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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痴人 ...

  •   “可惜人啊偏爱讲究些危成。危也好,成也罢,总归是躲不过的。”顾扁舟轻笑一声,抬起脚先是一步跨出了屋子。

      一袭绯红如碎裂化开的金乌,执圣旨拥入官差之间。

      北棠宅院冷飕飕的,初冬将临,扑面的寒风打在斐守岁脸上,他牵着陆观道站在内屋与外屋的隔断处,身后矮矮的门槛,揽住了一屋子光亮。

      老妖怪看着顾扁舟走远,前世二字悄无声息地浸在他心里头。

      “活了这么久了,倒是第一次听说妖怪还有前生。”

      小孩仰头看着他:“你要回到前头去?”

      “……不,”斐守岁摸了摸陆观道的脑袋,“既已生,便不回去了。”

      ……

      夜半,亥时。

      冷月轻轻裹,海棠瑟瑟落。

      白日里薛宅的喧闹还在斐守岁的耳边响个不停。从阿紫客栈走到薛宅,路过的行人不免都在唏嘘,说什么海棠镇又要没落了,先前走了个卖胭脂的北家,今个儿下葬的是视金银如豆粒的薛府。

      老妖怪便是戴着草帽,一身粗衣,这样的私语也不免将他拉入话头里。

      不知哪户人家的大娘,嚷嚷着与他说薛谭与阮二姑娘的趣事,说什么蓄谋已久,不安好心。

      斐守岁也只好附和。

      老妖怪并不喜欢这样的闲话,但按照约定,他需带着小孩站在薛宅偏门旁,等谢江两人。

      顾扁舟虽说不伤及无辜,但面子上总得走一下流程,又因有个小孩,斐守岁与陆观道先被盘查完回了客栈。而谢义山便是不好过了,在公堂上处处顶撞官府衙门,又差点拿着拂尘与知县打起来,幸好顾扁舟不计前嫌,要是计较在牢里关上几天也情有可原。

      想及此处,斐守岁紧了紧衣袖,呼出口热气,他背后靠着贴了封条的薛府。

      选此地也是为了看看顾扁舟是否唬人。

      见圆月升空,时候已然不早。

      但不见谢江两人。

      老妖怪有些困倦,时不时的冷风刺得他头疼,无尽的黑夜从石板路上爬出。身后的小孩紧紧拉住他的衣袖,说是在躲风,其实怕个没底。

      风吹枯枝,寂寥声探出。

      好似女儿家的泪水困在了薛宅,只能靠这样才有一丝重见天日的机会。

      斐守岁背手执笔,周遭因风迷了眼,海棠花纷纷落于泥地,偏门也透出一股凉气。

      陆观道抓得更紧了。

      “还要等多久……”

      “快了。”

      其实斐守岁也算不准另外两人何时能到,只是提了一嘴,说:“亥时一刻,我若等不到你们,便先去了。”

      适才早早地听到了敲锣打更声,怕是已过了亥时,不余多少时间。

      冷意从脚底漫上来,呜咽之声愈演愈烈。

      没过多久,干脆听不出是风吹还是草动,哗啦啦地倾了一地花瓣。

      斐守岁侧身打开耳识。

      细听,风扑入耳中,吹动海面槐树落叶,涟漪卷卷。斐守岁站在槐树下,他在心识里看到身侧的风中有无数个灵魂在游走。

      黑糊糊的魂魄,头上点了一盏小灯。

      睁开眼是浓如老墨的视野,空空一片。一合目,仿佛炸开的染缸,色彩溅在眼眶中,一滴滴下落。

      且听,那些个灵魂低语,有的盼望夫君早归,有的哭爹爹别走。

      老妖怪愣了一瞬,那风儿里头除了哭声还有咒骂,骂的是卖儿鬻女的爹娘,骂的是不守诚信的书生,更有甚者骂天骂地连带了自己都一并鄙夷。

      仔细分辨,声音里,还有个极其熟悉的。

      被薛宅包揽,鬼哭狼嚎的女儿家,扯着嗓子痛斥不公。

      “老天你生我,为何偏偏让我阿娘是个妾室!”

