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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4、记忆失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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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齐划一的祝歌声下,秦子鹦听了梁楚然的话,垂眼猛看自己面前的餐盘。
今天学校午餐特供红烧小羊排,火候恰当,颜色正好。肉汁顺着细腻的纹理淌下,蜿蜒在银色的餐盘中,油润晶亮。
秦子鹦张开两个鼻孔使劲嗅了嗅,满鼻腔都是丰润厚重的香气,怎么也闻不出来梁楚然口中说的“有药”。
“别骗人了……”秦子鹦压低嗓音,“我连这里面放的什么调料都闻不出来。”
秦子鹦话音刚落,梁楚然很快报出一串调料名。
“冰糖、草果、八角、桂皮、香叶、醋、姜葱、料酒……”说着,他又小幅度低头凑近,“还有一点蜂蜜。”
秦子鹦听得目瞪口呆。
“怎么没发现你还有这本事……以前光看你只顾着吃了。”
“我们家是开饭店的,我爸可是做了二十年饭的大厨。”梁楚然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我的味觉一直很灵,嗅觉更好。每种食物对我而言都有特殊的气味,甚至闻着它们的时候,我的脑中还会联想出一些独特声音,比如牛肉的声音是紧实厚重的,羊肉要稚嫩一些,鸡肉得分部位,鸡腿是慷慨激昂的进行曲,鸡胸肉是老人干巴巴的咳嗽……”
“我知道,这是通感。”秦子鹦转头看梁楚然,指着他圆润饱满的天庭和整齐的发际线,“你的味觉感知交错到听觉上了。”
梁楚然点头:“一开始我没有闻见羊肉的香气,还以为是肉不新鲜……”
“直到我听见了一些很微弱的怪声。”梁楚然睁大自己被颧骨肉挤成一条缝的眼睛,瞳孔睁得圆圆的,倒映出堆叠在一起的肉块,“像是肉的纤维一根根断开的撕裂,你弹过橡皮筋吗?就像那种声音,接连不断的……”
“直到我从断裂的纤维里,闻见甜腻得过头的香气。”
“像是一锅沉甸甸的糖浆,添加了五颜六色的人造色素,放在炉灶上大火煮开,糖浆咕嘟咕嘟冒着鱼眼珠大小的透明泡泡,红蓝橙紫的色素在锅中顺时搅拌,冒泡的糖浆变成了花纹漩涡。”
“火力太旺了,糖浆里的水汽嗖的一下全跑出来了,气味越来越甜,颜色也变成棕黑。”
“最后又甜又焦又苦又糊……跟我感冒时吃的药味一模一样。”梁楚然瘪嘴。
他话音刚落,周围同学刚好唱完餐前歌,容纳了三百来人的食堂瞬间安静下来。
阿丽老师双手交叠在红围裙前,笑眯眯地温声对大家说:
“同学们,请怀着幸福和快乐,用心享用你们的午餐吧。”
得到了用餐指令,所有学生同步拿起金属餐具,餐具碰撞餐盘的金属声混合咀嚼声叮叮当当响了起来。
“别吃啊……”梁楚然趴在餐盘边,假装往嘴里扒着米饭,小声提醒旁边的秦子鹦,“真的别吃,饿一顿事小,吃坏了事大。”
秦子鹦抿着嘴,腮帮子里蓄了两汪口水,餐盘里的热气儿快散干净了,她说不出话,正在纠结。
咚!
