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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3、好眠 ...
“我知道,”陆观道咽了咽,“前日醒来的时候,我就知陆姨死了。”
斐守岁坐起身,一声不吭地给陆观道披上褥子。
“奇怪。”
人儿低头,眼前是斐守岁的腰肢,隔着一层亵衣,仿佛能看到腰有多细,肤有多白。
“怪什么?”
是斐守岁的手,正慢慢用梳子梳顺墨发。
“‘死’的意思,没有人教过我,我却已在心中明了。”
墨发穿梭在缝隙间,火烛越燃越少,蜡油积在烛台,厚如大雪。
陆观道又说:“就像有的话,有的词,莫名其妙地蹦出我的嘴巴,什么意思我好像早知道了。”
这回,陆观道不再鲁莽,他是慢慢地抬眼,一路从腰看到了脖颈。
“先前的你,是这样的吗?”
话落,斐守岁的手一滞。
“不是?”
“总觉着不对劲,大梦睡醒,你好似都变了,”陆观道伸手又不敢摸,“变得……”
斐守岁耐心替人儿解玉冠,倒没注意人儿的手,停在空中上也不得,下也去不了。
百无聊赖,老妖怪打发一句:“变在哪儿?许是三月不动身,胖了。”
“不是,”陆观道笃定,“好像是我从前,从来没有注意过,原来你长这样!”
这话是盯着斐守岁身躯说的,说的不三不四,老妖怪自然没有放在心上,只顾着早些解开,早些安眠。
“我应该认识你的,从一开始,”陆观道微微仰首,“在棺材铺的时候,我就知道我见过你,或许我们还牵过手,同饮一杯……”
酒。
话了,斐守岁拿下玉冠。
那冠儿精致,正好手掌大小。
老妖怪笑说:“许是你见过样貌相似的人。”
“不!”
斐守岁看到一双笃定的眼睛。
“记忆里,梦里,只有你长这样,别人都是模糊的……”
“陆姨呢?陆姨也是模糊的?”老妖怪起身说着,玉冠置于一边,“你的一生要见过多少人,相熟的,擦肩的,你何必言之凿凿。”
“我……”
“与你有大恩的该是陆家,不是吗?”斐守岁俯身,吹灭火烛。
发丝偏落,未灭的火星子与香料混在一块儿,驾着烛烟躲在黑夜之中,它们绕着斐守岁的发,一下子呼散,散成了外头盈亮之雪。
昏沉沉。
斐守岁不披长袍,赤脚无靴,墨发随着动作一动一动,走回榻前,他俯瞰陆观道。
“你岂能忘了他们。”好似是在与自己说,心里头记起了给他取名的老妪。
老妖怪又道:“年纪尚小时能记住,到老了定忘不了,可别想我一样,后悔莫及。”
“后悔?”
颔首。
斐守岁难得提起自己的事情:“和你一样,我也曾被人收养。收养我的是个老婆婆,年纪近花甲时,死了家中唯一的孩子。”
落寞的眼睛,说起故事来显得更加寂寥。
“于是她‘捡’到我,给我穿衣,喂我饭菜,她说她一见到我就想起自己的儿子,说他要是活着,定能生个与我一样大的小娃娃。但,天有不测风云,她的大儿先离她而去了。”目光放在窗格子上,“她是寻死的时候遇到了我,陆澹,你猜猜那会子我在作甚?”
“唔……”陆观道抱着被褥,“不晓得。”
“那会儿,我也在寻死。”
“什么?”陆观道连忙去掀斐守岁的衣裳。
掀开了衣摆,看到细腰,没有伤疤。
“唔,没事。”
斐守岁轻笑一声,接着说:“我从死海里出来,一身腌臜,又被鸟雀追着啄。本以为人间是暖和的,可我在此遇到的所有人,不是骗我,便是对我的身世窥探不止。我狼狈地逃,失了活下去的心,想洗净身子,就跳崖自杀。不过你也看到了,我还活着。”
“老婆婆救了你?”
“不,”斐守岁伸手擦去陆观道眼尾泪珠,“是我救了她。”
“为何?”眼睫闪呼,撩过指节。
“她身子骨比我重,我们两个一块跳崖,她半路后悔了,抓着我的手不停地摇头,说‘我不想死啊,我不想死啊,我儿要是知道我死了,得有多伤心,我不能死的,孩子,我不能死的’。”
斐守岁摩挲手中衣袖,模仿老妪口吻:“孩子,救救我吧,就当是可怜一个老太婆。是老太婆她贪生怕死,明明决定了,还……”
煞了话。
老妖怪重重叹出一口气。
“后来我救了她,自己也活了下来,不过用尽力气,彻彻底底无法幻成大人样子,那老婆婆也觉着是她救了我,见我可怜,带我回家。”
“后来呢,后来老婆婆怎么样了?”
斐守岁瞳仁微缩:“为何这么问。”
“只是觉着,人要是想死,不会是一朝一夕的事情,日后要遇到不开心的,也会这样想,”陆观道一点点靠近斐守岁,大手摸上腰肢,“我总觉着你受了伤,或许不是伤在这里。”
“嗯,”
老妖怪应道,“她后来是想过死法,都被我制止了,你说的伤,在这边。”
转过身子,两人对坐。
明明是无父无母的人,却都养着长发,发梢缠在一块儿,不知是不是太寂寞了,才止不住地打结。
斐守岁在陆观道面前很是坦然,解开扣子,让陆观道看到他胸口上一道斜斜的伤痕。
伤痕很淡很淡,像是没过多久就要不见,连着记忆里糊成一团的老妇人。
他道:“砍柴的刀,本是要砍她的手腕。索性自那之后,她再也不没胡思乱想过。”
“啊……”陆观道一边听,一边看,他的声音很轻很轻,手在慢慢试探,“痛吗?”
