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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1、丑角 ...

  •   斐守岁沉思良久。

      “那你方才为何不与我说?”

      “我……”陆观道挠挠头,编出一个借口,“第一眼不确定,想再细细查看。”

      “看到了什么?”

      “他在牢里,”陆观道言,“观此人心魂阴暗,定是死前久居暗室,不见天日,心中又有怨念无法诉说。你在看他的手指骨。”

      于陆观道指引下,斐守岁去看衣衫褴褛的手。

      手指处并未完全腐烂殆尽,还有些烂肉挂着,殷红而深暗。皮肉亦是磨损,裸露的指骨中好似有什么东西贯穿而过,不细看无法察觉。

      斐守岁眯眼,心中恍然一词——拶刑。

      转念与陆观道:“拶刑多用于女子,我看这是男子骨架,且他不着罗裙。”

      “替她人受罚。”

      “倒是有理,”斐守岁弯下腰去,面对手指骨,口内念道,“拶刑……官场……”

      几乎是异口同声。

      “殷?!”

      “这莫不是在府衙里受过刑的罪人?又是一男子,一女子……”回忆慢慢涌上斐守岁的内心。

      那夜大雪纷飞,雪积人高,是一马车,一监牢。

      阴暗监牢,推开谢义山的那扇牢门前,还见到好些个人,是……是之前朝廷派往梅花镇的官员?顾扁舟之同僚!

      斐守岁又看男子即将腐败的肉身,并非农家一身的瘦,定是有钱之人,才能吃得如此大腹便便。

      两人相视,方才还见着殷家姑娘,这会儿又出现与殷有关的尸骨。

      陆观道眼神笃定,便不与斐守岁商议,上前再扯骨头,往前一拉。

      斐守岁后退数步,只见丝线牵引出一白衣白帷帽的女子。

      更是不必料想,殷大姑娘也。但与男子之不同,殷大姑娘白骨森森,不像是刚死不久。

      又记起百衣园前妇道人家的话,那些话说什么,什么……

      思考脱出于口,斐守岁全然沉浸在白骨之中:“殷大姑娘该是活着的,她……我记得那个老婆子说,说殷姑娘与一道士。是道士,与一个道士有染?”

      “道士?得到飞仙者?”

      斐守岁上下打量殷姑娘的白骨,“若先前还活着的人,岂会有这样一副骨头。道士是何人,顾扁舟?非,顾兄是与荼蘼有关,又与殷姑娘何去?”

      太过于认真,斐守岁甚至没发觉花越青与陆观道。

      白狐狸强忍恶心,去看那殷家姑娘。

      陆观道则是试图拉更多的白骨出来。

      一串多一串。

      串起了一整个梅花镇人。

      斐守岁言:“想来殷一家与百衣园脱不了干系,与荼蘼有关的是负心汉顾扁舟。那燕斋花信誓旦旦说要杀了顾兄,而燕斋花与荼蘼却用一张面皮……”

      抬头,迷雾尚不分明。

      陆观道又扯出两人。

      这会儿,不是什么白骨,乃是一具偶人。

      此偶人生动,比起翠绿的潦草木讷,这个偶人定是偶师精心制作,有粉唇,有眉眼。

      但她一袭青衣,后背一斗笠,反倒衬不上面容的娇艳。

      “燕斋花之手。”斐守岁。

      花越青捏着鼻子,看了眼:“不然还能有谁呢?”

      “只怕背地里还藏着东西,所以不敢妄下定论,”斐守岁上前,看着面前之女子,“总觉着面皮违和,像是……”

      “像是胡乱捏的?”

      “是,亦或者在落笔时没有范本可照。”

      话了,陆观道那厮又在黑影里拽出一人。

      打眼去看,熟人也。

      柳家独子,柳觉。

      柳觉是一具没有异常的肉身,不见魂魄,仅空空躯壳,挂在丝线上当腊肉。

      唯一不同,柳觉的手圈着前头姑娘的长发。

      轻轻揽起一缕,像是珍藏。

      再看那女子之面,观柳觉僵死之笑容。

      斐守岁想到一人,与陆观道说:“陆澹,你还记不记得……百衣园有一个从岭南来,会唱戏的姑娘?”

      “她?”

      “有这个可能,”

      斐守岁望向线的终点,“那姑娘被虫蚁啃食了面容,所以燕斋花在制傀时,无法画出与她相符的气质。你在看柳觉的手,与柳觉的痴态。”

      陆观道看:“傀儡中是女子之魂。”

      猜得没错。

      斐守岁正要开口讲他方才所思,浓浓怨气中,打来一道白光。

      三人蓦地背靠背聚拢,预防妖邪扑面,却见白光远远地,落于三丈之外。

      光是冷的,翻滚了怨,那被光点亮的小圆区里站了两人。

      一人衣衫褴褛跪倒在地,一人着金色绣边大红袍,白沙坎肩垂手边。

      这打扮,斐守岁曾经见过,且无法忘怀。

      三人尚未反应出对策。

      便听,那红袍白沙坎肩的女子,唱出一句:“你从哪里来,回到哪里去吧。”

      声音是京师之曲,扯得又长又悲凉。

      而那地上男子捉住了女子衣角,回应道:“我不走,我不走。你去哪儿,我就跟着你去,一刻也分开不了啊。”

      岭南姑娘:“你为何这般想,想来做什么呢。”

      没有单面的鼓,没有唢呐与二胡,声音回荡在宽广又拥挤的幻境,岭南姑娘的唱腔牵住了三人的心。

      “你倒是与我说说,为何缠我衣袖,为何非我不可。”