对面的一个学生忽然头一沉,失控砸进了餐盘里,黏腻的米粒四溅在白色塑料桌面上。
秦子鹦一惊,咕咚一口咽下口水,只见身边同学接二连三地都倒下了。
有的趴在桌上,有的顺着凳子滑在地上,餐具丁零当啷掉了一地。
不出一会儿,食堂里已经躺倒了一片。
就连秦子鹦旁边的女孩也趴在桌上,垂下的手臂软绵绵地晃荡,已然失去了知觉。
梁楚然:“看吧……我就说饭里有药……”
秦子鹦余光瞥见有几道身影从门口忽然出现,察觉到一丝不对劲,心中警铃大作,咬牙低声飞速说了一句:
“趴下,别说话。”
一口未动的两人模仿着周围同学趴下装死,很快,食堂里已经没有一个学生还坐着了。
秦子鹦紧闭着双眼,听见不远处有一个男老师正在用对讲机说话。
“三年级‘食用’完毕。”
“一年级‘食用’未完成。”对讲机音质不是很好,说话声中夹着颗粒质感的杂音。
“五年级已经全部‘食用’完毕。”这边的老师回复完后,对讲机那头半响才出现一个含笑的,性别模糊的声音。
“神已聆听。”
对讲机内滋滋啦啦的噪音平复下去,几道脚步声在安静得仿佛像是考场一样的食堂里格外清晰。
秦子鹦紧紧闭着双眼,感觉到身后座位间隔有人踱步。
那人似乎在检查有没有学生还醒着。
“应该没有。”阿丽老师的声音响起,她嗓音中依旧包含着喜悦感,这在食堂里的学生全部昏迷的一幕里,显得十分诡异。
一道有些犹豫的声音在秦子鹦的头顶出现。
“我们这样做……是不是太过分了……”
一道声音冷哼一下:“你敢违抗校长的指令?你想变得和她一样,成一个只会憨笑的傻子?”
秦子鹦认出了这两道声音的主人,他们都是五年级的任课老师。
“但是……他们毕竟是活生生的孩子……”秦子鹦身后那老师踟蹰地说。
“你有功夫同情他们,不如赶紧来干活!”那人不耐烦催促道,“反正规矩都是校长定的,他们……要怪也怪校长。”
“谁让校长把他们都卖给了教堂。”
滴、滴、滴——
两道某种仪器运作的声音有规律地响起。
秦子鹦闭着眼,察觉到有什么靠近自己的眉心,维持在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
一阵酥麻发热的感觉从她皮肤上升起,仪器没有发出响声。
“怎么回事?摄取仪没有显示。”那老师疑惑地说,又朝旁边的梁楚然眉心扫了一下,仪器也没动静。
老师按了按手中仪器的开关,重启了一下,再缓慢地伸出手,朝秦子鹦探来。
“你磨蹭什么呢?”不远处那老师急躁地说,“我这两排都干完了,你才扫了几个?能不能快点,这地方马上就不能待了,我们得快点转移。”
“这两个孩子提取不出来……”
“不行就下一个,前面培训不是说过吗?我们有概率碰见无幻想者,提取不出来任何梦。”
“可是这连着两个……”
“别废话了,快点!等会避难所就关门了!”
“哦……”老师绕过秦子鹦和梁楚然,仪器滴滴的声音流畅地响了下去。
终于,那两个老师忙完,按下手中仪器的“上传”键,匆匆离去。
阿丽老师依旧保持着站姿未动,脸上保持着僵硬的微笑,像是提线木偶一样,被操控者强制维持不自然的笑意。
她弯着眼睛,静静地注视着一地昏迷的学生。
食堂三层东面的五年级就餐区,再也没有发出任何动静。
这股寂静从学校食堂开始扩散,一直漫延到整个校区。
一股淡紫色的迷雾盘旋在学校上空,以学校为中心,向四周辐射而去,掠过大大小小的建筑,铺满星罗棋布的街道,触及边缘工厂群上空排放的废气后停止。
在短短的瞬息,笼罩了整个下城区。
而同一时间,清理师官网的第七个种类的梦阈板块,突然关闭了访问通道。
以黑色鸢尾花的为素材装饰的页面中,显示着一行字。
【隐藏梦阈已激活,正在登录西B区双子城,各位清理师们积极工作。】
此刻,双子城如平常一样,时值正午,高大的建筑群和两个巨大的行政尖塔在日光下沉默地耸立,城市周围能源工厂彼此之间沟通的空中回廊闪动着浮光。
高层大厦里的职员们刚刚结束午休,正在一边喝着咖啡提神,一边耷拉着眼皮,惺忪地准备工作。
忽然,大厦地板震颤起来,窗户发出轰轰的巨响,像是有强烈的狂风晃动着窗框。
不止一栋楼在晃。
所有的建筑都不断响起钢筋绷断的闷响。
就连双子城的象征——隔着人造河遥相呼应的双子行政塔,都在强烈的震动中,打破了原本笔直的平行相对,一左一右,向两旁倒去。
强烈的震感毫无预兆地蔓延开来,人们失声尖叫,仓皇逃窜,却淹没在巨型建筑震天动地的倒塌声中。
一夕之间,双子城沦为废墟。
