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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菩萨蛮(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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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这可不太妙了。”梅竹月抬眼看着黑沉一片的天,自顾自叹道。
不用他说,宋演也感觉到相当不妙了,额上几乎沁出了冷汗,仿佛被名为恐惧之物攥住了神经,在无孔不入般的情绪搅动中,他胸口所剩不多的疼痛居然已经麻木,再也感觉不到了。
段三仇跟个雕塑一样杵在原地,手覆在腰里疑似装着要饭盆的破布袋上,好像什么也没感觉到似的。
梅仙长好心当了根人形拐杖,扶住晃了晃险些一头栽倒的宋演,脸上浮现了一丝疑色:“你好像很激动,是感觉到了什么吗?”
宋演呼吸都有些困难,耳鸣声险些盖住了梅竹月的声音。
“唔……可能是大冒险的后遗症。”
梅竹月:“……”什么跟什么?
仙长还是十分有涵养,饶是听不懂,也把高深莫测的架子端得一点不漏。
“罢了,外面已经过去将近三十个时辰,凤麟洲哪里都不安全。”
宋演费劲地吸了一大口气,满眼不可思议,不是,六十个小时?两天多?有这么久吗?他怎么一点没饿!
这次梅竹月领会了精神,笑盈盈道:“对你来说,现在的状态就是进去幻景之时的你,但时间不是那个时间,庆河村早已经消失,那段时间是紊乱割裂的,作为进去这段紊乱时间的代价,我们的生命失去了最近的三十个时辰。”
宋演脑子原本就有点缺氧,浆糊糊住了神经细胞,听了这话被他绕得更晕了,原地痴呆了好一会儿算这笔糊涂账。
也就是说他相当于睡了一觉,做了一个不怎么长的梦,醒来之后就到了两三天后……不对,状态既然是他入睡时候的状态,那应该是他在睡着的那一刻莫名其妙穿越到两天后才对!
这都叫什么事?
黑暗里似乎有无形的爪子一闪而过,刮起了近在耳边的风,段三仇站在原地未动,狩魂刀却像是被惹怒了似的,长长嗡了一声。
梅竹月一甩拂尘,单手掐了个诀,半人高的光如笔墨一般飞出去,在半空中与什么东西一触即分。
宋演呛咳几声,像是被人掐着的脖子终于松开,空气大口灌进了肺,那股沉重的恐惧散去大半,胸口并没有多久违的疼痛又丝丝缕缕缠了上来。
梅竹月温柔馋起他,眼神愈发柔和,语气却笃定起来:“你能感觉到葸瘴。”
葸瘴就葸瘴吧,宋演就着这个别扭的姿势,抽空翻了个白眼:“是是是,大慈大悲的仙长大哥,有什么神通再使使吧,我感觉我的狗命还是蛮要紧的。还有,你不觉得咱俩有点暧昧了么?”
哥俩好碰个肩搭个手再平常不过了,可老被男人抱就不太对劲了吧?
梅竹月充耳不闻,看他的目光里满是探究:“几十年前瀛洲起雾,周书景被地脉攥住,险些就没命了,生死一线的时候,所遭受的葸瘴压迫也没有你这样严重。”
“是吗,那他真厉害,我喘……又喘不上气了……”
梅竹月抿唇一笑,捉住宋演有气无力耷拉着的手腕,揪下他那不似凡物的拂尘上一根细丝,在他手腕上缠了三道。
那细丝不知是什么神物,宋演感觉一阵神清气爽,难以言说的压迫被一扫而空,他顺势挣扎开来,当即就要拜一拜这位大仙:“感谢救苦救难仙使菩萨,等我回去给您供个长生牌位。”
梅竹月笑得有些危险:“我不需要长……”
他突然脸色微变,偏头凝神听着什么。
宋演朝那个方向看了好几眼,除了黑还是黑,连风都不敞开了吹,妖里妖气地扫着人腰背与耳畔。
“怎么……发生什么事了?”
