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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瀛洲客(二) ...

  •   厨房炖了鹅,另外还有两个下酒菜,然而左等右等,屋里烛光明了又暗,灯芯剪了几次都不见宋巡检回府。

      岳夫人往门口张望了几回,嘀咕着“别是一把年纪去哪鬼混了”,眼中却是掩不住的担忧。

      宋演上前,安抚似的推着母亲的肩进屋:“哎哟娘诶,我爹哪敢啊,外头有风,可别着凉了。”

      岳夫人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又道:“要不使几个人去迎迎吧,再有什么着急的事,也不该不来个信儿。”

      “哎,”宋演应了一声,转身去拿了件大氅,“我去看看。”

      “小心着点儿,别走小路,省得和你爹错过了。”

      “知道——”

      宋巡检上值的地方在十里外的泽源县,出了连山镇北门,邻着官道上一路尽是些稀稀拉拉的村落,点灯费油,天光暗下去之后基本也就不见人烟了。

      宋演策马在官道上疾行,天上不见星月,地上伸手不见五指,目力稍好一点的,勉强可分辨出路的轮廓,朦朦胧胧的,两三丈之外不论什么都尽数归于黑暗。

      “吁——”宋演一勒缰绳,马儿便乖顺地停了下来,在原地踏着小碎步。

      宋演皱了皱眉,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前路越发看不清了,偶尔传来的几声犬吠也销声匿迹,一丝风也没有,冷意却更甚,周遭渗着诡异的安静。

      伸手在马脖子上轻拍了几下,他把原本要拿给宋巡检的大氅披在身上,从衣襟里摸出个火折子,耳朵忽然捕捉到了什么声音。

      像是风声,呜呜咽咽,如泣如诉。

      丝丝缕缕萦绕在耳朵边上似的,宋演头皮有些发麻,老马警惕地向后退了几步。

      正打算打开手上的火折子,前方不远处却突然有了一线光亮。

      那光是燃到最旺的炭火色,像墨痕一样延展开,穿花飞叶,几息间形成了一个复杂的图案,腕粗的光痕交错缠绕,疏密分明,越有两人高,远远望去,几乎像是开在黑暗里的一朵妖异的花,是天地一色中唯一的景。

      光下有个模糊的人影,他穿着看不清颜色的长袍,面容也看不真切,只有身形修长如竹,像是察觉到有人靠近,这才不慌不忙地侧过身来。

      “哪里来的小子,这样胆大?”

      那声音带着笑,如淙淙清泉。

      宋演心神一震,像是猛然惊醒了过来,握着缰绳的手骤然收紧,老马嘶鸣一声,硬生生改换了方向,马蹄下几块石子应声下落,山壁上荡出了回音——他不知什么时候偏离了官道,远离了人声,一路走上了一处断崖,再晚一分,就该连人带马滚下去喂狼了。

      这是怎么一回事?!

      宋演冷汗津津,心跳如擂鼓,他这才发现,天穹星子错落,渐盈的月半掩在云层之后,远处树影起伏,根本就没有之前那么黑!他是从什么时候逐渐被迷了心智呢?

      那人隔着老远,有些讶异地嘀咕道:“原来是魇着了……咦,奇怪,全无根骨,居然会被葸瘴所迷。”

      喜什么?宋演还没从后怕中恢复过来,囫囵听了个大概,杂七杂八乱想一通,他说谁全无根骨,不能是我吧?我机缘巧合穿来,不应该是骨骼惊奇,什么仙门抢着招我么?

      “将要起雾了,快些回家去吧,往后少走夜路。”

      那人影不见了,宋演这才发现那朵光怪陆离的花静静落在断崖对面,看这距离,应该还要比自己感觉的大上许多,光花随着那人的消失逐渐黯淡了下去。

      雾?

      这天眼看着放晴,一眼能望过两个山头,哪里像是有雾的样子?难道是他说的那什么“喜帐”?