      姑娘手一抽,抽走了白色的袖,又跟随不存在的鼓点后退,退到了圆区边缘。

      跪在地上的柳觉,仰首:“是因为我爱你呀,我心悦于你,你也是知道的呀。”

      那红袍子姑娘却用袖口捂住了脸面,好似流下泪珠,惋惜哀叹:“你宁愿丢下家中老父母,也要与我同行,可悲啊,可怜啊。”

      又是一转身。

      岭南姑娘躲开了柳觉的拥抱。

      两人面对面站着,隔出一个萍水相逢的距离。

      姑娘痛心着说:“公子心善,为何非我不可?公子家中老母亲如何想?公子家中老父亲如何想?公子又要世人如何看待我俩!可叹啊,可叹啊。”

      腔调落。

      浓雾之中,竟然真有了吹拉弹唱之声,与姑娘的步伐一致,一锤一步。

      圆区只有那么一些大,但听着声儿,就好像戏台上的青衣走了好几回的娘家。

      姑娘蹙眉,边退边说:“快快回家吧,快快回家吧。公子家中煮了小米粥,若是回得晚了,就吃不上了。”

      柳觉紧随其后,走:“我不回去,我不回去。那儿没有爹娘,那儿没有儿郎。儿郎站在姑娘面前,姑娘快看看呀。”

      此声尽。

      锣鼓鼓点密密敲,碎步人儿紧紧跟。

      又是推又是阻,花越青看得好不开心。

      他言:“好一出话本故事。”

      “是活生生的人。”陆观道。

      “我知道啊,正因是活人,那才算得上故事,算得上有趣。”

      便看此时,又在圆区一旁,上来一个褐衣白袖的老旦,与一蓝衣黑褂的老生。

      褐衣老旦拄着木拐杖,蓝衣老生扶着她。

      乃是头发白花的柳家夫妇。

      斐守岁捏了捏眉心,他已是猜到接下来的故事。

      听。

      大喝一声!

      柳家老伯,怒发冲冠:“哇哇哇!你这小子,家中母亲卧病在床,你居然!哇哇哇,你居然在戏台上牵着姑娘家的衣袖!”

      岭南姑娘立马扯回袖子,开口:“老伯你误会了。”

      “哇哇哇!气煞我也!”柳家老伯不知从何处拽出一根木棍,就要朝柳觉打去。

      后头拄拐的柳家婆子,拦住了老伯。

      “老头子,切莫动了气,要不得,要不得。”

      “你还拦我?你没看到这不孝子吗!”

      猛地一推,推开了柳老婆子。

      柳家老伯怒火冲了头:“快快跟我回去,回家去!”

      “我不回去!”

      柳觉唱着,拉住岭南姑娘的手,“我只愿跟她走,她不走,我也不走!”

      “你这个!”柳家老伯紫涨了脸,“你这个不孝子——”

      突然。

      那“子”字的余音未落,柳家老伯生生往后一仰,扼住了喉咙,直直地倒在戏台之上。

      柳家婆子见了,也是心梗,竟就趴在柳家老伯身上大哭起来,还没哭多久呢,一褐一蓝,撒手人寰。

      花越青鼓起掌。

      陆观道瞪了他一眼。

      “哎哟哟——”

      白光加重在柳觉身上,柳觉扑通一声,双膝跪地,“我的娘啊,我的爹啊——”

      鼓声阵阵。

      那岭南姑娘后退一丈远,捂住了脸面,也滴出了眼泪:“天可怜见,天可怜见……”

      柳觉哭嚎着在地上磕了两个响头:“我的娘嘞——我的爹嘞——”

      但也就只有响头,他便起身了,慢慢转头,一双泪眼,凝望岭南。

      “小姐呀,你可还愿意跟我走嘛。”

      岭南一愣:“你你你!家中父母白事未办,你居然……”

      再后退。

      柳觉一步一个痴笑:“没了他们,我才好娶小姐回家呀。”

      此话煞尾。

      光圈在慢慢变淡。

      岭南姑娘后怕也无处可退,暗光洒在她的脸上,成了黑夜的寂静。

      “你不要过来!”

      “小姐,小姐呀……”

      最终。

      光被黑暗掩盖,青衣、老旦、老生还有那个丑角,一齐落了幕。

      幻境浓雾寂寥,好似一瞬间,戏腔被荒原的老灵魂充斥。

      老灵魂们,一个接着一个赶走了角儿,凝视黑夜。

      斐守岁默默抽离出戏台上的悲剧,背手面向身侧的岭南偶人与柳觉。

      到底是幻境,总是夸张。

      可正要转念,余光瞥见岭南偶人的双目浑浊,那对子红眼尾流下了两行眼泪。

      泪水洗走厚重的白粉胭脂,皮囊是木头的颜色,一点儿也不好看。

      “……”斐守岁。

      花越青在旁,惊呼:“要不得,这木偶通人性了。”

      “不,”斐守岁看了眼翠绿,“恐怕是这位姑娘的魂,被困在里面了。”

      “还有这种术法?”

      “是。”

      斐守岁颔首,走至柳觉身边,左右看了,叹出一气:“他没有。”

      “没有什么?”

      “魂魄。”

      “哦?”花越青走来,“竟是个空壳子。”

      狐狸爪子拍拍柳觉小腿。

      “那大人有何打算,是点魂?还是在等等。”

      “等?”

      便听又是一阵丁零当啷,是离了两人的陆观道,在远处拉扯没完没了的冤魂。

      骨节碰撞。

      咯吱咯吱。

      岭南姑娘的喉嗓尚在耳边,入目又是熟人。

      富贵公子。

      还有两个头发杂乱的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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