      “爹爹怜惜我,为何偏偏抵不过嫡庶有别……”

      “要是生在北家就好了,那不管是大姑娘,还是二姑娘,都是老夫人的掌中宝,心肝肉。”

      “我恨啊,我恨啊……为何到头来只有我逃不出这高墙……”

      嘶哑声尽。

      斐守岁猛地转过身,妖身灰白的瞳看到偏门里,梧桐树叶一夜间积满了游廊。

      枯黄之上,是一具头颅流血的女尸,正一步一步朝偏门走来。

      绣花鞋踩实落叶,响声脆如干瘪的肋骨,一瘸一拐。

      老妖怪微微瞪眼,见着女尸伸出手,手掌上满是深红血痂。指甲间缠绕好些青丝,勒得手指又青又紫。她污黑的发下露出一双通红的眼睛,血痕赤裸裸地挂在脸颊两侧。

      “不是我说的,不是我说的!呜……我的心好痛,你偏还承认了!”

      什么?

      斐守岁微微退后,女尸已经凑在偏门上。

      那尸首靠着偏门,贴合冰凉的木板,好似偷听主人家闺中事的小厮,用双手不停地撕扯纸窗。

      听她说:“我想逃……是何人困我在此?”

      猩红的眼珠突出,近在咫尺的小脸,是阮沁夕。

      困她?

      斐守岁打眼看到的只有抄家灭门的封条,上头落得辛酉年十一月二十日,红章辨不出是什么物件。

      只听女儿家忽然奋力拍打木门,一呼一吸之间,她张大嘴,是没有舌头的白牙,血淋淋的喉管。

      斐守岁不自知地往偏门前靠,在薛府门口挂着的纸灯笼下,他屏住了呼吸。

      “呜呜呜……呜呜呜……我好惨啊,我好惨啊,有娘生没娘养,呜呜呜……平白落得空欢喜一场……”

      斐守岁皱着眉,他只听过骂人之话中夹着“有娘生没娘养”,这是头一回见人顾影自怜的。

      阮沁夕呜呜地哭个不停,这与斐守岁遇到的其他厉鬼不同。别的鬼总想着拖人一块儿下地狱,而阮家二姑娘似乎……

      慢慢的,女儿家不砸门了,她顺着坐在地上,开始给自己盘起麻花辫。

      “嘻嘻!”

      阮沁夕扯下一根长发,舔了舔,左看右看,将麻花辫一股一股绑好。

      她笑说:“绑好了给薛郎看,他定会喜欢的!”

      薛谭……

      斐守岁看女儿家的眼神冷了不少。

      “薛郎定会同我结伴去地府呢,我等着他……我等着他……那儿这么冷,我一个人去不成,不成……”

      “这儿是他的家,人啊,总是要回家的。不回家怎么成,不回家就不孝顺!薛郎怕老夫人,薛郎怕跪祠堂……只要薛郎回了家,我就带他走……薛郎独独不怕我,因为我呀最喜欢薛郎了……”

      “最喜欢……”阮沁夕将头埋在双膝之间,她喃喃自语,“他才不喜欢我……要是喜欢为何不明媒正娶……”

      灌入冷风中的是女儿家的哭声。

      斐守岁抽出腰间画笔,却见阮沁夕没有怨气的魂魄,孤零零地摸着麻花辫。

      怎么到死都不生气。

      老妖怪蹲下.身子,手掌移到女儿家背后,低语:“你想要解脱吗。”

      女儿家浑身一颤,看着浓夜,她悠悠地转过身,欢喜溢出了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

      拳头砸在偏门上,像是打更人的竹棒子,一下接着一下。

      “薛郎?是你吗薛郎?”