      “姥姥的,见鬼了吧!驾!”宋演咬紧牙关,狠狠一夹马腹,老马撒开蹄子朝大路方向狂奔。

      当鬼的时候毫无存在感,走夜路撞鬼就轮到他这么个积极向上的三好青年了?有没有天理!

      许是老天对这三好青年“撞鬼”十分过意不去,之后“寻爹”的事竟然一路顺遂,马刚回到官道不久,就看见了亲爹一行几人,宋演远远招呼了一声,取下身上的大氅,屁颠颠地送了过去。

      “这么晚了,你出来做什么?”

      宋巡检年过不惑,蓄着短须,身形高大,看起来不太像个文人,然而他一张嘴出声,便连着那有些草莽的形象都君子端方了起来。

      “娘担心你,怕你出去鬼混,”宋演冲老爹眨眨眼,宋巡检无奈地笑了笑,“那快些走吧,你娘今日怎么样?”

      “好着呢,就入夜咳了几声,张大娘还送了一坛蜂蜜来。”宋演搭着话,漫不经心地想,从他来这个世界起,岳夫人身体就一直不太好,有时候会莫名其妙晕过去,不过那些郎中左瞧右看,也只能诊出个体虚来,这么多年过去,几乎是把药当水喝,好在除此以外再没什么问题。

      途经一个路口,宋演突然被什么牵动了似的,鬼使神差般回头看了一眼,那里山林耸立,有一处中间如同塌陷了的断崖,崖上一片寂静,却有一朵绚丽的光花藏在他的眼睛里。

      “也不说遣人来说一声,什么天大的事忙成这样?”岳夫人摆好碗筷,没好气地埋怨了一句。

      宋巡检却没顾得上像往常一样说好听的哄夫人,他眼下泛着青,眉目间是掩不住的疲态:“这不是通真道会要开始了,偏偏撞上了点事。”

      岳夫人提起这个更是来气,恨不得把低头扒饭的宋演一个眼刀扎到桌子上:“那些大人们的事自有大人们管,你当个几石米的差要你劳心,怎么,你也要去那劳什子道会?”

      宋巡检有些摸不着头脑,看了看他那装鹌鹑的儿子,再一想前些天的事,怎么也明白七八分了,忙拉着夫人坐下:“哎哎,不是这个,说是地脉将要生雾,瀛洲青崖山那边来使,指明方位在泽源。要在平时,大家伙儿关几天门就过去了,可大会在即,届时人比碗里的米还多,这‘门’可不敢轻易关,要是虚惊一场,百姓们必定不依不饶,可万一要有点什么事儿……县司头发都愁白了,现在也还没个具体章程。”

      岳夫人面色放空了一瞬,神色有些莫名,放低声音道:“怎么又生雾,这才几年……”

      宋巡检摇了摇头:“老天爷的事,谁知道呢?”

      雾?宋演一愣,突然想起那个崖上男人的话。

      如果那人说的起雾是这个意思……宋演当然知道地脉生雾,那是六七年前,凤麟洲全洲上下足有一月没能见到太阳月亮与星辰,层层的乌云之上,闷雷片刻不息,所有人紧闭门户,宋巡检陪着夫人足足绣了四面屏风,天放晴的那日,宋宅还放了烟花庆祝。

      只是,那是什么很严重的事吗?

      “爹,地脉生雾到底是什么?我记得也不是什么大事吧,不就是大阴天么,连点像样的风都不刮。”

      宋巡检摸了摸小胡子,苦笑道:“那是严重的事没发生,跟你一样,现在也没人当回事啦。可危机就是危机,不会因为防护得好就不存在。”
      “你太爷,我祖父小的时候见过一回,据说那年是个欠年,生雾后村里人等在家里,口粮吃完,将要饿死啦,就有人结伴出去打猎,十多个男人,就那么消失了,尸骨无存,说是被地脉吃了呢。”

      宋演皱眉:“会不会发生了别的什么事?比如被什么人劫了?”

