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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2、极乐原野 ...

  •   “你也不是本地人吧,洛克。”

      商觉的脸浸泡在寒风中,发丝扬起,露出光洁如白色大理石般的额头,他立体的眉骨之下那对眼睛仿若照彻人心的深镜,正目光不移地锁定那帽子戴得有些歪斜的男人。

      “方才在和公寓管理员说话的时候你出汗了,可实际上室内的气温还不到零度。让我回想一下,我们说到了什么话题,能让你如此反常?”商觉欠了身,从容地在向导口中那张死过人的床上坐下,那张端庄的面庞展露一个极富吸引力的笑容。

      “啊,我想起来了。”商觉向前倾了身体,后颈和脊背形成一条平坦笔直的线,双手端庄地合拢并在一起,五指留有间隙地相互交叉,周身游刃有余的气度中裹着一层无形的压迫。

      “是在谈论到‘家人’的时候吧。”商觉一手摘掉眼镜,面部没了遮挡,彻底露出他那一张睿智俊朗的脸,尤其是在洞悉人表情的时候,全神贯注到像个理性主义的学者。

      “你紧张了。”商觉说,“你心中并不认同奥德拉德克人这种‘家人’的观念。”

      呜——

      窗口猛地灌进一口又急又快的冷风,刮蹭在僵硬生霜的窗框上,吹出刺耳的哨声。

      风中裹挟着外面的浓雾,空中弥漫着硫和硝的气味,刺激着眼球,令人不由自主地半闭起眼皮。

      但商觉似乎不受寒风和排放气体的影响,像个人形机械一样,维持着睁眼的动作,纹丝不动。

      在商觉点破向导的一瞬间,屋内沉寂了下来,秦予义站在商觉身侧,亲眼看见门口那人面色遽然阴沉。

      向导慢慢将右手移动到身后,五指已经握上了那根手工做成的赶马鞭子的竹柄。

      秦予义也立即作出应对,全身绷紧,衣袖下的殖金在手臂表面游走起来,眼神不善地紧盯着向导每一寸动作。

      他余光瞟了一眼商觉。

      在紧张一触即发的氛围中,青年依旧那样自在地坐在那张污秽阴森的床上,皮薄贴骨的手腕随性地搭在膝上,指尖拈着镜腿,小幅度晃了晃。

      商觉像在斗兽场与凶兽周旋的老练驯兽师,波澜不惊的,只是笑。

      洛克静静地与商觉对视,寒风渐弱下去。

      向导先退了一步:“如果你想给我扣上对女王不忠的帽子,那你成功了。”

      商觉嘴角小幅度抬了抬。

      他们仿佛在无声的对峙中达成了某种共识,向导松开了五指,转而从身后的口袋里掏出一个香烟铁盒。

      注意到商觉在看自己手中的烟,洛克食指和中指夹着烟,对准商觉的脸,点了点。

      “外面货,极乐原野的最后一根,比黄金还难弄。”

      “很巧,或许是共时性在作祟,我在来到这里的轮渡上,见过船员在甲板上跟你抽了同一个牌子的烟。”商觉嘴角的笑意加深,“这东西在外面倒是廉价易得。”

      洛克没有点燃那根烟,只是将有卷有烟叶的位置放在鼻端底下吸气,深嗅了一口,像是一个垂危的病人紧握止痛药剂不放。

      “你真见过?”洛克垂着眼皮,盯着商觉的鞋尖发怔。

      “亲眼所见。”商觉颔首,开始描述他口中那老船员的样貌,“头发已经斑白了,身形也佝偻不少,不过说话声音洪亮,精神气倒是很足。”

      听着商觉的话,秦予义有些怔愣,他细细在脑海中对应了一遍来时轮渡上的船员,没有一个是符合这样特征的老人。

      ……如果只是为了说服向导,商觉有必要编造一个这样的形象吗。

      秦予义看不透商觉到底想做什么。

      是拉拢对方?还是套更多情报?

      他的目光在商觉头顶停留片刻,看着刺肤干燥的寒风吹乱他的头发,将那些稍显暗淡的的发丝尽数向前吹去,盖住了光裸的前额,也像一层黑纱似的遮住了那对正与向导沟通的眉眼。

      “这样啊……”向导有些意味深长地叹了口气,取出烟盒,把珍贵的最后一根外来货放回口袋。再度抬眼时,他眼中已经少了对峙的敌意,像是个趴下歇息的野兽,又恢复了那副耷拉着眼皮的倦怠神情。

      “你呢?”洛克抬了抬他的牛仔帽檐,无精打采地笑了笑,“你们打算在这里长住?还是暂居?”

