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7、第三十七章 ...
-
[第三十七章]
门上开锁的声音很响,似乎又到了庵中女尼送吃食来的时辰。
张瑞绮循声抬头,看见外面的天光突然地涌进来,哥哥张珏的身影出现在那些冷意的光里。她完全忘却自己的境遇了,下意识欣喜起身迎向对方:“哥哥!”
哗啦。
“唔……咳咳……”
她没法接近门口的,沉重的铁圈锁住她的脖子,指粗的铁链固定在墙上,她越是用力就越会吃痛。冷硬的铁圈卡压得她生疼。
“你……”张珏快步靠近,连忙地搀住了她,他的眼眶一下子红了,心疼的泪跟着落下,他看着禁锢妹妹的刑具,激愤道,“他们怎么能这样对你!!”
张瑞绮一手捂着泛疼的颈项,一手按紧了张珏的手臂,她带笑宽慰他说:“已经很格外开恩了。起初,他们说要用金钩锁住我的琵琶骨,这样就不会逃跑了,是住持和韦世子替我求情,我才不用受那种血淋淋的皮肉之苦。”
但张珏看见沉甸甸的铁项圈禁锢住自己的妹妹,她锁骨附近已擦出了血痕,他顾不上拭自己的泪,赶忙取了方巾垫衬在冷铁之下。
“坐下说,我们坐下说。”他唯恐她站着会吃重吃痛。
“哥哥,别哭,我在这里没有受什么苦。”
张瑞绮伸手替他擦了脸上的泪,可是她越这么说,越叫张珏心如刀绞,他低头握着妹妹的手,落下的泪滚烫:“住持让人送了信,在回来的路上,那位师父也将始末详尽告知,我都知道……”
她不预想住持当夜就差人去报信了,送吃食的小师父只跟她说,庵外日日有府衙的人把守,她的案子暂时没什么动静。总以为,要过很久才会见到家里人。
“阿娘也知道了吗?”她问得小心,下意识目光往外探看。
“不……不,没有……”
张珏原是想瞒她的,却想不出有任何合适的借口。都到这个时候了,张家一门只剩母子三人,不互相支撑扶持,还要遮掩什么呢?他说:“娘没有来,她病下了。”
“为着我的事?”
“这件事对她的打击的确大,不过你别担心,请过郎中了,也留了小霜在身边照顾。三叔说,等娘好些,会派人送她和小霜回汴京来见你。”
张瑞绮不说话,她低着脸,不知自己是否做错了。也许,不应该把真相说出来。人的一辈子就那么长,忍一忍就过去了。
在赶回汴京的途中,张珏强逼自己快速消化了很多难以消化的东西。
“前世”,那是一种多么虚无飘渺的存在,而他的妹妹,正是带着前世记忆的人——这并不意味着好事,不相干的人们反会坐实她是妖物。
府衙曾想过用金钩穿住琵琶骨来锁住张瑞绮,若无韦世子,张珏真不知他看见妹妹时,她会被折磨成一副什么模样。他不禁问:“你当初苦学凫水,是要救韦世子吗?因为你知道他会溺死在水中?”
张瑞绮点头,略一顿,很快又摇了头:“他的确会因酒醉溺毙于池水中,但我不是从一开始就想救他的,举家去郊游的那次,我看见福头村的女孩子们在水中玩耍,我是真的很羡慕她们。后来才有的救韦世子的想法,我没把握能改变这件事,顶多是想尽力一试。”
张珏低低应声,他听明白了:“你救了他,如今换他想方设法来救你了。”
“哥哥会见到他吗?若有机会,帮我劝他几句,这是我和季濂累世之间的牵绊,与旁人无关,更与他无关,他不用为我奔波。”
“好,我会转告他。”
她被束缚的铁项圈压疼,尝试挪动些许,常日里与冷铁为伴,她的下颌、颈项硌红多处,尤其锁骨上的血痕,已经渗出丝丝血迹沾染在方巾上。
张珏的心防一下子又垮塌了,他的妹妹从来是是家中人的珍宝,是锦衣玉食养大的千金,她何曾落入尘泥、受过这样的罪责呢?
“我过去,总觉得你不像我的妹妹了……我的感觉不算有错。原来,你是经历过很多事,走了很远的路才回来的。”他垂泪哽咽着,自责地询问她,“前世的我,并非一位好兄长吗?为什么我会叫你吃那些苦呢?”
“不怪哥哥。在阿爹遇刺身亡后的第三年,哥哥病逝了,照应不了我。”
“我……会死?”
