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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娘啊 ...

  •   所见有春日才开的金银花、水仙与迎春。沿着屋内一株株的海棠与梨树。

      屋子中间是一排青花瓷大水缸,上头又一圈一圈亮着荷花。并蒂莲长在缸边,长长的伸出脸来。

      月季与玉芙蓉贴在海棠树周围,再往里头看成排的樱花,还有牡丹芍药。里面独美的迟粉芍药竟能与大红牡丹不分上下。

      地上是厚厚的草皮,生出一朵又一朵不知姓名的野花。

      就连岩壁都是些爬山虎与牵牛。

      这番百花齐放的瑰丽,却被埋藏在深山洞穴之间。

      斐守岁笑了,是何等人物把这样的春光藏在终日见不到金乌的黑暗里。

      如此野心。

      客栈老板与红衣悬棺女人……除却花越青,这海棠镇还能藏着什么秘密。

      老妖怪知道自己这趟来值了。

      跟随兰家婆子。

      老婆子皱如树皮的手推开大门。

      轰然,似有树枝折断之声。

      屋子的真相才闯入众人眼中。

      谢家伯茶眼睛瞪得老大,他使劲摇了摇兰家婆子,惊呼:“这些花怎么回事?”

      “别摇了,别摇了。”

      兰家婆子被晃得头昏,不得已另一只手扶住江千念。

      江幸亦是一副叹为观止的表情。

      “这是客栈主人种的……”老婆子的声音悠悠然穿透洞穴里的后院,像是茂密森林中的一曲笛声,“好几年了,好几年了。这些花就这样开着……”

      她低下头,一朵野花依偎在她脚边。

      “多好看的花儿啊,可惜花期太短,总是容易枯败。”

      兰家婆子往左右去看,见荷花水缸旁多出了半截断掉的麻绳。她啧了声,一瘸一拐地拉着谢义山往那边走。

      转个弯,看到一只大红海棠绣花鞋藏在杂草之间。可惜鞋子的颜色过于鲜艳,绿草遮盖不住,被捉了个正着。

      江千念将绣花鞋拿起,递给老婆子。

      兰家婆子看都不看,她无力地摇摇脑袋:“阿珍跑了。”

      “跑了?”

      谢义山抬头一看岩壁,又见四无窗户的粉墙。这样密不透风的地方,能跑去哪里?

      伯茶脊背弯着,凑到老婆子耳边:“老婆子,这地儿怎么跑出去?”

      “用脚跑,”兰家婆子没好气地指了指自己的脚,“大门没有门闩,割了绳子就跑了。”

      谢义山咿呀咿呀地假装在思考,目光落在天顶的牵牛花上。

      一朵朵花儿挤在一起,连成一个大圈。

      江幸在旁开了口:“要去找阿珍姑娘吗?”

      兰家婆子叹道:“她自己会回来的。她长了脚,能跑也能跳,会回来的,一定会回来的……不回来能怎么办呢?找呗,漫山遍野地找……总能找到的。”

      老婆子碎碎念的声音一字不漏地被斐守岁记住。

      老妖怪总觉着兰家婆子说的不是阿珍。若只是阿珍,一个在世人眼中平平无奇的婢女,走丢何须满山的找。

      又为何丢去了山林里。

      斐守岁上前朝谢江两人示意,心中所想通过咒法传入两人耳中。

      念诀道:“阿珍姑娘既不在,我们不如去薛宅看看?”

      “斐兄说得有理。”是谢义山。

      等着江千念回话,看着她点点头,亦是赞同。

      一会儿,谢义山与老婆子拌嘴的功夫。斐守岁悄无声息地绕到她身后,再用同样的术法赐给兰家婆子一个美梦。

      双脚一软,谢家伯茶与江幸默契地扶住入了梦乡的老人。

      绣花鞋掉在草地上。

      斐守岁瞥了眼:“鞋子还是放回原处吧,以免老婆子醒来找上门。”

      伯茶终于能挺直脊背,他颔首赞成。

      “斐兄的一枕槐安真方便。”

      “……等等送老人家去方才那个屋子,我们就启程去薛家。”

      斐守岁这话是冲着江千念说的。

      江幸知其意,微微颔首,与谢义山一起扶人走回前院。

      老妖怪走在最后头,他拉了拉一直发愣的小孩。

      小孩仰头看着那一棵棵不合时宜的花树。

      斐守岁道:“走了。”

      陆观道回过头,他荡荡斐守岁的手。

      “为什么开着花?”