      商觉将问题抛了回去:“这得看我们分得的工作是否合乎心意,要是能发挥我们所长,在此度过余生也是一项不错的选择。”

      “呵,工作吗……”洛克一直维持着抱着双臂的姿势终于有了变化,他直起身,抬脚迈步向屋内走来。

      秦予义在他进来的一刹那全神戒备,左手殖金冒出指尖,被商觉轻拍手臂,给止了回去。

      洛克没有看他们,径自越过二人,站在窗边,俯瞰着外面的,视线从远处的雪山,慢慢向西移动,越过那条结冰的河,直抵河对岸的大片连绵着灰蓝色阴影的旷野,又在农田庄园簇拥的城堡上流连片刻。

      洛克开口,眼神松懈了一瞬,语气舒缓,娓娓道来了一个故事。

      “奥德拉德克有一类本土品种的雪地狐狸,它们是群居动物,生性狡诈奸猾,长得像极了狗。”

      “这些雪地狐狸不靠自己捕猎,而是靠偷盗为生。派出几只幼小瘦弱的,身上还没那么浓的狐狸骚味儿,下山溜进民居,在门槛旁,后腿站立,前爪合拢,像人一样作揖乞讨。”

      “人们只当它们是幼犬,赏些吃食,任凭那些偷奸耍滑的小东西到处转来看去,也不再理会。”

      “直到入了夜,幼狐吆五喝六,唤出潜伏在附近的一伙成狐,循着踩好的点,趁夜将奥德拉德克人的储备洗劫干净。”

      “这里的人被保护得太好,太单纯,狐狸在眼皮底下都认不出来,被洗劫几次也不长记性。”

      “狐狸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商觉问。
      “五年前,从第一批外邦人被关在这里的时候。”洛克答。

      “雪地狐狸是一种能在短时间内繁殖壮大的动物,它们劫掠城里的人们,物资只会越来越少,时间久了,狐狸吃人的事情也不少发生。”

      吃人?

      秦予义逐渐品味出来向导和商觉的谈话似乎并不单单停留在表面,狐狸、劫掠……他们的谈话似乎在隐喻什么。

      信息缺失,被蒙在鼓里的感觉并不好受。秦予义有些不悦,他不由得皱了下眉,随后又意识到这样做太明显,很快松开了压低的眉毛,恢复冷冷淡淡的表情,只是嘴角向下降了一点肉眼难以分辨的幅度。

      “那还真是一件恐怖故事。”商觉察觉到什么,附和着向导的话,抬眼冲秦予义笑了笑。

      “我可不想被吃。”

      与商觉含笑的双眼对视的那一刻,秦予义微移开眼睛,面朝窗口,不自然地咽了一口,看见窗外似乎有一个灰白色的小点正朝这边快速移动,越来越近。

      “没办法,谁让你们偏偏要来这种地方。”
      “我也只有一个忠告。”洛克背过身,冷风充入他的衣领,他整个连体工装都被风塞得鼓囊囊的,身形一下膨大了数倍。

      “不要吃肉。”洛克背光的脸灰沉沉的,像是抹了泥浆的石膏,脸上那股疲倦似乎定了格,制成了一张面具,牢牢地扒在他脸部的骨肉上。

      他两个眼眶深深下陷,像一个复活的髑髅,重申了一遍:
      “在奥德拉德克,不要吃肉。”

      刷啦——

      顶着寒风,窗外那白色的小东西在空中滑翔降落,扑腾着翅膀,甩掉一两根自然脱落的灰白色长羽,两只肉红色的脚爪稳稳勾在洛克的肩上,脚上还拴着绑着小皮筒的足环。

      原来是一只信鸽。

      “女王给你们选定的工作到了。”洛克娴熟地顺了一把信鸽的头颈,指腹一直捋到它的脊背,才解开足环,展开小筒里面的纸条。

      他动作的时候信鸽很安静,与洛克极为亲近那般,歪了歪头,喉咙发出咕咕的声响。

      “秦予义在钢厂的轧钢车间。”洛克耷拉着眼皮,声音没有什么起伏念着上面的信息。

      接着,他眼珠向右扫去,做了一个明显的停顿动作,随后缓慢地瞪圆了眼睛,扬高眉毛,口中发出一声短促的感叹。

      “商觉在……真理日报采编部。”洛克面不改色,口中的语气却惊讶夸张,“那可真是个好地方,从来没有一个外邦人有你这样的好运气,看来你得到了女王的认可。”

      说完,洛克脸上的惊讶昙花一现散去,他耷拉眼尾,将那枚纸条揉成一团垃圾,随意地往口袋一揣。

      商觉将洛克的动作尽收眼底,他站起身,重新戴回眼镜,宽阔的透明镜框盖住他大半张脸,对比之下,令他向内紧收的下颌看上去愈发窄瘦。那双含笑的眼睛藏在镜片后面,隔着一层玻璃,尽管他的口中语调诚挚,听上去也多了几分漫不经心的意味:

