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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永嘉元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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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史》记载,“永嘉三年冬月十五末时,皇后宋氏薨逝于长乐宫,帝大悲,罢朝半月,亲持丧仪,举国同哀。”
宋尔鸾死了,其实我们这些后宫里的嫔妃们应该是高兴的。
毕竟如果她这个皇后在,沈徽之的目光永远也不会看向我们,这些他名义上的妾室。
可我却笑不出来,在嫔妃们表面虔诚跪拜实则满是幸灾乐祸的眼神中,有些突兀地站起身来,走到还未封死的棺椁旁,最后看了一眼那个死在异国他乡的女子。
她那双往日总含着笑意的潋滟眼眸此刻紧闭,穿着一身曾经或许能贴身,现在却再也撑不起来的凤袍。
她白得像是最上等的玉石,却泛着青色,像是一碰就会碎掉的瓷美人。
她手上那副琉璃手钏,我还记得。
我第一次见她时,她就戴着这个。后来她告诉我,这是她母后的遗物。她宝贝得很,很久才会带出来一次,想起来时就要细细地擦拭一遍。
我想那时候的她,应该是想母亲了吧。
可她尚在襁褓中的孩子该看什么来怀念她呢,我不知道。
我第一次见到宋尔鸾,是在三年前。
永嘉元年对大魏子民来说是很重要的一年,这一年先帝病逝,太子沈徽之继位。
先帝荒淫无道,平庸至极。可他却有一个好儿子,谦逊有礼,文武双全,有谋有略,出了名守礼法不近女色的沈徽之。
我不止一次听我那个御史父亲捋着胡须叹道:“若是太子继位,大魏必定河海清宴。”
其实远不止于此,先帝缠绵病榻时,国事就已渐渐转至太子手中,沈徽之那时就已在为一统天下做准备了。
新帝继位,正当各个世家女都争着入宫的机会,摩拳擦掌,打算一争后位时,一道消息如天雷而下,整个京城都震了一震。
大魏要和北赤联姻,也就是说,大魏万千少女的梦中夫婿要娶一个北赤小国的王女。
而且,据说那个王女是北赤王众多女儿里最貌美的一个,王太后一听这个消息就坐不住了。
新帝还未择妃,她就亲自操持选秀,在北赤王女入宫前给沈徽之纳了一堆嫔妃,生怕自己的儿子被那个王女勾了魂。
我就是在那时入宫的,我未婚夫在大魏与南陵打仗时不幸战死,再无念想的我干脆替已有心上人的妹妹入了宫,被封了一个普普通通的正六品才人。
我们这批人刚入了宫,太后就催沈徽之到后宫去召幸妃嫔。
可沈徽之毫不犹豫道:“这不合礼法。”
太后也说不出什么话再来劝沈徽之了,所以在北赤王女到大魏前,整个后宫安静如一潭死水。
帝后大婚那日,数十里的红妆,庄严肃廖的魏宫似乎也因着满目的红绸而有了几分生气。
大家都笑着,却没几个人是真心的,一个远离故国的王女虽成了皇帝原配,但谁人都知这个皇后做不了几年。
两国皆心知肚明的事,不知为何来的竟是北赤王嫡出的小女儿。
而我第二天才见到这个从北赤来的王女。
我随着众多嫔妃一起俯身行礼,道了一声皇后娘娘安。
“快都起来吧。”脆生生的少女声音响起,她甚至没给众多虎视眈眈的嫔妃们一个下马威。
我抬起头,见侍女扶着一个女子向上位走去。
那女子穿着一袭大红金丝软烟罗衣裙,佼佼乌丝只斜插着镶嵌珍珠累金凤簪,面似芙蓉,长眉若柳,长着一双比桃花更美的眼睛,勾人心弦。
此刻她波流转间寐含春意,却不妖艳,反而透着一股少女的娇憨。
肩若削成,腰若约素,只不过走起路来有些费力,她一张芙蓉面上浮起薄红,更显娇媚。
只一眼,我就明白了王太后的担忧,这个宋皇后看起来懵懵懂懂,看着让人很想把她保护起来,视若珍宝般呵护着。
在我愣神之际,我的目光与宋皇后碰到一处,她眉眼弯弯,朝我笑了一下,带着善意,是那样的明艳灵动。