      斐守岁也去看一墙的牵牛,满地星星点点的蓝紫。

      语气柔和,只听:“它们想开就开,不开也就谢了。”

      “可是,可现在是秋天啊,”陆观道指着迎春花,“它为什么现在开着?”

      斐守岁暂未看透开花的原因,若说海棠能在气候适宜的春城一年四季开放,可迎春与荷花又作何解释。

      老妖怪淡淡地望了眼这万紫千红,叹道:“等下次来,我们找找原因好吗?”

      再找一找红衣女人与悬棺。

      陆观道却还是不肯走,双脚如树根扎在地面。前头的谢江两人都催了,他还是咬唇,晃晃脑袋。

      他说花好看,有好些他没看到过的。

      斐守岁拗不过小孩,走上前将小孩抱起,只听树根拉扯的声音从小孩脚底传出。老妖怪低头一看,三四根藤条绑着小孩的脚。

      眼疾手快,斐守岁抽出扇子朝着藤条划去。藤条被扇风拦腰斩断,蔫巴巴地垂在地上。

      斐守岁急了,抱起小孩就问:“你怎么不吭声,没事吧?有哪里伤着吗?”

      “噫!没有没有。”

      陆观道被抱着,视线与斐守岁齐平,他看到面前人难得露出着急的表情。很好奇,双手托住斐守岁的脸颊。

      小孩子歪歪头,没心没肺地笑:“在担心什么呀。”

      斐守岁默然,他透过陆观道墨绿的眼睛,只能看到明晃晃的自己。

      算了,哄哄他吧。

      “因为你与我一同走,是我的家人。”语气平和安宁,像是深夜说给彼此的闲话。

      说的那一方可能第二日就忘了,听着的却傻傻记在心里。

      斐守岁带上小孩会喜欢的微笑,他见着那双在他脸上的小手默默放下。

      陆观道痴痴地看着他,嘴巴半张不阖,好似有话要对他说,却咽在喉间。脸色是茫然的,衬得丹凤眼都没了神。

      小孩眨眨眼,凝视斐守岁,仍歪着脑袋:“家人?”

      “嗯。”

      “家人是什么?我不记得了。”

      斐守岁抱着陆观道,一跨步离开了后院,他用术法忽得一下关上门,边走边回。

      “你和陆姨就是家人。在梧桐镇你不是说了‘两个人一起吃饭,一起睡觉,才算家’,怎么还忘记了。”

      话落。

      陆观道喃喃自语,反复念着“家人”二字,他念啊念啊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目光落在斐守岁的侧脸上。

      他问:“那我的家人都去哪儿了?”

      斐守岁答不上来。

      老妖怪是亲眼见到幻境里的一场大火,那样大的火是不可能劫后余生。而他怀里的可怜娃娃早是没了家,又何处去寻家人。

      片刻后,斐守岁开口:“去远方了。”

      “为何不带上我。”

      语调渐渐低落,在压抑着情绪,斐守岁听得出来。

      他拍拍小孩的背,轻声细语:“行囊太重,怕你累着。”

      “所以!”

      两字一下子迸出来,连陆观道自己都没意识到这点,沙哑嗓音,那不要钱的眼泪毫不意外地夺眶而出。

      “所以……他们就丢下我了?”

