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偕月观海》顾行休

22、菩萨蛮（三）

　　“朔望台……是什么历练吗还是，”宋演喃喃出声，不知为什么，他心脏一时有些空。

　　段三仇睨他一眼：“能是什么历练，哦，你说他们年纪小啊，正常，曾经我也疑惑，不过按那姓梅的讲，朔望台上都是些普通人，唯独缺了一条根骨，普通人嘛，少年时尚且有平定四方的勇气，年纪大一些就想着正常生活了。”

　　宋演的直觉头一次告诉他段三仇灌输给他的“事实”和“道理”是不对的，那种感觉分外强烈，却如无根浮萍，反驳的想法近乎苍白。

　　“仙人通天彻地，天灾降下时却只能倚靠这群人，哪怕他们还是一群孩子，这就是青崖山的特殊性……罢了，我与你说这些做什么？你既知我要去瀛洲，那我也就不藏着了，待会儿把你放到周边小岛上，带些银钱，等雾散了就回去吧。”

　　宋演摇头：“不，我也要去。”

　　“哪儿，瀛洲？不是，你还真想去找你娘的根骨啊？”

　　宋演手指戳了戳额头，想了一会儿：“也不全是。”

　　“你全无根骨，除了黑市哪儿都去不得，你当这是玩呢？”段三仇有些牙疼，第一次体会到原来熊孩子这么难搞。

　　宋演朝身后努了努嘴：“喏，还有个地方。”

　　“可你不是拒了梅竹月的渡浮尘了么？”段三仇险些喷出了唾沫星子，“我以为你拒了是知道厉害，怎么还要往那里去。”

　　宋演：“嗯？怎么说？”
　　他拒了梅竹月的渡浮尘是当时情况特殊，人家多少有点替他解围的意思，不是真的因为他天资卓越要收了他，况且当时对仙门一知半解，没有什么执念。

　　那“不太靠谱”的假道人神色又无端正起来，原本惊鸿一现的沧桑感跃然而上，突然衬得他格外语重心长：“唉，瀛洲地脉丰饶，灵气四溢，这门那派数不胜数，无外乎求仙问长生，这当中却是不包括青崖山的，若非走投无路，身有残缺，谁家的孩子去那活人墓地。”

　　宋演有些不解：“这话怎么那么难听呢，什么叫活人墓地？不是你们说么，宋师乃七洲第一仙人，也是当世最受长生之人，虽说朔望台上一众仙使全无根骨，可他们奔走四方平定地脉，助七洲避过一次又一次天灾，岂不比碌碌众生活得更为自在，更有意义？”

　　“你要的自在是什么？人活一世，苦也好，乐也好，总归是自己所经之处获得的，十丈红尘堪称精彩之处，不就在于一个未知么？”

　　宋演不置可否。

　　“我知我要复仇，但不知道下一个死在我手上的人会是谁，不知道自己会被谁杀死，这就是我的未知。你因你的前途迷茫，在不同的选择中困顿挣扎，这是你的未知。”

　　“反观仙山上那位，日日观星，掐算地脉，和那画好航线的仙船何异？七洲共尊一声仙师，实则佛前石像，棺中朽骨。”

　　“众人问仙皆往瀛洲去，去求未知的长生，宋师的长生却能一眼望到头，等哪天四海翻涌，晏楼烛明，那就是他长生的尽头。”

　　宋演低着头若有所思，段三仇的话中信息量很大，瀛洲仙山的情况似乎并不像人们普通认为的那样，只是冥冥之中好像有什么东西，一点点地合上了自己无从打理的思绪。

　　楼台……“台”是朔望台，那么“楼”就是他所说的晏楼了？宋演不由想到方才脑中划过的那点画面，楼台万万年，这绝不是想当然的梦，那里，究竟和他有什么联系？

　　四海翻涌，晏楼烛明，这听起来有些像那老糊涂的说书人来回轱辘的“山海大劫”，还有“烛”，想到这里，宋演不由心惊，猛然想起吕罗幻景将塌时，自己看到的那高耸入云的巨大烛台。

　　观星殿的仙师，在段三仇这个“知情人”的嘴里，半是尊敬，半是可怜。

　　这不是很可笑么，什么样的长生仙受人人敬重，又受人可怜。

　　“劳驾，这个这个尽头，和那什么‘海里的大怪兽’有关？”

　　“不错，就是山海动荡，你觉得现在凤麟洲起雾的模样严重么？”

　　“啊？”宋演挠了挠头，“挺严重的吧。”

　　“我告诉你，不严重，”段三仇目光炯炯，神色严肃，“若把地脉起雾比作无名杀人者，山海劫就是灭世的天灾。地脉用雾气偷袭领域中的人，山海动荡之时千里山脉崩塌一地，海水倒灌入河，七洲当中有一洲，在八百年前的动荡中整个地面翻转过来，所有生灵无一幸免，水中的地底见了天日，到现在还无人敢迁徙。”

　　宋演下意识眨了眨眼，仿佛听到了山脉断裂的轻响：“后来呢，和仙师的长生有什么关系？最近一次山海大劫是在两百年前吧，似乎，没有影响到人？”

　　段三仇长长叹了口气：“你当我为什么会说他是棺中骨？整个朔望台就是个巨大的献祭法阵。仙师能够超脱天道，得到不同于世人的长生，是有代价的，相传观星殿是银河的一角，被他选中的‘星星’会长久守着七洲九海，待到山海动荡，仙师会燃身作火，点燃晏楼八千烛，天人灵浴火作镇，能使万物重生，能平天地山河。”

　　“天人灵？”