在宋皇后被一众嫔妃为难前,刚下朝的沈徽之到了,嫔妃们很是激动,一改毫不掩饰的鄙夷之态,热热切切地请安问好。
不过,沈徽之脸上挂着敷衍的笑,却处处护着宋皇后,替她应付着那些嫔妃。
从我的角度,正好能见到站在沈徽之身后的宋皇后,她嘴角噙笑,那双好看的眸子一直盯着沈徽之瞧。
她的眼底好似揉碎了星河,带着几分羞怯,却偷偷伸出一只手拉住他暗绣云纹的龙袍衣袖,拽了拽。
我眼瞧着正在从容说话的沈徽之愣了一下。
我垂下眼,不再看,知晓这个皇后看沈徽之的眼神里布满了明目张胆的爱意。
是新婚妻子对夫婿的那种依恋,却又好像带了些别的东西。
沈徽之很快就把我们打发走了。
出了长乐宫,嫔妃们三三两两走着,尖酸地说着皇后有多矫揉做作,故意显摆,我跟在她们后面默不作声。
刚走出几百步,就有个小太监小跑过来到我面前行了个礼,喘着气道:“萧才人呐,皇后娘娘请您去呢。”
我有些不解,却还是在旁人异样的目光中回到长乐宫,沈徽之已经走了。
而宋皇后和我说她闺名尔鸾,然后她又小心翼翼地问我,能唤我萧姐姐吗。
那语气像极了我妹妹淘气做错了事,想和我说话,但又担心我怪她,是小孩子般幼稚却纯真的试探。
这么想着,我不知不觉就软了心肠,却还是冷淡地问她为何单独叫我来。
我其实应该讨厌她的,北赤和南陵两个小国向来抱成一团,贵族联姻是常有之事,说不定她身上也流着几分南陵的血。
可宋尔鸾好似完全不受我的态度影响,她眨了眨眼睛,无辜地说:“因为你和她们不一样,你不喜欢沈徽之。”
不知是应该感叹这位王女聪慧敏锐,还是说她直白得有些傻。
见我态度有些许缓和之意,宋尔鸾肉眼可见的高兴起来,开始自来熟地和我讲北赤的一切,草原上吃草的牛羊,天穹上盘旋的猛禽,以及无边荒漠上的落日余晖。
她提起故国时,眼睛亮晶晶的,扑闪着的睫毛像是她口中草原上最美的蝴蝶。
每当这时,我都忍不住问她,“那你为什么要到这儿来呢?”
她总是歪下头,思索良久,然后看着我,笑得像是刚吃完糖那么甜,她说:“因为这儿有我喜欢的人啊。”
我想没人能躲得过宋尔鸾这样真诚热烈的目光。
我不能,沈徽之也不能。
美人乡,自古以来就是英雄冢啊。
沈徽之其实总是很忙的。
正值夏日,他会去南边亲自督查官员治理水患,安抚灾民,顺便考察吏治,体察民间疾苦。周围的小国若有异动,他也会派遣良将,筹谋出兵,以便扩大大魏的疆域。
从前他从不进后宫,现在虽说来得次数也不多,可每次都会走进皇后宫里。
若皇后是普通的世家女,倒也无妨,还能传出一段帝后伉俪情深的佳话。
可那是宋尔鸾,一个异国王女。
沈徽之不来后宫,忙于前朝时,宋尔鸾会笨拙地做各种羹汤,还会撒娇求我,让我指导她做糕点,每天都会有形状奇怪到可爱的小糕点被她送去圣乾宫。
不像史书记载的那些贤良大度的皇后,宋尔鸾不会把沈徽之向外推的,我知道。
她的爱热烈、单纯,不掺杂那些权力漩涡中的弯弯绕绕,这三个月我看得清清楚楚。
可王太后不允许,她很少接受宋尔鸾的拜见,也拒绝宋尔鸾每日去给她请安。
她确实不是个磋磨人的恶婆母,但这可能代表着这另一种,更糟糕的情况。
所以,在沈徽之好不容易闲下来,再一次拐进长乐宫时,王太后出手了。
她禁足了宋尔鸾三个月,不许她走出长乐宫半步。
而沈徽之也被王太后斥责了一顿。
她说后宫里的女人都是他的妻妾,理应雨露均沾,又质问他,从前遵的礼节如今都被他忘光了吗。
后宫嫔妃们都看长乐宫的笑话,好好解气了一回。其中最高兴的是太后的远方侄女王美人,她也没少在太后耳边说宋尔鸾狐媚惑主的话。
宋尔鸾禁足后,沈徽之第一个召去侍寝的就是她。
过几日,再唤下一个,倒是有几分太后口中雨露均沾的意味。
有一日,花房给我送来了几盆开得正好的鸾尾花,这种花在宫中可不多见,在草原上却遍地都是。
宋尔鸾在禁足中,整宫的人都出不来,自然不能派人送花过来……
次日,我偷偷去了长乐宫,果然门口值班的侍卫对我视若无睹,我心下了然,也明白了背后那人送鸾尾花过来的用意。
宋尔鸾见我到来很是惊喜,可过一会儿又恹恹垂下了头,像一只无精打采垂着耳朵的小兔子。
我知她在担忧什么,却也说不出什么话来安慰她,帝王身侧,又怎能只有一人?