      “不是,”岳夫人似乎有些出神,下意识绞着袖子,“就是被地脉的雾瘴吞了,常人看不见,陷进去就是一死。从前的雾也不是一月就能散去的,有些甚至长达十年之久,可以算得上是‘小劫’了。那些仙人……瀛洲曾有一个大仙门,当时一个很有威望的长老,带着百来号弟子出海,去青洲历练,恰逢青洲地脉生雾,一脚陷了进去。后来他们都疯了,长老爆体而亡,弟子们自相残杀,都没能活到雾散,好好一个仙门,自此一蹶不振,很快便没落了……”
      “那是百年前的事了,仙人们尚且对雾瘴避之不及,何况我等凡愚呢?”

      宋演呆愣半晌,又道:“那……那什么青崖山,那不是写星历的老头待的地方吗?不对,哎呀反正就是,他老人家有办法?”

      “不许对仙师不敬,”岳夫人低低斥了一句,“青崖山……朔望台上是唯一给无根骨的修行人准备的修行处。他们有一种‘画墨’的法阵,可以平复地脉,无根骨的凡人不会被地脉雾瘴所迷,又可以催使‘画墨’。多亏宋师巧思,百年来再无人死于地脉,否则今时今日,众人还哪有闲心质疑地脉雾瘴的真实性。”

      宋演几乎听得痴了,如果那叫做“画墨”的法阵算作工具的话,这简直就像是凡人借助工具,做到了仙人做不到的事。

      那一瞬间,宋演对“仙”产生了一丝不一样的感觉,求仙问道,求的什么仙,问的是什么道?

      过了许久,岳夫人低沉的声音再度响起,几乎带了些苍老的意味:“雾起不祥,阿演,就当是为了防止那个‘万一’,不要去通真道会。”

      “听你娘的,”宋巡检起身,熄掉桌上一盏灯火,灯芯上垂死挣扎出一条蜿蜒的烟线,屋里顿时暗了不少,“时候不早了,早些歇息吧。”

      宋演退出正厅,抬头看了一眼,月亮已经完全看不见了,只剩一群星星半死不活地亮着,叫人看不清什么是现实,什么是迷瘴。

      三更天,宋演桌上的烛还亮着,他面前是翻到最后一页的星历,小小的烛台印记有一角被装订的线挡了进去,像是藏进了黑暗里。

      一面是诱他去寻的因,一面是血脉相连的至亲。

      门口突然传来响动,宋演打开门,来的竟是披着衣服的宋巡检。

      “爹?这么晚了,我娘……”

      “你娘睡下了,为父跟你说说话。”

      “啊?哦,”宋演忙轻手轻脚搬来一把椅子,“您有什么要交代的明天说也是一样的,这大晚上,您是明天休沐啊还是……”

      “明天你还在吗?”

      宋演一愣,又不自然地笑笑:“嗐,我不是答应要听娘的了么?”

      宋巡检没坐那把椅子,他溜达到桌前,目光落到了那摊开的星历上:“得了吧,你娘和我谁不知道你那点心肠,人是能留在这,然后窝一心的遗憾,你呀,从小就心思重,擅察,也不知道哪里修来的玲珑心,可让人省心了……”
      “只是,爹还是希望你别委屈自己。”

      “爹……你,”宋演用牙碾了碾舌头,几乎有些无措,他两辈子第一次给人当儿子,自认听多见多,也算是游刃有余,却从来不知道父母原来也有时候期望着儿女不那么“听话”。

      宋巡检拍了拍他的肩:“想去就去吧,通真会能人扎堆,各有各的本事,机灵些,若真有哪里不对劲躲远点,天塌了有高个子顶着呢,你娘会想通的。”

      昏黄的烛火跳动了一下,将父子俩的身影映在门上,像是这世上最难以挣脱的迷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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