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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6、蝴蝶 ...

  •   轻碰白骨,上楼。

      目之所及,除雾气,突然有浓浓血腥。

      斐守岁与陆观道并排走着,寸步不敢分离。

      人儿在耳侧,轻问:“我们要去哪儿?”

      “去听曲。”

      “可这雾好大,连下面的戏台子都看不着!”

      斐守岁余光瞥到雾气中的栏杆,若非他知道现在日中高照,看百衣园的情景真像是深夜里头的僵尸庙。

      荒凉垂摆的红丝绸,在晦暗里挣扎,宛如农收前的暴雨,把一切都浇得发了芽。

      “那就听听。”老妖怪。

      “听不到……”

      大手拉住斐守岁的衣角,还晃了下。

      “你不会也要走吧,和臭道士一样。”

      “说不准。”

      斐守岁笑一句,他确确实实没有把握,也感知不到幻术的源头在哪里。既然前头有个看到不一样东西的谢义山,那再上台阶时,他与陆观道也就有分别的可能。

      行军打仗最怕被冲散队伍,各个击破。

      老妖怪扯一把袖子,低声与人儿:“等会儿我不见了,你不要怕。”

      先埋好后路,免得乱套。

      “你不会有事的。”仙神要庇护之辈,何止于此。

      陆观道却不想分别,他一下抱住斐守岁:“臭道士是自己走的!我不走!”

      “……”

      你不走,我想是要走了。

      斐守岁拍拍陆观道肩膀,在雾气与愈发浓重的血腥之中,他看见陆观道身后不远处,站着一个小女娃。

      雾气灰蒙蒙。

      女娃影绰绰。

      娃娃没穿衣裳,木头关节与榫卯黑黢黢的,就赤.裸着半跪在那儿,歪着脑袋眼睛一眨也不眨,笑看斐守岁。

      方才上楼闻到的血腥味此刻如雾一般凝聚。

      斐守岁推一把人儿。

      “我该走了。”

      陆观道复又抱住斐守岁:“你去哪儿,我就跟着去!”

      “那我问你,”

      斐守岁懒怠挣扎,在陆观道耳边吹气,“你有闻到什么吗?”

      “什么?”

      “流血。”

      陆观道一愣,松了怀抱,呆呆看着斐守岁:“我……没有。”

      斐守岁掖了掖皱掉的衣袍:“喏,我闻着了。”

      手指指向那个一步一步在靠近的娃娃。

      “她来接我了。”

      娃娃趴在地上,手脚并用,扭头咧嘴,嘻嘻两下。

      “你要跟她走?!”

      “是,”

      斐守岁绕开陆观道,“早晚都要面对,何须一拖再拖。”

      见老妖怪俯身,解开身上避风的袍子,一下盖在娃娃身上,笑说。

      “姑娘家,寒冬腊月,当心着凉。”

      被袍子一遮,木偶娃娃仅能探出个脑袋,她咯吱咯吱地仰头,用木头手指拉了拉袍子,羞道:“公子、公子甚是柔情……”

      “带我去吧。”斐守岁。

      “好,我带公子去……”

      娃娃在地上,慢慢地挪,歉然,“对不住公子,我死前被马车撞翻,腰下动不了,只能……只能用手……”

      斐守岁起身,拍拍衣袖。

      “无妨。”

      正打算朝血腥之地走去,老妖怪却被后头一直没说话的人儿拽住了手。

      手的力气很大,叫他不由得往后仰。

      倒了几步,斐守岁皱眉。

      “陆观道,”他唤一声,“我早些破了幻境,能早点来见你,不是好事?”

      哪怕早一点,他就能去寻谢义山在何处,不必让一个青年死在仇恨之中,更别说谢义山是个有情有义的人,还说死了要给他在阎王爷面前美言。

      好笑,哪位修行之人会给妖怪立牌坊。

      斐守岁不知陆观道在想什么,他背对他,思绪万千,视线仍旧在木头娃娃身上。

      “你看她。”

      “看到了。”

      “要是没有百衣园,会如何?”

      “我不知。”陆观道的声音有些低沉。

      斐守岁又言:“那你答应我,松手。”

      “我不,”另一只手也拉住了斐守岁,“你去哪儿,我就去哪。”

      犟种。

      斐守岁叹一气,靠在陆观道身上,又露出悲凉似的目光。

      “人总是要分开的,分开不一定是坏事。”

      “是坏事!”

      “你是说陆姨一家吗?”

      言毕。

      斐守岁伸出手掌,抬高,陆观道就自觉地凑上去,那手掌轻托人儿的脸颊,斐守岁狠狠捏了下。

      陆观道没有喊疼,抓着的手也不放。

      “好啊,捏得不够疼!”斐守岁又用力。

      陆观道皱紧眉头,闷哼一声。

      “你忍心看着她们永生永世无法逃离这困境吗?你的陆姨,抑或那个仙官大人,可有教过你,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说完,斐守岁松了手。

      那人儿却问他。

      “你是妖,为何救人?”

      木偶娃娃还在往前爬。

      陆观道眼巴巴地问:“你明明不必出手,逍遥自在便可,为何要……”

      话没有说完,只见手腕主人忽地离开了,像只蝴蝶一样。

      戏台子在幽幽唱:“花乃蝶之魂……”

      戏腔里,陆观道噎住嗓子,说不出话来,就在问话的时候,老妖怪单手掐诀,逃开了他的怀抱。

      太过于突然,让陆观道骇了面目,看着幻成深蓝蝴蝶的斐守岁朝木头娃娃飞去。

      “你……走了?”

