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15、一人 ...
-
秦予义似乎在穿行一条长长的海底隧道。
四周是漆黑沉重的海水,不透光,能见度很低,若不是闻见了湿咸的腥气,他几乎以为自己在一条狭窄的水管里。
就像他曾经做过很多次的梦。
梦中他只有第一视角,在狭窄逼仄的通道里,漫无目的地找着出口。
现在也是这样。
前方是一扇防火门,旁边挂着白底黑字的标语“基地重地,禁止随意出入”。
防火门打开了一条缝,里面响起很多窸窸窣窣的碎语。
“……抹除……■险……制■出■……”
“■■快死了……”
“你要丢下■■去哪儿?”
“……■■是逃兵……逃兵……”
湍急的气流冲刷着秦予义向前涌去。
他的身体穿过门,进入了一条光怪陆离的走廊。
地板和墙壁如同波浪一样,晃晃悠悠。
走廊顶部的照明就像安康鱼头顶的“灯笼”,莹莹发光的拟饵,发出属于诱捕的盛情邀请。
秦予义随波逐流,迅速穿梭于这条奇异诡谲的通道。
直到他被一道相反的气流冲击,停止了前进。
总控室的门牌在深海里发着银光。
秦予义被一股莫名的力道推着,靠近了总控室紧闭的门。
那是机甲部队基地里常见的合金门,防火隔音,极为厚重。
似乎有某种不明引力,秦予义一点一点,向那扇门贴了过去。
就在他快要挨上那扇合金门的一刹那,一个人脸,从门上冷不丁地凸了出来!
高鼻深目,双眼紧闭,双唇微张,类似人脸石膏,可却因为印在了不该变形的坚硬材质上,此时此景,多了几分超自然的诡异感。
就像是在门的另一面,有人被大力按住了头颅,整张脸面陷进了门板一样。
秦予义在那人脸前看看停下,稳住了身体。
他似乎认得这副五官。
“你是……柏亚吗……”
秦予义的声音闷在水里,与平时的声音不太一样,有些失真。
那嵌在门板里的人脸沉默了片刻,没有直接回应秦予义,反倒是像个自动录音机器那样,接连不断地复述着秦予义曾经听到过的对话。
“就拿你妹妹打比方好了。”
“如果因为你的过失行为,导致最亲近的人意外死亡。”
“你说,你有没有罪?”
秦予义在这熟悉的字句中一点点睁大双眼,瞳孔渐渐僵直。
“……你妹妹……”
“因为你的过失行为,导致最亲近的人意外死亡……你有……罪……”
对方不是柏亚,更像是深藏于他潜意识的一道梦魇。
“我……”秦予义张了张嘴,他悚然发现自己竟然失了声,说不出任何反驳的话。
那门板上的人脸还在复述,一字字,一句句,如同利剑穿心,动摇着他的神智,判决着他的过失。
情急之下,他转身拨开强悍的逆流,想要逃离这个令他备受煎熬的审判之地。
“你要去哪里……”
“不许走……不许走,不许走,不许走!”
异响从身后传来,秦予义微微回头,却骇然发现,那扇坚硬的合金门上的人脸,向外凸得更厉害了,不只有脸,一整颗头都顶了出来。
这么一看,那张脸又不太像柏亚了,倒像是一万多个机甲驾驶员们长相的总和。
他从那颗头上看到了很多人的影子。
对方似乎发现了他打算逃离。
门内声音由机械平静……突变成撕裂哀嚎!
“带上我——带上我——带上我——”
像是烈鬼煎熬于地狱沸油,音调高昂而惨烈。
秦予义深吸一口气,不再打算回头了。
哐!
门再度变形,两双大张的五指也印了出来,似一对亟待破出的狰狞利爪。
“你就是个懦夫!”
门后的声音渐渐凝成了一道,冲他狂暴地咆哮着。
“遇到事只有逃的份吗!?你还打算躲到哪里去!”
“懦夫!小丑!软蛋!”
越来越多的污秽之词出现,逼得他不得不顿住脚步。
“怕什么?做错了就想办法弥补,失去了就再夺回来!”
“你什么时候是这么胆怯的人了?”
“你要温吞到什么时候!”
“你还要压抑自己的本性多久!?”
秦予义转过身,目光定定地看向那扇完全印出一个人影的合金门。
一门之隔,金属稀薄,那人有着和他相仿的身高,相仿的体型。
终于引得他回头了。
门内那声音不再扬声斥责,转而古怪地笑了一下。
如同蛊惑水手的塞壬,那人用诡秘的语调,低声引诱着每一个迷失方向的人:
“承认吧,我知道你心里在想的什么。”
“看看你不自觉捏紧的拳头……呵,你应该在想——”
“不如把门砸烂,让这该死的东西闭嘴。”
听到那句话,秦予义仿佛被契中了心脏,屏住了呼吸。
“你难道不清楚吗?你每次失控的时候,都会展现出强烈的破坏欲。”
“最开始是你八岁的时候,初来下城区,你因此被收容了一段时间。”
随着这道声音的诉说,秦予义在脑中捕捉到了一缕模糊的记忆。
“后来是青春期,你为了生计,替人做打手,参加了几场小斗殴。虽说当时的你尚且还有理智,可当气血上涌、拳头砸在别人的皮肉上时,你心底的确诞生了由破坏带来的快感。”
秦予义的呼吸一下子深了。
发现他的反应,那声音渐渐染上揶揄:“你是学校里的好学生没错,可你不是一个乖孩子。”
“否则,你也不会失控成那副模样,殖金漫延全身,收都收不住。”
“张牙舞爪外露你的武器,真‘威风’啊……”
砰!