“忘记了。”
手掌时而摸到皮肤,时而远离,终是触着了伤。
“好痛……”陆观道又酸了鼻子。
一个人怎会有这么多的眼泪,看到什么就觉着伤心,落下来,落个不停。
人儿喃喃:“她好痛,看着你心痛……”
“嗯。”
天还是冷得很,斐守岁默默地掖好褥子。
“后来过了几年,她也走了,走的时候天还没亮,她催我给她买糖糕吃。她都没几颗牙了,我竟是没有怀疑,就关上门给她买糖去。回来时,她早冷得不成样子……”斐守岁笑了声,“但我是个没良心的,也不挖坟葬她,只用术法唤醒邻家,自己跑远,跑去找长生不老的药。”
“长生不老?”
“世上没有这种东西。”
“那……”
“所以我被骗了,慌忙地回去寻找原来的镇子,但时间过去太久太久,镇子变大,小路被埋,与我所想早就大相径庭,”斐守岁看着雪停,弦月静,“我找到她时,她上头盖了一间卖肉的铺子。她一生艰苦,很少食得了荤腥,老了没牙,也吃不了。”
斐守岁躺在床榻上。
“还是过去太久。”
“久?”陆观道挪着身子。
“一千年前的事情……”打了个哈欠,斐守岁缩进被窝,“明日许是要早起,睡吧。”
“唔……”
陆观道看着斐守岁背对他,不再说一句话。
“好眠。”
过了好一会儿。
人儿微微的呼吸声在斐守岁耳边响起。
不吵闹,总一直在。
但斐守岁难以入睡,心里头老妪朦胧的脸埋在土里,看不清,只能感受到黄土冰冷,老妪的身躯慢慢腐烂,就这般烂成了猪肉铺旁边一屉一屉的肉包。
肉包也是冷的,在眼前冒着冷的蒸汽,冻住了斐守岁的梦。
这梦诡异。
虚汗不停冒出,斐守岁缩起身子,在半梦半醒里,他被一只大手拉住,倏地睁开眼,看到腰上是陆观道的手。
那手轻轻揽住了他的腰,也不知什么时候陆观道钻进了他的被子。
斐守岁不喜有人贴着他睡,启唇声音沙哑:“陆澹。”
人儿没回。
料到有这么一出。
斐守岁挣扎着要逃,那手儿抱得愈发紧,耳边还有断断续续的梦话。
“痛……好痛……走了就好了,走了心里头就不痛了……”
走了……
是啊。
斐守岁垂眸。
他那会子也是这样想的,走了就不痛了。
老妖怪不再挣扎,手也就松下不少。
陆观道的手只是碰着他,没有上移,没有别的动作,就像还未长大的时候,小孩如只鼹鼠一样,到处找斐守岁的怀里钻,生怕斐守岁离开。
他还在梦中说:“走什么呢,见不到他了,走什么呢……”
“不是他不要你了,是你自己先走的,是你不要他了……一切都是你活该……活该……”
斐守岁:“……”
见不到了,早早地见不到了……是我先不要她的,是我……
虽是陆观道梦中碎语,但老妖怪还是酸了鼻腔。
他悄悄用指节抹去泪珠,颇有些害臊般,缩进褥子中。
……
次日,清晨。
打眼先醒来的是斐守岁。
老妖怪顶着乌青眼袋收拾好自己,想起昨日口吐真言,便不想管榻上人儿,推门去唤顾谢两人。
谁料,一拉开屋门,就见着顾扁舟在点茶。
两人相视。
都见到了彼此没有睡好的倦意。
斐守岁笑道:“顾兄这是与谢兄彻夜长谈了?”
“并无此事,”
顾扁舟轻声,他听出言外话,直说,“只是谢伯茶的鼾声太吵,真是从所未闻,我好不容易入眠,梦里头竟还是他叽里咕噜的鼾!”
茶筅击打茶汤。
转念:“不过斐兄你好似也未安眠?”
“好似”一词咬得重了些,斐守岁不愿搭理这种文字游戏,坐在一旁替顾扁舟冲茶。
“小娃娃闹腾。”此乃实话实说。
“怎的?在榻上三打白骨精?”
“不,”斐守岁还是和善地接下旧友的话茬,“是北风太紧,冷了屋子。”
“呵,”
顾扁舟将一盏茶推给斐守岁,“那就请斐兄裹紧衣裳,喝了暖茶,替我寻一寻昨夜老妪。”
“老妪?”
“然,这个时候还不端着热水来见我,我怕生了变故,但我有官职在身,亲自去怕损了脸面,只得劳请随从大人替我打探一二。”
顾扁舟说着,拱手客气。
斐守岁接下茶盏,抿一口就不喝了,起身:“恐麻烦顾兄叫醒还在梦里头的两人。”
“小事。”摆摆手。
两人就真如旧友一般,应和一声,做彼此之事。
话了。
老妖怪出了屋子。
屋外。
一夜大雪过,天空格外清明,扑面是干净的冷风,一下子吹散脸上热气。
斐守岁利索地关了门,门声吱呀,让屋外大雪死寂。
视线透过屋檐,看到很近的蓝天。若非身处鬼怪屋子,斐守岁就差些以为这儿是什么避世南山,天的终极。
老妖怪背手,慢悠悠走。
寒风时不时吹,烧不尽。
正是悠闲时,便见转角处,要走向后头无人屋子,好巧不巧看到靛蓝老妪,一顿一顿而来。
作者有话说
第103章 好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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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公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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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