      人儿走几步停下脚,声量很小,像是试探不敢惊扰。

      “但为君之故……”

      大雾滚滚,无人回他。

      蝴蝶眨眼间,消失在雾气之中。

      喉结滚了滚,陆观道还在痴望:“头也不回地走了……和那时候一样……”

      落寞地垂下头。

      人儿像一个守望麦田的稻草人,明知稻子最终要被收走,他还是那般迈不开腿,眼睁睁见着镰刀划下稻子的头颅,再用干瘪的稻草填充他的躯干。

      陆观道呆滞在原地。

      “翩翩舞到今……”

      而斐守岁看着陆观道。

      就在句句落幕时,断了念想般,成了一曲唱不尽的悲歌。

      老妖怪知道这般很残忍,但他没有时间再耗下去,他变成鸟儿也好,飞蛾也罢,总归是要走远的。

      那就变成陆观道与他说的蝴蝶,他尚记得幻境里,陆观道与他承诺,说要有一片花海,花海上有蓝天白云。

      太美好了。

      好到花海的万物都在失真。

      斐守岁站在木头娃娃身边,见隔开的雾气后,那个愣在原地的陆观道。

      陆观道不叫唤,好似是透过了屏障,看到逃远的人。

      这回倒是不哭了。

      斐守岁不再继续凝视,转身与木偶娃娃同行,一脚踏入血腥里。

      未曾料到。

      就在他转身之后,陆观道朝他跑来。

      稻草人怎么能拔起嵌入泥地的木棍,义无反顾地离开他的稻田,跑两下就散架的身体,跌跌撞撞,好不狼狈。

      可还是捉不到的,斐守岁与女娃娃一起消散,徒留下空白一片。

      只有陆观道扑通一声,坠在雾里。

      “天乃蝶之家,地乃蝶之灵,云乃蝶之裳,花乃蝶之魂……”

      ……

      雾聚。

      斐守岁跟着女娃,踽踽行。

      身旁没了那个黏人精,他颇为自在,五识放大后,每走一步,他都在注意身边的变化。

      大雾啊大雾,大雾四起时,凝结了冰。

      光无法游走,成了时间的罪人。

      斐守岁拿着纸扇,觉着无趣:“你要带我去哪儿?”

      女娃娃咯吱身子:“奉命行事,奴家也不知。”

      “我说姑娘啊,”斐守岁手握纸扇,“若是我能带你逃离,你可愿随我而去?”

      女娃娃的手不停。

      却等了好久才回。

      “公子是好人,奴家第一眼见就知道了。但公子能救得了我一人,那剩下的又怎么办呢?”

      斐守岁不言。

      今日真是奇怪,已经不止一人说他是良善之辈。

      “我若是走了,撂下她们,必愧疚而死。”

      “她们在何方?”

      “她们……”

      娃娃爬呀爬,爬到一扇浑黑大门前,木头手指移了移,“公子请。”

      是在这里头。

      还未等靠近,女娃娃在雾气中散成了过去。

      斐守岁背手,看着那团飘忽的气。

      “你这样走,我也带不动你。”

      “公子慢行……”雾说。

      “好。”

      斐守岁看那寂寥云烟,用纸扇拂去女娃娃的痕迹。

      还未走近,离着大门尚有距离,就听到女子尖酸刻薄的声音。

      “听说今个儿来了个俊公子!你们说等等是把他轮一遍的好,还是先剥皮抽筋剔骨给大人?”

      “……”斐守岁。

      手掌贴在黑门上,触到冤魂与冰凉。

      “当然是先让姐妹们开开荤,就这样交上去未免太可惜了!”

      “你还开荤呢,几个月来头一遭不都是你动的手,要是你这都算戒斋,那我们每日吃的是西北风吗!”

      “就是呀,就是呀。”

      “放你娘的屁!昨夜那瘦皮猴可不是我首当,明明是你这个贱娘们,还赖上我了!”

      昨夜?

      柳觉……

      “嘿!哪能啊,都是大人挑剩下的,我们啃啃骨头而已。再说了,瘦皮猴是大人看上的,我们就算经手也不能把他怎么样。”

      “那门外的青衣小哥呢?”

      “他也是大人指定,我们哪,能舔到皮就不错了!”

      “哟哟,舔皮,可把你这个骚娘们乐的。”

      “你说什么!”

      “你才下贱!”

      ……好像是打起来了。

      斐守岁不咸不淡的表情,看不出一丝一毫的波澜。

      身后雾气爬上他的肩头,正如鬼魅,试图浸透他的心识,他屏气凝神,掸掸肩膀,拍去湿漉漉的雾,一用力推开木门。

      轰然一声,吵闹刹得停歇。

      印入眼帘,并非酒肆胡同温柔乡,是阴暗的房间,只在尽头有一扇光亮的窗。

      窗旁,乃至沿路而去的走道,都不过狭小。

      而那些妇人家,正一个两个头悬梁,挂在湿冷墙旁。她们皆是鲜红嫁衣,脚上绑着小巧又精致的绣花鞋,斐守岁仔细看了,不光是好看的衣裳,以上下头的手腕脚腕都有红印。

      本该白骨的她们,活在了死前的最后一幕。

      斐守岁站于门口,背手凝望可怜女儿家。

      他道:“天冷了,姑娘们该是多穿些。”

      穿厚实,才不至在投胎的路上冻了手脚,下辈子再被束缚。

      老妖怪走到离门最近的新娘袍下,看到新娘面目狰狞,口鼻目耳血痂浅浅。

      “引我来看这个?”

      新娘不语。

      “你们不是说要吃了我,怎的不动身了?”斐守岁要是动手,很轻易就能摸到女儿家的脚踝。

      脚踝啊脚踝,最是让人垂涎。

      斐守岁没有这样做,因他看到的不是秀气,是一只只僵死后重新注入活力的鬼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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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6章 蝴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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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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