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偕月观海》顾行休

4、瀛洲客（四）

　　许是他的目光太过放肆，梅竹月回过头，朝宋演看过来，不失礼貌地点了点头。

　　宋演这才发现这位仙人生得慈眉善目，唇角上翘，天生带笑，温和得仿佛一丝棱角也没有，右眼皮上一点殷红的小痣衬得他一双眼睛很是多情。

　　等他走远，周围的人才更加热烈地讨论起来。

　　“天哪，我没听错吧，那位是青崖山的仙使？仙使怎么拿的死引津？”

　　“那个看起来有面儿呗，话说赵观主不会已经去瀛洲了吧，怎么连青崖山的人都请来了？”

　　“今年可真是没白来！若有哪天有幸去到瀛洲，能到朔望台远远看一眼宋师，那可真是无憾了。”

　　“切，美得你，朔望台不许外人进入，十大仙门都没人能登上四千级天阶，宋师高坐观星殿，那是真正的问天之人，我等恐怕这辈子都没机会见着。”

　　道人唏嘘一声，笑道：“喏，这下你可以放心了，有他在，就算生雾，玉清山上也丢不了人，不过也奇了怪了，这帮人不是从不凑热闹么？”

　　宋演目送那人走开，没顾上接话，向前一步，执笔如飞的道童头也没抬，按惯例问道：“姓名。”

　　“宋演。”

　　“衍生之衍？”

　　“演变的演。”

　　登记完后另有一道童从一旁木箱里拿了张纸，宋演接过，纸上上部分是玉清紫府的构造，下部分标着大会流程，刨去那些讲经辩法的，也只有一个测根骨和最后的交流会有点意思。

　　宋演把纸对折起来，妥帖放到衣襟里，正要回头去寻道人，眼前却突然撞进了一抹白。

　　去而复返的朔望台仙使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你叫宋演？”

　　鉴于头天晚上印象太过深刻，此人又格外赏心悦目，宋演下意识点了点头，疑惑道：“梅仙长？”

　　梅竹月长眉一挑，神色有些雀跃，又轻轻念了一遍：“宋演，这是个很好的名字。”

　　宋演：“……谢……谢谢？”仙使怎么莫名其妙的，难道朔望台还兼职给人问名看相？

　　“抱歉，只是觉得有缘，你的名字和我……和一个人一样，”他说话时迟疑了一瞬间，后语焉不详地严谨道，“应该是个人。”

　　宋演：“……”不然还是猫狗吗？

　　道人跟过来，上下打量了一番，宋演借机告辞，梅竹月很好脾气地拱了拱手，笑着送他们离开。

　　在他们走后，这自称朔望台的仙使慢悠悠地从怀中掏出一张小像，摸着下巴瞧了半天，自言自语道：“啊，长成这样也可以，怪好看的，就是年纪小了点，你长什么样来着？”

　　那张小像上的人一身碧山青长衫，并未簪发，墨发缎子似的垂在身后，笔触飘逸灵动，却像没画完似的，脸上一片空白，未曾描绘五官。

　　然而纵使是这样，也能轻易捕捉到那人的神态与气质，给人一种疏狂谪仙的感觉。

　　“你跟他有什么好聊的？”道人略显惊讶，又摆摆手道，“罢了，你自己溜达吧，我这就走了，求药要等辩经结束，自己机灵点儿，看到药修和医修多去聊聊，来这儿的大多打着刷仙门脸的主意，看在瀛洲那伙人的面子上，他们态度也不会差到哪去。”

　　这老道有自己的打算，绝不会是因为一个玩笑似的承诺才专程带他来通真会，宋演心里明白，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他也拎得清，只是帮了自己不小的忙做不得假，于是他到底真诚拜了一拜：“多谢前辈指点。”

　　道人面露欣赏，似乎对他的聪明很是满意：“嗐，也算是同行一场，往后遇见你可记着，我姓段，段三仇。”

　　那邋遢的身影很快走远了，宋演却有些意外，这藏头露尾的老东西居然肯告诉他名姓，怕不是假的，他想。

　　玉清紫府的观主是个体面人，顾及到了各个层次的“客”，不说别的，膳堂至少增加了三四个，不至于让未脱凡俗的半吊子跟着仙人们辟谷吃风。

　　此地风格是“南式”，五步一假山，十步一亭台，可见主人颇有财力与格调。

　　十方来客三三两两各自成团，宋演随手摸了一把梅干，酸得龇牙咧嘴，也不好放回去，于是偷偷塞进了袖子里，打算带回去给爹娘“祛火”用。

　　很快日头西落，山门关上，彻底隔开了仙凡，道会正式拉开帷幕。
　　拿“死引津”的贵人对论道的兴趣不大，山中奇物更能吸引他们的目光。而通过“活引津”入内的一众人则目的明确，被带到了后山，那里是一块足以容纳万人的场地，平旷开阔，坐席相隔，中央处是一个莲花形高台，上设九席。

　　宋演本来以为那是给远道而来的仙人们准备的，却发现仙人各个珠光宝气，坐在高台下首，瞧着那架势，不太像是愿意开尊口讲经论道的。周围五六个道童忙着端茶倒水，就连头戴玉清莲花冠的赵观主本人都立在一旁，和颜悦色地说着话。