过了好一会儿,梅竹月才施施然转过头,轻描淡写道:“没什么,死人了,有人打开了门。”
宋演瞬间变了脸色:“门户不是早就通知关上了么,连盛事通真会都早早散了,谁……”
他一时卡了壳,突然想到玉清山上梅竹月嘲讽的那句话。
——“不是已经很多年没死人了么?有什么好怕的。”
空旷的城中一片死寂,雷霆挣缠不休,莫名的天灾砸下,在保护壳中躲久了的人对灾难逐渐没有了概念,或是不信邪或是不得已,打开了通向地狱的门。
风雨姗姗来迟。
宋演胸口又闷痛得厉害:“我得快点回去看看。”
久不作声的段三仇突然道:“慢着,还没听出来么?门不能打开,你短时间回不去了。”
宋演脚步生生顿住,眼前突然浮现岳夫人和宋巡检的脸,心里不由彷徨,如若他不回去,爹娘担心他的安危,打开那扇门了呢?
宋巡检早已知道地脉厉害,岳夫人尤甚,但是,万一呢?
如果他们因为担心他而打开了门,被什么地脉囫囵吃了去,他的心该如何安?
“我得走一趟别处,但可以最后帮你一件事,”梅竹月敛了笑,仍旧是温声细语,不疾不徐从袖中掏出个什么东西,伸手摆弄了几下,递到宋演面前,“屏障不拦死物,写点什么,再给它一滴血,它会带到你家人手中。”
宋演接过来定睛一看,原来是一只金灿灿的纸鹤,材质怎么还有点眼熟……慢着,这不是那真金做的引津令嘛!伸手就是送钱,大佬这也太豪了!
“我走后你们身边将不再安全,最好尽快离开凤麟洲,如果不在乎吃用,也可以到近海上躲一阵子。”
梅竹月向段三仇投去了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宋演意外领会了他的意思——段三仇手中有一架舲舟,仙器级别的!
像是想到了什么,已经走远的梅竹月突然回过头,抬手指了指自己的手腕,笑眯眯说了句什么,随即一头扎进了黑暗。
宋演隔着老远,看清了他的口型。
他说:“我会去找你。”
来不及思考自己愈发敏锐的五感是怎么回事,宋演被另一件事困扰住了,应该不是他自作多情,梅竹月对他相当特殊。
手腕上缠了三圈的细丝不太像什么线,硬度如金银,质地却似玉石,在一片黑暗中流光溢彩,像是那人手中开出的、转瞬即逝的光花。
宋演迅速在身上摸了一遍,最后从胸口摸出一张皱巴巴的纸,和一块两指宽的黑乎乎的东西,他仔细思考了一番,这貌似是玉清山的结构图和刚才疑似明月桥残骸的东西,被他抠了一块下来。
谢天谢地,还好他平时爱收拾点破烂。
来不及想其他的,宋演拿着勉强凑的纸笔,就着手腕上那点微光,开始了他言简意赅的长篇大论家书。
三纸无驴地报完平安,宋演咬破指尖,小心翼翼拿起那金灿灿的纸鹤,将一滴血滴在了鹤身上,那金鹤瞬间像是活过来了一样,扑棱起翅膀,还低头啄了啄尾羽,随即带着他的家书,向北飞远了。
安顿好这唯一担心之事,他又生龙活虎起来,仙长留下的拂尘丝太过逆天,完全屏蔽了雷霆与黑暗加在他身上与灵魂共鸣的恐惧,于是宋演难免犯了中二病,目光灼灼地盯着段三仇,眼里全是兴奋。
天爷,他两辈子都还没见过海呢!
段三仇淡定得有点过头,如果周围光线再好一点,宋演就能发现他此刻瞳孔周围泛起了血一样的赤色。
“你觉得他会是什么人?”
宋演一愣:“谁?梅仙长,大好人啊,你瞧瞧送我那一大块金子,他怕不是暗恋我!哎我说老段,你好好说话,夹着嗓子干什么?”
雷霆越发汹涌,电光划过的一瞬,远山如鬼影,城为死气城,浑不似人间。
段三仇没有理会他,自顾自道:“你知道周书景是谁吗?”
宋演摸着下巴:“刚他提的那位?没听过,不会是什么大人物吧。”
段三仇抬脚往流入南海的大河边走去,步子比平时小了些,像是在不伦不类地学走女步。
“他啊,光明谷谷主,玉面判官剑,十大仙门第一人,掌刑,普天下人族得道长生第二人。”
宋演凭感觉紧缀在他身后:“头衔这么多,真炫酷。”
段三仇神色有些复杂,近乎怜悯地看了一眼身后似乎无知无觉的人。
被拿来跟这样一个当世举足轻重的人做比较,手腕上还缠着别人一丝法器,到底是他的运还是他的劫?也亏这小子心大。
察觉到面前的人行动恢复方才的模样,宋演暗自松了一口气,他还以为段三仇被什么妖精夺舍了,听了刚才的话,又感觉不像,毕竟在这种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是最无需装的。
那他眼睛怎么回事?学闺阁小姐走路又是怎么回事?宋演觉得可以暂时归结为此人有毛病。
毕竟如果段三仇能伪装到这么天衣无缝,又怎么会被梅竹月三言两语聊破防呢?
