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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 8 章 ...

  •   虽说临近初冬,可天气晴和,澹云无声无息,似流玉一般。走廊栏外的梧桐又落了许多干枯的叶子,枝头缀着寒色,纯净的日光透过枝叶的间隙落下一地疏影。

      太宰漫不经心地指了指前排的副驾驶座位给阿银,又见芥川先生坐进了后排,抬脚便要上去,却不想龙之介抢先一步,将他们隔开,坐在二人中间。他扭头看向先生,只留给太宰一个后脑勺。

      “……”

      因先生也在车上,太宰只冷眼看他片刻,咬牙忍下,随后面无表情地坐在右侧。

      今天是芥川预约去医院给龙之介与阿银做检查的日子。

      他在见到龙之介的第一眼,便疑心对方有肺病。那孩子面色苍白,身骨瘦得吓人,总是不住地咳嗽。然而,他素以孱弱为耻,性格又执拗,往往竭力掩藏病态,不想教他发现。可东京里教育极好的学校不易进,入学时还有一系列的健康检查。因此,肺病一日不痊愈,龙之介就一日去不了学校。纵然不谈眼下,那孩子的性格若不加以引导,往后多半也是要吃亏的。故而他不在时,龙之介仍需另外的长者来抚养。

      大抵叫芥川龙之介的人,都免不了经历生时的痛苦与艰难。先生长长喟叹一声,颇有些自嘲意味。

      芥川望向车窗外,眼神却是放空的,有一下没一下地思考。窗外绿化带飞逝掠过,晨间的阳光柔滑如饴,化去了几丝深秋的凉意。

      龙之介尚不知先生的烦忧,当下正紧盯着对方缠在左眼上的白色绷带,舌尖忍不住抵着上颚,有些气闷,于是猛地转头狠狠瞪了眼太宰。

      少年朝他露出一抹沉沉的笑。

      因庇护而被蒙在鼓里,不知是幸运还是可悲。

      那晚,先生神思恍然,凝视着镜中的自己。湖蓝色的左眼虹膜浮现静止的齿轮,眼白呈墨色,沉如黑夜,透不过一丝亮光。金色的齿轮诡异艳丽,不由得令他记起生前曾写下的小说《齿轮》。

      他的视野里总无端地出现奇怪的东西,一个不停旋转的半透明齿轮。齿轮的数目还在不断增加,占据了他一半视野,好在它停留的时间并不久,不一会儿就消失了,可随之而来是剧烈的头疼。

      还是老样子,总是失眠,也在吃药,但对于疯子的儿子来说这很正常。他佯装平静地对高等学校时代的老朋友说道。

      他时常感到不安,往后看什么都会有齿轮。一个个齿轮挡住他的视野,它们忽然转了起来,与右边的松树枝静静地交织在一起,看上去像隔着层玻璃。他心跳在加速,怀揣着无法言说的痛苦;他的神经越来越敏感,哪怕一包香烟,一瓶威士忌,邻居妇女的一句话,都会给他带来毛骨悚然的战栗。

      这一个个半透明齿轮印在视网膜上,似乎在预见他未来的命运。

      生前的痛苦如影随形,伴随着他再次醒来。他仿佛被迫顺应宿命般地走向另一处穷途末路,在为自身的软弱而羞愧之后,终于又一次陡然升起绝望的勇气来。

      他对任性的自杀不感兴趣,但此刻不免复生出些许的蠢蠢欲动。

      Calmotine让他觉得苦涩,即使跨越时空与生死,那味道依旧在唇齿间永不散去。他躺在床上,意识尚且清醒,但□□始终沉睡,无法动弹。因药物分泌的苦涩泡沫正在倒灌,令他产生窒息感,基因的本能令他惊惶,然而某种意义上,此非正奢求的在睡梦中被扼死的结局么?

      龙之介与阿银先后去浴室打理清洗,餐桌上放着芥川先生顺路买的三份便当。

      太宰随他进了书房。

      芥川侧身坐下,左手摩挲着一旁的书案,年岁已久,上面的朱漆有些脱落。案上杂乱地放着许多稿纸,好似有人强推他,教他毫不停歇地写下去,一张,两张,三张……

      先生的发带落在灰暗的书桌角落,蓝黑色长发就这般垂在身后。他倏尔惨然一笑,转首问他——

      “此非命运的预见?”