　　随便落了座，宋演远远看过去，忽然就觉得这些仙人鼻孔朝上，恨不能一口喷出金银宝珠来，不太有“仙气”，不如那位……嗯？那位朔望台的仙使好像不在那里。

　　宋演眨眨眼，这倒怪了，仙使好像跟仙人们尿不到一个壶里似的。

　　不知恭维了多久，赵观主才徐徐登上莲花台，从袍袖中拿出一个小小的方形物件，不见他怎么动作，那东西很快泛起荧光。

　　“无量寿福，诸位道友慈悲……”

　　并不大的声音如浪般拍过来，如在耳侧，周遭响起几声没见过世面的惊呼，宋演则是眼神发光，好家伙，非物理的扩音器！

　　“今日诸位同坐一堂，是为论道辩法而来，意在互通有无，同心同德，早日得窥长生仙道，有瀛洲凌云山庄十位仙尊到场，诸位尽可畅所欲言，作为东道主，小徒素庭不才，便斗胆开个头，以便抛砖引玉。”

　　宋演仿佛找到了上课时的感觉，只觉得这道长仙术乏善可陈，催眠的能力与普通工薪阶层的园丁们不相上下。

　　“快看，是素庭真人！二十岁脱凡骨问道长生，即便放在瀛洲那也是天才啊。”

　　“素庭真人此次露面，大约是奔着瀛洲的‘渡浮尘’去的，毕竟上了真正的仙山才能做云外仙人呢。”

　　“……”

　　周遭议论声不绝，宋演支起耳朵，像是找到了课堂上交头接耳的刺激感：“请教老兄，什么是‘渡浮尘’？”

　　那人本来自说自话，见有人理他，深感惺惺相惜，顿时也打开了话匣子：“就是名帖，也是去瀛洲的‘船票’，有了那玩意，可就是正儿八经的仙洲人啦，按照素庭真人的天赋，恐怕未来十大仙门也是去得的……”

　　宋演恍然大悟，这不就是户籍嘛！

　　莲花台上不知什么时候来了个年轻人，青玉冠束发，神色清冷，身穿浅蓝色道袍，往那一坐还挺像模像样。

　　“承蒙师尊不弃，小道便斗胆先言，只是小道年轻学浅，见解未免粗陋，在此请教诸位……”

　　“哎贤弟听说过么，”那话匣子老兄已经自顾自认了一堆兄弟，哥俩好似的把半个身体凑过来，低声道，“赵观主与素庭真人名为师徒，实为父子！”

　　宋演：“……”失敬，这位原来是江湖百事通，上知百科，下知八卦。

　　“……所谓修行之源，便是引灵入体，引灵入体须得根骨贯通，以灵气濯洗根骨，相辅相成，根骨脱凡不受肉体凡胎所扰之时，便是长生之始……”

　　“……小道不才，观山中四季之树，其叶春生秋谢，其色春翠秋黄，其容春润秋枯，如灵气浸润根骨，略有所感，炼得一法器，可测诸位根骨境况，其名，千叶。”

　　赵素庭说到这里，从袖中摸出一朵枯黄的“花苞”，大小和他师父那扩音器差不多，花苞随着他注入灵气变得水嫩鲜绿起来，很快开出了一朵花，那“花瓣”层层叠叠，数不出究竟有多少层，像被风带起似的，一瞬间吹得满场都是。

　　“在座共三千八百一十三人，千叶可囊括万人之数，准确测出诸位根骨境况，灵气越盛，则叶愈加青翠。”

　　不劳他说，悬在他额前的一小片叶子已经充分舒展，质地如同上好的翡翠，发出微微荧光。

　　宋演本来被他念经念得昏昏欲睡，差点被这突发状况惊跳起来，一瞬间头皮发麻，早知道他们能测根骨，可没说这么突然，还在场所有人强行测！

　　他可是货真价实的实心棒槌，现在老道不在，没人能帮他作弊。

　　而且如果梅竹月的眼睛比这法器还牛，那他则是连根棒槌都没有！

　　场上叶子一片接一片展开，颜色或深或浅，或青或绿，那位百事通老兄后脖子上沁出了汗，他的叶子憋了半天，不情不愿地绿了几根经络——这是个刚入门的，还只入了半只脚，其他本事可能全在“百事通”上。

　　老兄忙长出了一口气：“见笑了，见笑了……贤弟你……”

　　宋演看着自己那片皱皱巴巴一片枯黄，还有点发黑趋势的叶子，尴尬一笑，天要亡我。

　　仙人耳聪目明，这边的动静很快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力，众人不敢多说，只是偷偷摸摸交谈几句。

　　赵素庭不带半分感情的目光扫过来：“千叶枯黄不生，更是向着枯坏而去，你二人不是根骨不通，是全无根骨。”

　　此言一出，在场众人倒吸一口凉气，议论的声音逐渐鼓噪，今日来客云集，虽说根骨未通的没必要来听论道，但也保不准有向往长生的，不值得大惊小怪，可没有根骨？那不跟天残差不多么！

　　二人，还有谁？眼看根本逃不过，宋演则直接在坑底躺平，揪长脖子打算看看另一位“病友”是谁。

　　紧接着，熟悉的声音不知从那个犄角旮旯响起，梅竹月站起身，嘴角含笑，手里拎着一片干枯焦脆的叶子。

　　“以叶比根骨，妙，真人惊才绝艳，将来仙途必定春风得意，朔望台梅竹月，愿与真人一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