片刻后,芥子展开,舲舟入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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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巡检第三回往门口张望,县司前日就得到消息,通真会紧急停会,瀛洲十数位仙人当日就离开了南海。
他等了一整日,日落西山时,门户紧闭的最后通牒下达,血色的霞光被乌云吞噬,雷霆不休,他在门口和墙角的狗洞处都没能等来他的儿子。
通真会早早停会的消息的他没敢告诉岳夫人,只宽慰她玉清山有仙人坐守,不会出乱子,直到昨夜一夜无眠,他无意间摸到了夫人泪湿的枕巾。
宋巡检无比后悔,他不该在起雾的当口让宋演出去。
家中仆妇小厮六人,早早准备够了几月的口粮,按理说这回只不过是一场普通的雾,就像十五年前一样,可愁云笼罩下来,不比缺衣断食好受。
岳夫人早起时若无其事做着绣活,只有眼下的青黑与肿胀不似寻常。
跳动的烛火暗了下去,她便剪了灯芯,复又几次,早不知到了什么时辰。
那凄风苦雨的院墙上突然出现了一只什么鸟,直直飞进了正堂。
金色的小鸟环绕一圈,落在了追出来的宋巡检手中,爪上掉下一张不知折了几个对折的纸,几乎折成了个球。
看着这熟悉的式样,岳夫人眼角悬了泪:“混账东西,回来我打劈了他。”
宋巡检连忙展开纸张,露出了上面满满当当的狗爬字。
“爹娘安好,儿健在,平安。”
“玉清山一行可谓精彩绝伦,精彩不在山上,在山下,此事说来话长,但经一事了解了娘的病因。”
岳夫人脸色一白,颤抖着手抓住丈夫的胳膊。
“老道不太靠谱,但遇见了靠谱的人——朔望台的梅竹月仙长,仙长神通广大,上山下海无所不能,还有钱,这只金鸟就是仙长所赠,请爹娘笑纳。”
“先生以前说‘父母在,不远游’,可先生还说了,‘游必有方’,儿早晚要去瀛洲一游,若雾连日不散,为防饿死,或许就是这一趟之行了,娘遗失的根骨,儿替您一寻,勿念。”
岳夫人泣不成声:“混小子,不要了的东西还找它做什么!”
宋巡检轻拍着夫人的背,面露不忍,宽慰道:“没事的,没事的,孩子身边有仙人指引,必定不会出什么差错……”
岳夫人哭声一滞,像是想到了什么,抓着那张有些变形的纸看了又看,随即快步走过去抓住那只乱蹦的金纸鹤,那鸟扑腾了几下便不动了,原地展开成引津令的模样。
“梅竹月……梅竹月,月照竹枝影,裁得七尺青……是他!”
岳夫人抓着宋巡检又哭又笑:“夫君,你说对了,演儿在那位身边,一定不会出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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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雾穿过半山腰,高大的绿植泡透阳光,遮天蔽日而去,低矮处朦朦胧胧,温热潮湿。
凹凸不平的地面上布满苔藓,遮盖了坑坑洼洼的树皮一样凹凸的地表。
巨大的宫殿被簇簇比人高的鲜花围着,只露出正殿巍峨的大门。
“嘎吱——”
门打开了。
殿中坐在自然生长犹如树杈一般的椅子上的人抬起了头。
那人看着少年气未脱,穿着绿衣,唇红齿白,乌发雪肤,美得摄心夺魄,神色却有愧这张脸——太板着了。
“稀客,听说凤麟洲又起雾了,这才十五年吧,难道是您快吹灯拔蜡了?”
来人笑意盈盈,毫不为这番厥词所动,拂尘与袍角不染纤尘。
“劳你惦记,还健在。”
绿衣少年冷笑:“那你下凡来做什么来了?”
“借天鹿目一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