“闭嘴。”
没等那道阴阳怪气的声音说完,秦予义已经一拳砸穿了那扇合金门。
他身上的衣服破烂的不成样子,手臂侧面精炼鼓胀的肌肉从破烂的袖口露出,青色血管在皮肤底下偾张,合金门上的缺口划破了他的手腕,一簇鲜血从门上蜿蜒而下。
秦予义收回手。
门上的人影彻底毁掉了形状。
隧道外面的汹涌海水立刻从门上的破洞倒灌进来。
门的背后没有任何实体,却源源不断地响起之前的声音,随着喷涌过来的海水,越来越激烈,越来越密集。
“你生来就是一把利器,可你却沾染了一身人的虚伪习性!你以为这样就足够了,开一家宠物小店,作为一个普通人度过一生……但一切总是事与愿违:你的家人非同常人,你动心之人不可揆度,你的朋友总是离你而去……你不被理解,不被认可,不被接纳……你永远都是一个离群索居的异类!”
“你隐藏真实的自己,把自己套入平庸的壳子,以为这样就能融入生活。可没想到,命运跌宕、反复无常,麻烦总是不请自来。安稳的日子是你的镜中花、水中月,就连寻常人唾手可得的平凡,你都无福消受!”
秦予义收回的手臂仍未松开死死握紧的拳头,伤口里逸出的血丝消失在了海水之中。他直勾勾地盯着合金门上昏黑的洞口,紧咬两腮。
“闭嘴……”他的眸色陡然转向沉黑。
门后空荡的地方还在持续响起声音,直接无视了他的威胁。
“为何还要压抑?为何还要逃避?为何还要摆出这样一副置身事外的态度?”
“你明明厌恶这个失秩的世界,厌恶强取豪夺的种梦者,厌恶每一次令生民患难的灾祸,厌恶分别,厌恶计划错乱,厌恶失控,厌恶虚无和终结!”
“可你总是在局外批判,闲置了你反抗这个世界的武器,只是用眼睛表达不满。”
“承认吧,你最该厌恶的,是一事无成的自己!”
咚。
秦予义胸腔里的心脏供应不及全身血液,空了一拍。
他浑身的肌肉皮肤都绷紧了,颈侧青筋毕现。
视野仿佛变窄了,周围的什么都看不见,他的目光焦点已经完全集中在了那枚幽深的洞口。
一晃眼,他不知何时已经再次伸手,扣住了洞口边缘,五指紧绷,手背的静脉和肌腱突显,关节用力到高高耸起,撑着薄薄的皮肤愈发苍白。
肾上腺素在极速分泌,他的手掌扎入崎岖不平的锋利边缘,感觉不到半点疼痛。
合金门的铰链发出悲怆的哀鸣。
“对!就是这样!”
紧闭的合金门在一点点被生生拽开,那道来自虚无的声音明显兴奋起来。
“解开枷锁,随意破坏!肆意发泄!把幽闭你的这片空间砸个天翻地覆!”
啪!
牢固的门被秦予义一把拽掉,彻底松动,像是打开了高压气阀,刹那间,秦予义周围的一切都在极为动荡地颠簸着。
强力的波动里,秦予义很慢、很慢地抬起眼,瞳孔像兽类在黑夜里那样放大变圆,露出了一双野性难驯的眸子。
那声音仿佛被海中凌乱的杂流冲远了,缥缈遥远,又多了几分深长的意味。
“很好,这样的你很好……”
“不要畏惧失控,不要担心自我会沦为野兽。”
“因为,就算你跌落深渊,也一定会有人来救你。”
-
商觉离开下城区的时候,顺便收回了第七个继承者——逢灯的能力。
她的能力是[虚实]。
加上这个,商觉现在身上一共有四种能力了。
距离他要收回全部能力,组成完全体、取代“临”的任务,又进了一步。
现在还剩楚越文的[空间]、聂影的[意识覆写]、双生子的[生存]和[毁灭],以及东E区那个小家伙的[存在]。
时间紧迫,他必须得赶在“临”反应过来之前,抢先得到[存在]的能力。
存在包括物质存在和意识存在,是一种很强悍的本源能力,对他的计划至关重要。
若是用它否定某物,那个东西的实体、区别于其他物体的本质属性、联系其他事物的关系,都会被彻底抹除,不存于世。
若是用它创造某物,那便会无中生有,诞生实体,成为某种潜移默化的意识形态,不费吹灰之力地植入现实和人们的头脑之中。
只是……在此之前,他得先解决眼下的事。
车门印有种梦公司标志的悬浮车开启了自动驾驶。
秦予义侧身蜷缩在后排,头枕在商觉的腿根,闭合的双目翕动,牙齿磨得咯咯作响,很不安生。
商觉看着窗外微微出神,骨节分明的右手抚上秦予义冒着薄汗的额角,五指成梳,轻理着他的头发。
“再忍一忍。”他放缓了声音,摩挲着秦予义的额头,几近叹息地压低了声音,“很快,都会好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