      “……”

      老妖怪无可奈何地笑了声,这又窄又高的白墙,竟生出这样个痴情种来。

      就听着女儿家一锤跟着一锤,混合着她死去的心跳,寂寥的夜,卷过三两枯草便一散而空了。

      斐守岁没有回应她。

      听不到动静,女儿家不再砸门,她睁大眼,紫胀的手指划过木板。木板扎进她的指缝,她也不哭,也不喊疼。

      痴痴地说:“怎么可能是他,我这是在骗谁呢。”

      仰首,见到的不过深灰色砖瓦,又黑又重的门。

      阮沁夕抱住自己,惨笑道:“没了后路,我又能去哪里。”

      “阮姑娘,”

      斐守岁用术法唤了声,“八年前你若不去寺里,可曾想过今日。”

      话落。

      那双手垂在了身边,微微抬起眸子,女儿家一声不吭地盯着黑色的门。

      没有舌头的嘴巴,半开。

      “八年前……寺庙……”

      阮沁夕愣了半晌,她反复念叨着斐守岁所说,似是想到了什么,见她捂住了嘴,与方才的落泪无声不同,她拼了命地咬唇,抽泣还是止不住地逃出来。

      用手心试图拦住呜咽的声音,但哭声不听她使唤,如秋潮高浪拍打礁石。

      她初次来到人间时,也这般哭过。

      渐渐。

      泪水洗净了阮沁夕脸上的血渍,她的魂魄在风中一点点变亮。

      黑色宅院里,单薄的魂,白如纸张。

      风忽地吹过,原本融在夜幕的她,正升腾,飘出了薛宅,飘出了高高的院落。若是白日,这样的高度可以看到整个海棠镇的花。

      她是一只纸鸢。

      陆观道看到了浓云下唯一的亮光,小孩怯怯地拉住斐守岁。

      “好亮的星星啊。”

      “嗯,很亮。”

      斐守岁收起画笔,掐诀幻出一根连接纸鸢的墨线,一把剪子。

      剪子递给陆观道。

      “剪断她。”

      小孩接过剪子,没有犹豫。刀片切合的瞬间,墨线四散成黑夜的眼睛。

      纸鸢再也困不住了,她飞起来,在初冬的冷风里,飞得很高很高。直到飞到了天的那一头,好似就要离开世间了,一支长箭从天空另一边而来,毫不留情地刺穿了她。

      划过天际的光亮,刺进了她的灵魂。

      纸鸢在空中扑腾几下,坠下去,越坠越快,最后倒入了大红色海棠花里。

      像是在燃烧。

      斐守岁双目一黑,一口鲜血从他的喉间喷出。点魂的术法被打断,反噬如毒蛇撕咬伤口。

      他下意识护住身后的小孩,笑问:“顾大人,这是捉她,还是捉我?”

      身后的小孩眨眨眼:“没见到人。”

      “你别说话。”

      “唔。”

      陆观道蔫蔫地垂下脑袋。

      须臾。

      路的尽头走来一人。

      小孩眨眨眼,看那人手里抓着灭了光亮的纸鸢,脸上笑吟吟:“多亏了斐兄,不然皇家红印的限制,我可逮不住她。”

      “皇家?”斐守岁盯着顾扁舟。

      “封纸即是。”

      斐守岁诧异转头看到封条上的红章子,原来阮沁夕没有怨念而被困薛宅,又不见鬼使来带她入地府,都拜此物所赐。

      “你要她做甚。”

      “不是我要她,”顾扁舟轻轻念了声,“我这身官服,自是有道理的。”

      “庙堂之人?”

      “然也。”

      斐守岁直起身子,手背擦去血迹:“那看来顾大人的‘亥时一刻’也是谎话了。”

      “‘亥时一刻’与此无关,”顾扁舟念诀将纸鸢变成了巴掌大小,他又说,“斐兄,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此女所作所为不值得你施法为她渡魂。”

      “……我的事大人不必操心。”

      “那我便把这只红纸鸢带走了。”顾扁舟晃晃手,纸鸢抖擞下三两红花瓣。

      花瓣零零散散落得可怜。

      斐守岁瞥一眼地上火红,声音冷漠:“大人高居庙堂,想是很少会置身乡野。”

      “何意。”

      “此女之错,自然错在她自身,不过大人可否想过……”斐守岁靠在偏门上,深吸一口气,“还有一座生她养她的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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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痴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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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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