　　“从古至今，有史记载开始，共历经一万六千年，晏楼共有十三位天人灵镇山海，没人见过他们的模样，没人知晓他们的姓名，两百年前，最近的那一位，被人称作晏十三。”

　　“想来你也能听出来，地脉越不稳，越像是松动的闸口，太平年间百年不见得能有一次，可单就凤麟来说，上次起雾是十五年前，现在又是，此时仙门恐怕也在惶惶不安，朔望台作为最近是非之地，绝非好去处，届时整个瀛洲都不会安全，我是存了死志，你又是何必？”

　　晏十三，这个只有代号的名字简陋又冰冷，仿佛只是记载了一堵墙，宋演扯了扯嘴角，端的是受教的模样，却从他微翘的嘴角中透出一丝固执来：“谁能躲过生死？若能有幸得见，也算不枉此生。”

　　段三仇看他这幅混不知天高地厚的样子，也是被自己气笑了，跟这臭小子瞎巴巴什么利害：“我十五六岁的时候，也跟你一样愚蠢轻狂。”

　　宋演抬眼一笑：“我不是十五六岁。”

　　前世浑浑噩噩二十四载，今生又是十九年，若是寻常，自己也是个中年奔着老年去的稳重之人了，可他偏生重新来过，七情难入世俗，刨去父母亲情，更是生出了无止境的好奇心。

　　宋演不知怎么，很想看看观星殿上的星仪。

　　他想知道地脉下蛰伏的海兽长什么样子，想知道那楔在地里的烛台明灭的源头是什么……想知道自己因何而来。

　　“罢了，我和你废什么话？你既执意要去，那便跟着吧，到了之后我就再顾不上你，自己进山去吧。”段三仇说得口干舌燥，顾不上较那几岁的真，眼看说不动这非要一探究竟的一根筋，于是乎掐了个手印，狠狠拍在罗盘上，舲舟就像飞蛾一样，直直向着南边的火追去。

　　“偷渡不比正规过海隘，我们离岸五里就得弃船，但整个瀛洲近海十里都有巡哨，天上飞的鸟都能打下来。天枢剑那老狐狸早早甩了丢船的锅，恐怕我们稍微近一点都能被当成活靶子，所以得绕路到‘小瀛洲’，憋一口气，我御剑，应该能直接混进去。”

　　宋演饶有兴趣：“那又是什么地方？”

　　段三仇轻嗤：“处理仙洲垃圾的地方——仙人要吃五谷杂粮总不可能自己种，阶层里总要分出个底层的，那里鱼龙混杂，黑市口也在那儿，瀛洲和‘小瀛洲’边界上盘查也十分严格，恐怕拿不到渡浮尘是不行的，你虽然拒了龙鱼符，但手腕上还缠着……啧，这什么玩意。”

　　宋演闻言抬起手，段三仇打量了几眼那发着荧光的“丝”：“不重要，应该都一个味儿，看看能不能混过去，不能再议，你最好祈祷一下那姓梅的有点地位，能让你趁股风。”

　　一边说着话，段三仇还抽出时间收拾了一下自己，那头打结的头发终于摆脱了杀马特造型，忍辱负重多年，也人模狗样了一回。

　　两人各怀心思，在全速前进的舲舟中很快安静了下来。

　　直到金日沉海，几近黄昏。

　　隐隐约约的山影透过海雾，终于有了个朦胧的边界。

　　宋演看着那近在眼前的山，又斜斜远去，罗盘上的指针偏离了方向，向着西边一处半岛上靠近。

　　宋演想着段三仇的那半碗水能御剑带他的距离有多少，冷不防被一声沉闷的低号惊回了神。

　　他困惑地想道：谁把牛拉出来了？

　　张望了一会儿，宋演才发现这牛叫来自一队浩浩荡荡船队，一连三声，一声有他八口气那么长。

　　“这出什么事了？”

　　段三仇跟他一起趴到缝隙里张望，神色阴晴不定：“海防队，长龙号，带了任务来的。”

　　很快将近到达的各个船只齐齐恐慌起来，浩浩荡荡的海防队披甲执锐，船队挂起了硕大的“十方令”，那“大喇叭”仙器，叫长龙号的，里面传出了一段方圆几十里都能听清的话。

　　“雾生，奉仙山之令，海防长驻，即刻起瀛洲入海处禁行，请诸位返航！”

　　眼睁睁看着平时三不管的“小瀛洲”也一同戒严，段三仇低骂了一声：“怎么偏偏是这个时候。”

　　过了好一会儿，不论是大的仙船还是小的舲舟，总共有七八艘船先后离开，带着“瀛洲起雾，十大仙门联合下了“封海令”，全面封锁瀛洲近海各处关隘”的消息奔向四面八方。

　　段三仇无奈拨动罗盘指针，向更西边无人处缓缓行进着。

　　“段兄，今天是初几来着？”

　　段三仇没好气地回了一声：“初九都过来了两三天了，哪还有初几？”

　　宋演郑重道：“那就对了，别往西走了，‘天气预报’说‘十二入夜，灵海湾现风雷，多飓风’。”

　　灵海湾！小瀛洲西边一望无际，丁点岛屿都没有，看起来死气沉沉，所以才得了个“灵”字，正是他们所处的地方。

　　段三仇闻言脸一绿，显然当初背星历只背了南海的，慌忙就要去调转方向返航。

　　一声惊雷兜头而下，海面上突然起了山高的浪，把舲舟冲了个倒栽葱。

　　段三仇不防脸撞到了一个罗盘上，从牙缝里一个字一个字挤道：“你，不，早，说！”

　　宋演十指紧抠着船壁，缓缓露出了一个抱歉的微笑：“我以为你喜欢挑战一下极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