她瞧着兄长愣愕的脸,吸吸鼻子,她努力地笑了笑,张臂轻轻抱住他:“你放心,一定可以改变的,就像韦世子那样。哥哥你要记住,按时吃饭,多多休息,切勿因劳、因忧思成疾。”
庵中师父提醒,张郎君进来多时,不能久逗留。
临分别,张瑞绮交了一份文书到张珏的手上:“我不会再见季濂,更不会与他对质什么。在这些天里,我写好了一份切结,可证季濂杀害善真,以及杀我未遂,原由种种,皆列其中。哥哥应当用得上。”
“我不会放过他。”
“杀人者偿命,天理本就如此。至于我……”
“你不会如何!我不会让你有事!”
张珏收好切结,柔声而坚定地嘱咐她:“小妹,万望多加珍重。等着哥哥,也等着娘,我们会来接你出去。”
像犯人一样被隔绝着,像怪物一样被囚困着,这样的境遇,昼与夜都显得格外漫长。活生生度日如年的写照。
张珏一去数日,半点音信传不进来。张瑞绮非常担心。
那日门外有声音,她立刻以为是哥哥。最后门推开,从外面夜色里涌进来的是几个女孩子。张瑞绮惊异:“青萍?小莲?……怎么是你们?”
青萍竖起手指压在唇上:“嘘。”
四个女孩子轻手轻脚得像蝴蝶一样,连关门也放轻了动作,随之她们拥到张瑞绮的睡榻前来——
青萍说:“我到城里买药,听说了你的事。我们都想来看看你。”
小莲将一个篮子搁在几案上:“这里面有我煮的盐水豆,还有小香到山上摘的栗子。盐水豆是熟的,晾干了,耐放。栗子能生吃,也能丢进炭火里烤过了再吃。”
另两人也都凑近她的跟前来。
“我家秋天熬了梨膏,很甜的,能生津止咳,有很多用处。”
“这是我娘今早蒸的饼。”
青萍说:“我们怕官府那帮人不给你吃饱,手头有什么就拿什么来了。”
昏暗烛光下,张瑞绮眼里蓦然水盈盈的一片,她却嗓子似被什么堵住,一时说不出话。她缓了好片刻,才抬起眼,笑望着福头村的女孩子们:“我的饭食用物,是庵中供的,住持是好人,她不曾苛待我,连冬日取暖用的炭也是不短缺的。”
“哦,”小莲想起什么,连忙从荷包里掏出两个黄亮的橘子塞给她,“这是我妹妹小荷留给你的,她说新鲜橘子好吃,烤橘子也好吃。”
张瑞绮满怀感激:“对了,你们是怎么进来的?外面没有看守吗?”
“有啊,前门后门都有人,我们几个是翻墙进来的。本来以为进来后还要花工夫找你,谁知遇到一位师父,她肯领我们来看你,但叫我们小声些别被发现。”
张瑞绮学会用哥哥的方巾和别的布帕包住铁圈,这样不容易磕伤磨伤自己。
青萍发现她脖子上的东西,伸手摸上去又硬又沉,她翻看之后气得咬牙:“你不是御史的女儿吗?那些人怎么敢这样锁住你!”
“我……他们或许怕我。”
“城里是传得好离奇。”青萍恨恨,“不就是记性好,记得上辈子是怎么过的吗?用得着说你是妖怪变的吗?有人看见你的獠牙了吗?有人看见你吃人了吗?”
“青萍,你们……真的不怕我吗?”
青萍摇头。
其他人也摇头:“我们不怕。”
青萍说:“哪个村里没有点这种说不清的老故事?上了年纪的最熟知了,他们从小听到大,又教我们从小听到大。”
小莲接话说:“对,人都会死的,死了就投胎就轮回。我看那些当官的,还不如我们乡野丫头胆子壮。”
张瑞绮心窝里热热的。她实在没想到,福头村的这些朋友们会冒险来看她,还会担心她吃不饱、受欺负,明明她们之间相处的时日也不是很长。她忍不住拉过青萍的手,让对方摸摸自己有温度的脸:“我不是妖怪变的,我有血有肉,是活生生的人。”
到了官兵快进来巡视的时辰,青萍、小莲她们就赶忙出去了。
伴着急匆匆锁门的声音,女孩子们贴在窗下往里说话:“瑞绮!瑞绮!你别怕,我们还会来看你的,你哥哥也肯定会帮你翻案的,你不会一辈子都待在这里。”
她目光幽亮,朝着窗口点了一下头:“嗯,我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