      小孩紧紧捏着斐守岁的衣襟,他咬唇压制住哭声,他知道自己不该这样肆意发泄脾气。

      哭腔啊,宛如泉眼无声,一点点灌满。

      斐守岁用手按住陆观道的脑袋,温热的泪水浸在肩头。

      老妖怪叹息一句:“小孩,你明白什么是死吗。”

      “死……”

      陆观道硬生生扭过头,双目一下子红了,又倦又累地盯着斐守岁。

      “你的家人死了,”斐守岁淡淡然,“是尘世之间再也寻不到的,就是死。”

      “这样啊……”

      陆观道没了力气,为的那一吼,他挣脱了所有束缚。

      眼皮打架,浑身乏力,不知为何他像是一点点溺在海里,周围都是窒息的大雾。

      天是鸽灰色的,印在眼中落魄般哀愁起来。

      小孩用尽最后的力气去听。

      “小娃娃怎么了?”

      “后院有藤蔓缠上了他的脚。”是斐守岁。

      棕褐色的身影在小孩高度模糊的视线里游来游去。

      “你们先回房,我与江幸送老人家。”

      “小娃娃要紧,斐兄快回去……”

      后来是怎么都听不清了,意识也慢慢地脱离出去。

      陆观道虽然是半眯着眼,但一切都太恍惚了。他只能感受到自己被抱着,一步一步,很着急地在走。

      好似缩在一只小舟之中,飘啊飘。

      陆观道的魂魄被一只大手拽起来,拽出小舟,拽出躯壳,在空中一点点上升。魂魄穿过云层,海棠镇隐藏在山川之间,唯能见到北面是白雪皑皑,南面是葱绿。

      陆观道寻不到斐守岁,他看呆了。

      那只大手摇了摇,很突然,手一下子松开,小孩就垂直向下掉。

      张开嘴,陆观道说不出话,他仰头看着大手慢慢隐去。想说话,很想说话,陆观道内心的声音在告诉他快些学会说话。他一定要去学,要看到什么学什么,如若不学他就会再一次被抛开,怎么追都追不上。

      下坠得很快,将要落到海面,速度又变慢了。

      就这样,陆观道躺在海水里,触目所及是没有一丝云的天,蔚蓝的大海在他身侧。

      海水温柔地翻过,涌入他的耳中。

      凉的。

      陆观道能感知。

      但并不真实。

      他在寻找大手,他捏着嗓子反复训练如何开口,咿呀咿呀地学着,没过一会儿,竟真能发出声音。

      “啊……啊……”

      但也仅仅是一个音节。

      陆观道有些扫兴,他不开口了,记起自己刚才对着斐守岁吼了句,又羞愧起来。

      待会要如何道歉,才能获得原谅。

      小孩想。

      那个斐守岁心很软,随便说说或许就能原谅他。可又害怕太过分了,永远无法得到怜惜。

      “啊呀……”陆观道张着嘴,双手在空中捉着,想要摸到什么,他痴愣地望向蓝天,“娘……啊……”

      这是他说出的第一句话。

      “娘啊……你去哪儿了……”

      陆观道兴奋地反复问天,大手没有回应他。

      小孩子闭上了嘴,他很懂事,也懂得无人回应的呼唤,再怎么大声都没有用。

      总是有说不出的寂寥一点点润着他的心。

      陆观道感觉海上的风紧了。

      恍惚间,有什么东西要涌出他的脑袋。他捂住头,双目紧闭,一张张皮影戏闪过他的眼前。

      “这个绿眼睛的小娃娃从哪里捡来的?”

      声音响起,是一幕夜里,烛火照着陆观道无比熟悉的脸。

      “山上那个废弃道观啊!可怜见,哇哇地叫,前些日子还下了大雨,怎么忍心的。这天有多冷,你也是晓得的。”男人粗糙的抱怨。

      坐在一旁缝补的妇人上前:“没人要了?”

      “当然了,都丢到那个鸟不拉屎的地方,还会回来接了去!”

      妇人似乎心有不忍,她放下手中的活计,过了好一会才说:“罢了!没人要他,我们养。一个娃娃也是养,两个娃娃不就多一口饭……”

      被抱在怀里,轻轻地晃。

      “小娃娃呀,”妇人的脸在陆观道面前逐渐清晰,“你以后就有家啦。”
note作者有话说
第42章 娘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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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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