而地震的根源,就来自他们脚下的下城区。
所有尚且还保持清醒的人们,齐齐地听见虚空中漂浮的孩童的声音。
仿佛有千万个孩童作了同一个噩梦,喃喃地发出梦呓。
“妈妈,我们回家了……”
“但是妈妈,你怎么没有脸……”
“……这可怎么办……”
“没有脸的妈妈……我们认不出来……”
那些声音如同鬼魅一般,缠上了上城区的人们,他们无一不例外地露出惊恐的神情,仿佛看见了极为恐怖的东西。
“请问……”空灵的孩童声音环绕在周围,如影随形跟在所有人身后。
“你是妈妈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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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予义送完秦子鹦后就返回了纪念街,半个月没回家,门上已经贴了一堆花花绿绿的小广告,和朴实无华的催缴清单。
秦予义面无表情地清理掉门上的东西,坐在落了层薄灰的沙发上,打开通讯手环想缴清欠的水电费,却发现自己当前使用的账户已经变成负数。
瞥见短信中上次“笼”的强制扣费,他想起来什么,干咽了一口,眼眸暗了暗。
手指悬停在商觉秘书的通讯ID上。
那次在“笼”里,他和对方不欢而散后,商觉就注销了通讯账户。
想要联系对方,只有通过他的秘书……
当时他只是为了敷衍,才保存的秘书账号。
秦予义身体向前倾,胳膊抵在腿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了两下。
没想到有朝一日还得靠这个来联系。
但是……
秦予义从通讯手环屏幕反照出来的影子看见了自己。
头发乱糟糟的,下巴也长出来了一层薄薄的青色胡茬。
他叹了口气,索性关掉屏幕,去卧室拿出换洗的衣物,进了浴室。
很快狭小的浴室充满了水雾,流水的声音停了,他身长腿长立在盥洗池的镜子前,伸出宽大的手抹了去镜子上覆盖的雾气。
对上镜中自己心事重重的眼神,秦予义抿了唇,犹豫了一瞬。
先去上城区,再联系……应该也不迟。
这样想着,他动作麻利地打理好自己,头发半干就出了门。
他去了趟纪念街的中央庭院,那附近有一家手工面包店,以前秦予义总觉得这种食物性价比不够高,从来只是路过。
这是他第一次踏进店门,在小麦和黄油烘烤的香气中,选了一个看上去很酥软的。
像面包,又像酥饼。
不算贵,他动用了自己另一张储蓄卡,那些钱是他为了以后的搬家攒的。他本来规定自己,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不会动用这张卡。
可他现在却用这份应对危机的储蓄买了面包。
因为他记得商觉很喜欢甜。
而他马上要去见他。
空着手总不太好。
“汪汪!”
身后突兀地传来小狗的叫声。
秦予义回头一看,正看见机械小狗冲他摇晃着天线尾巴。
这不是……机甲助手吗……
秦予义拿着面包纸袋,微微一愣。
它分明被自己寄存在上城区,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不对……
秦予义蹲下来。
小狗一下子扑进他的掌心。
他抄起机械小狗仔细看了看。
机甲助手外壳很新,仿佛才出厂不久,没有任何磨损的痕迹,电量充足,机体运行流畅,而且……
殖金储备仓也是满的。
秦予义瞬间拧起眉头。
这是机甲助手没错,但不是秦子鹦的那只“大帅狗”。
秦予义立刻抬头,透过面包店透明的玻璃门,突然露出愕然的神色。
他仓促起身,直接推开门,入目却不再是他熟悉的中央庭院。
就像是戏剧舞台上为换幕而迅速撤换的布景。
一架架机甲突兀地伫立在他的面前,整齐地排列着。
他再回头看去,散发香甜气味的面包店已然不见,被另外一批机甲给取代,空气中弥漫着冷冽坚硬的金属气息。
秦予义站在高大的机甲丛林中,只有手中装面包的纸袋微微发热。
他攥紧手心,抱着机甲助手的胳膊渐渐收拢,手里的纸袋皱得不像话。
这是……梦阈吗……
他脸上浮现出凝重的神情。
仿佛在印证他的猜想,不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古怪的啸叫,瞬间响彻天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