      这问话没头没尾,少年却理解了大半,不禁悚然。他曾忖度先生是自杀而死的,又记起对方无奈地说他狡猾,却再不肯进一步予他承诺。

      太宰兀然露出笑容,勉强又沉闷,比哭还要难看许多。

      “如果一切是先生所期望的话……”

      他知道拦不住先生了,更无从拦起。

      太宰一言不发地解下额头与右眼的绷带,长长的白色绷带顺滑地松开脱落。他在对方不解的目光中一步步走上前去。因芥川坐着,太宰比他高出许多。他慢条斯理地为先生缠上绷带,许是从未替旁人做过此事,不免显得笨拙手生。

      芥川敏锐地察觉到一种过界的、绝望的痛苦和暧昧,清癯的身躯逐渐僵硬。异常的左眼就此被掩藏。

      “如果这是芥川老师所期望的话。”少年的声音不带半点情绪,平静若深潭下的死水,“跨越痛苦与不安的方式诸多,不过是选择其中一条而行。您是极温柔的人,不到万不得已不会给他人凭添烦扰,所以您仅有的任性,我自然可以接受。”

      先生闻言愕然,下一秒湖蓝色的眼睛浮现愧疚与挣扎。他缄默半晌,终究别过头,避开少年落在面颊上微冷干燥的指尖。

      “我听织田作说,前几天芥川老师向他打听医院检查的事项,想来是为龙之介君与阿银操心。事出突然,但也能掩盖异常的眼睛。”太宰话语一顿,补了两句,“至于织田作,已经决定带着孩子们动身上京。时间虽然还没有定下,但基本就在下个月。他在□□留下的后续事宜我也能摆平。”

      “此外——”

      “请让我和先生一同去医院。”少年诚恳道。

      书房墙上的挂钟滴答滴答地响,指针一动一停的频率稳定,圈圈转动,周而复始。空气压抑到死寂,芥川几乎快喘不过气。

      少年大抵是爱他的,却不横加阻拦,平静地接受他心存死志的事实。他清晰地感受到对方的气息微沉,瞧见那双鸢色的眼睛黯淡无光,不起一丝波澜。他愀然不乐,却仍以他的心愿为先,纵容他的任性和决然。

      他不免想到,这世上或许还存在毫不利己的爱,只可惜如他一般自私的人繁多。

      在各怀心事中,他们平稳度过了几日。

      直至此刻,他们下了车,径直走入医院。芥川带着龙之介与阿银按照流程检查,之后就不方便入内了。

      “先生不必在意我。”见芥川欲言又止,太宰识趣道。

      先生上了二楼,不一会儿消失在拐角处;少年则戴上耳机,随便找了个位置坐下。

      芥川没几步就走到某医室门口。他敲门而入,觑了眼墙上的钟,比预约的时间稍晚了几分钟,但无伤大雅。斋藤医生照例穿着白大褂,正在喝水。

      “呀,芥川君。”

      医生的招呼传入先生耳畔,亦通过窃听器传入少年那里。

      “斋藤医生。”

      “眼睛怎么了?”

      “……有些充血,眼睑也发青,上了药后就用绷带包扎了。”

      斋藤点了点头,舒了口气,方道:“既然已经看过眼科医生,那就好。”他话音一顿,面色为难,“你的脸色很病态啊,有些过于苍白了。身体怎么样?睡得好吗?”

      这话似曾相识,他出神地凝望他。医生的面容与好友斋藤茂吉分毫不差,同为精神科医生,会写短歌,有极高的文学素养——世上断没有如此巧合。

      也是这样一个上午,他拜访斋藤茂吉。对方忧心忡忡地问候一番,得知情况并未好转,照旧沉默地开了一瓶溴米那制剂。

      “还那样,总是失眠,一直吃药。”芥川颇为苦闷地回答。

      斋藤医生揉了揉眉心,叹道:“若进展到失眠症就很危险了,芥川先生不妨考虑定时做心理疏导。”

      “啊,对于疯子的儿子来说失眠再正常不过了。”芥川不以为意,下意识地朝他温柔微笑,脱口而出。

      斋藤错愕地盯着他,讷讷道:“是吗……”

      芥川见对方神色一变,这才回神,医生与旧友的重影霍然消散。他不由咬着后牙,懊恼地转移话题:“还是麻烦您给我开一瓶Calmotine吧。”

      “……”

      坐在一楼角落长椅的太宰直接把耳机扯下。他胸腔微微鼓动,深吸了口气。

      Calmotine,他并不陌生,即溴米那制剂,一种镇静催眠剂。

      走廊上的家属与病人来回走动,搅得弥散消毒水味道的沉寂空气浑浊不堪,但太宰全然不在意,不为人间百态流露出半点怜悯与动容。

      少年靠着椅背,再次塞上耳机。二楼的谈话还在继续,倒没什么重要的信息。

      太宰回想那晚故作的一番姿态,嘴角一扯,不免露出讥讽的笑来,不知是在嘲弄谁。在笃定拦不住先生自戕后,他竟生出一个可怖的想法——若由着他暂时走向毁灭,跨过生的痛苦呢?