      “我对女王陛下感激不尽。”他别有意味地对向导说。

      洛克耸了耸肩,迈开脚步朝门口走去,对他的表面忠诚不以为意:“恭维的话要当面说才有效果。”

      “承教了,很高兴能交你这个朋友。”商觉笑着目送洛克。“不知我们何时能有机会觐见女王。”

      “你们明天到岗,别迟到。”洛克没有回答,掠过商觉的提问,从另一只口袋里取出一张硬纸片,又拿出一支笔,刷刷在上面写着什么。

      停笔之后,他捏着纸片,先是看了一眼秦予义,后又回身,直接将纸片递到商觉手中,“这是我的号码,你们可以用一楼的公共电话联系我。”

      递号码的时候,洛克没有立即松手,而是用四四方方的纸尖点了点商觉手心的掌丘,刻意停顿了片刻,像是暗号,又像是某种暗示。

      秦予义看见那小小的尖角陷入商觉平滑柔软的皮肉里,眼睛半眯了一瞬,脸色不太好看。

      商觉注意到秦予义的表情,半阖着眼皮,若有所思,在洛克踏出门的一刻,脚尖转了半圈,欺身凑到秦予义面前,呼吸打在他的锁骨中间,用不大不小的声音轻问着:

      “宝贝,你好像在吃醋。”

      秦予义屏住了呼吸,眼珠下移,定在商觉一张一合的嘴唇上。

      商觉之前说了很多话,嘴唇发干,刚才似乎用舌尖舔润过,还潋着一层薄薄的水光。

      那双饱满的嘴唇一下子在他面前放大了,秦予义僵在原地,垂在身侧的指尖有些抖。

      “没有。”他无意识地反驳澄清,可商觉却反倒靠得更近了。

      对方抓着他的胳膊,仰头,伸长脖颈,似一株寻找光线的藤蔓植物,献身亲吻一般,靠近了他的耳垂。

      可唯有秦予义知道,商觉没有碰他,而是很克制地拉开几寸距离,仅有呼吸挨上了他耳侧敏感的软肉。

      那只是一个借位。

      “错了,要说有。”

      秦予义的呼吸沉了下去,他长睫一掀,撩起眼皮,越过商觉的肩头,直直撞上向导回看他们的视线,目若暗星。

      戴牛仔帽的男人看清了他这幅护食的模样,似笑非笑地停下离去的脚步,原地欣赏了一会儿。

      怎么还不走。

      秦予义目光不善地看着向导他,表情难掩不满。

      没想到向导却像突然想起来什么一样,在离他们几米距离的走廊上,大声对他们说着:

      “对了,你们今晚可以好好逛一下这座城市,再好好选一个落脚地。”洛克一手叉着腰,不怎么正经地往走廊墙壁靠了靠,伸出手腕,用指关节在薄薄的墙板上敲了敲。

      “毕竟这公寓只能算个临时居所,墙体很薄,什么都可以听清。”

      话音刚落,似是为了印证洛克的话一般,他敲的那面墙里的住户,开始像唱戏一样拖长腔调,念起了一首抒情长诗。

      “听听。”洛克这回真心实意地笑了起来,松垮的脸面挤出沟壑,嘴角边两道褶子又出现了,促狭地说,“你俩感情这么好,应该很不方便。”

      商觉退开几步,面朝洛克,秦予义看不见商觉的表情,但光听声音,商觉的语调很轻快。

      “洛克向导有什么建议?”

      “没什么,我刚好在售房部兼职中介。”洛克这回彻底不再看他们,转身向楼梯口走去,“你们考虑好了,来找我就行。”

      目送着那道身影彻底消失,秦予义目光一凝,按住商觉的肩膀,将他推进屋内,砰的一声,迅速关紧那扇薄薄的木门。

      “怎么回事?你们……”秦予义压低了音量。

      “嘘。”商觉也收起了脸上用来应付人的笑容,他走到桌前关上窗,天色变暗,商觉隐在逐步昏黑的光线里,侧脸轮廓阴影渐深。

      隔着尘污白霜的玻璃,河对岸的城堡渐渐燃起璀璨灯火,光晕在玻璃上扩散开来。

      “看这个。”商觉将手心的那张纸片摊给秦予义。“他告诉了我们答案。”

      答案?

      秦予义一愣,那张白色纸片反射窗外微薄的光线,在弱暗里呈现一种不正常的过分惨白。

      他想起来了,之前商觉问洛克怎么才能见到女王的时候,洛克有意回避了这个问题。

      现在他清楚了,洛克不是不答,而是用另一种方式,告诉了他们。

      只见那上面很简短地写着一句话——

      能抵达对岸的,只有贵族和罪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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