀中。
她唇边挂着似悲似喜的笑意,他眉宇中沁着若有若无的温柔。
千言万语,欲语还休,目光纠缠,仿佛海枯石烂。
他抬起手,轻轻抚上她的脸颊,缓缓俯身,两人相距越来越近,直到呼吸喷薄在鼻尖那一瞬,她一时又惊又喜,又慌又乱,羞赧无措之下,惶惶然闭上了眼。
于是,便有一个吻,轻柔的落在了她的眉心。
是劫后余生,是情生意动,是她与他今生今世再也解不开的纠纠缠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