      他强忍蔓延开来的暴虐与破坏欲,惺惺作态,佯装平静、温柔又无奈地接受。他的妥协与卑微必然在先生心中留下深刻的划痕。他绝非什么纯良的善类,更不甘心眼睁睁地旁观自己崇敬的先生如愿走向毁灭。

      太宰缓缓阖上鸢色的眼睛。

      或许会让先生失望,但他就是那样的人,自私、狡猾又恶劣。在他看来,毫无利己的爱简直愚蠢而虚幻,只坚信人性中暴力、本能和欲望的负面本质。他对所谓的无私爱意望而却步,更不会去尝试、乃至贯彻。他走的每一步都有所图谋,唯有先生是绝对不会放手的。

      耳机里传来关门声,太宰顺势将它塞进口袋,起身走向之前分开的地方。他与芥川先生汇合后,又等了龙之介与阿银半个多小时,方一同离开医院。

      吃好午饭后,龙之介与阿银会在书房学习,为将来的入学做准备。龙之介理所当然地认为会在横滨上学,每天都可以回家,就没有拒绝先生的好意。至于芥川,虽提过会送龙之介与阿银去最好的地方念书,但并未提及在东京,因这不过是等小事。在他观念中,念书必然要竭尽所能去最好的学校,地点也就顺势确定下来。一旁的太宰若有所思,恶劣地看破不说破。

      已经定下身后的大部分事宜,芥川按部就班地进行。

      他喂好了猫,转头看向少年,对方乖巧地笑了笑,说既然时间不多,想多陪在先生身边。他默然不语,不忍再去看他,终归同意了。

      下午的天空漫着橘色的云霞,群燕辞归,大雁南翔。光辉洒向朝北的一条荒凉小径,围着冬青的低矮灌丛于年年的此时皆会生出簇簇干糙的红叶。层层交错的灌丛与树丛后,正是当初一见怔然的废弃小教堂。

      但芥川是第一次去。

      小教堂被插满碎玻璃的灰白砖墙围起,华丽的外表因年久失修而损毁,到处弥散着颓败之气,显得孤独又悲愁。教堂里有好几排松木椅子,前方是一座石膏像,涂着粗糙的油彩,同样暗淡无光,甚至还有剥落之处。边上挂着耶稣受难图与圣母玛利亚的画像,伟大与悲痛交织,只可惜画工倒有些拙劣粗鄙。

      芥川与太宰坐在靠外的木椅子上。

      他望着前方破损的石膏像,少年则望着他。二人皆没由来产生一种空虚感,只是其中缘由大不相同而已。

      芥川询问他是否可以抽烟,得到肯定的回复后,便点起了香烟。白色的烟雾升腾环绕,却因无风而久散不去。他阖眼深深吞吐了几口,廉价的辛辣味充盈整个口腔与鼻腔。

      “我出生的筑地也长满了冬青的树丛,屋后是破旧的小教堂,以及陈旧的砖墙,时不时还有柔和的歌声从里面传来。”先生熟练地落下指尖,在少年的注视下弹掉烟灰。

      “太宰君应该早就知道我不属于这个世界。”

      “……”

      见他一时不知说什么好,芥川失笑。

      “我还不曾了解你,”香烟仍在燃烧,火星灼灼。芥川问道,“可能冒昧,太宰君为什么会留在黑手党呢?”

      看来先生还是在意他走向黑暗与罪恶的,太宰如是想到。

      “因为期待能找到什么东西啊——只要去贴近充斥着露骨的暴力和死亡、本能和欲望的人们,就能够进一步看清人类的本质……”少年思来想去,接上最后一句,“那样的话,说不定就可以找到活下去的理由。”

      先生捏着半截烟的手指一顿,正觉得讶然,但转念一想这或许恰是太宰君才能想到的理由。他默然许久,却道:“龙之介曾经问我是否可以给他生的意义。我说我不能。但说来惭愧,我自己都不知道何为生的意义。”

      “依我所见,人生譬如缺页很多的书。很难把它说成是一部书,可又确实是一部书。我所要做的是将它补全,但转念一想又未必一定要补全,甚至还可撕书离去。我丧失生的意义后,浑噩地活着直至厌倦,不安与痛苦让我觉得死亡倒不失一条捷径。”

      太宰默不作声。

      “竟不想来到了这里,可谓天意弄人。”他淡声说完,将燃尽的烟头扔在地上踩灭。

      “对我来说,遇见芥川老师是从未有过的幸事。大概这话会令您厌恶,但确实如此。”太宰忍不住握住他的手,皮质的黑手套触感有点凉,还很新。

      “并不。”芥川有些羞愧,“与织田君一样,太宰君也对我帮助良多。我感激都尚且不及,又岂会求全责备?我能感受到太宰君的心情,您的崇敬与在意。我是长者,本该包容后辈,如今却要后辈纵容自己的任性,因而也该希望是太宰君勿要怪我。”

      “……”

      太宰眨了眨眼睛,含着无法言说的微妙情绪。他站起身面向芥川,不免有点居高临下,此刻却也顾不上这等细节。松木长椅的间隔有些狭窄,膝盖相抵,二人靠得极近。先生面露不解,难为情地后背倾倒,便靠在长椅上。

      少年俯下身,在他清凛的湖蓝色眼里见到了自己的身影。气息交融之际,却没有一丝烟味。他一点也不奇怪,反而更笃定之前的猜想。

      在芥川错愕的失神中,太宰落下一个浅淡的吻。

      自私也好,卑劣也罢;欺骗也好,蛊惑也罢——

      我将不顾一切拉您跨越死亡,等待您再次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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