当晚,沈徽之就召了我侍寝,他深夜才到我宫里,只远远地站在门口免了我的礼。
他问我,“你和皇后交好?”
我只点点头,没再多说。
他在门口望着散着淡淡清香的鸾尾花,站了好一会儿,才说:“多陪陪她。”
我再次应下,再抬起头门口已经没了沈徽之的身影,只有他身边的大太监福禄满脸无奈地用已经说得非常熟练的话敲打了我一番。类似于君心难测,切莫与人多说云云。
次日,流水般的赏赐就端进我宫里,俨然是初次承宠后妃嫔的待遇。
那时我才明白,为什么被召幸后的嫔妃第二天被众人问起都是那副难言又尴尬的模样。
等我再次去长乐宫时,宋尔鸾怯怯地躲在门口,露出半个小脑袋,可怜巴巴地眨眼望着我。
见我久久未言,她眼里逐渐蓄满了泪,张开的嘴又几次闭上。
最后直接她冲过来,抱住我直接“哇”得一声哭了出来,她哽咽着,断断续续地说,“姐姐,对不起,但是我——”
可能真的把宋尔鸾看成了妹妹,看她这副样子我竟然有点心疼,没等她说完,我就下意识地说了句“没有。”
她一瞬间猛然停止,抱着我的力气愈发大了,抽抽涕涕,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我,带着点殷切的期盼。
我失笑,又说:“没有,都是骗你的。”
宋尔鸾顿时破涕为笑,有点害羞地收回了手,脸渐渐红了起来,左右飘移慢吞吞地嘟囔道,“好吧,那就原谅他了。”
随即,她一把抹去了脸上的泪,兴致冲冲地带着我走进了内殿。
我见她翻箱倒柜,很快找出了一身藏蓝色的女子骑装,然后……往我身上比量着。
我和她说,我不会骑马。
她却帮我换上了骑装,说没关系,她可以教我,像她阿兄阿姐曾经教她那样。
我的父亲并不迂腐,但他毕竟是文官,从来不许女儿们碰这些东西。
可我的未婚夫是武将,我俩定下婚约后,少年鲜衣怒马,肆意洒脱,却也曾涨红脸颊,支支吾吾地许诺我,成婚后定要教会我骑马射箭。
那时,我好似依稀羞赧道了一句,“我才不学呢……”
可如今,我不想再拒绝了。
沈徽之给宋尔鸾弄来了几匹温顺的小马,就养在长乐宫后面。她被禁足的日子,隔几天我就会去寻宋尔鸾,快两个月下来,也勉勉强强会了一点马术。
一日,我站在一旁,宋尔鸾蹲在地上,指着地上冒出来的一朵小野花,兴致盎然地给我讲这是半边莲。
好看是好看,就是长得有点奇怪,平白丢了一半身子。
我很是佩服宋尔鸾的心性,像个小孩子似的,看朵花儿也能说个不停。
门口的小太监突然高呼一声,“陛下到了。”
整个宫里的人都规矩地俯身行礼。只有宋尔鸾像是燕子般,衣衫飘动,轻盈地冲到了沈徽之面前,一下子就扑到他身上,两只手挂在他脖颈后,娇声道:“好久都没看到徽之哥哥了。”
沈徽之轻咳一声,然后咬着耳朵对她小声说了句大家都在呢,宋尔鸾才扭捏地下来,却也就站在他身侧,顺势拉住他的手。
整个宫的人都垂下眼,像是没长耳朵般也不敢多听。
沈徽之很快又恢复了人前的平淡模样,泰然自若地让大家平身。
我刚抬起头,就被沈徽之冷冷的目光瞟了一眼,聪慧如他,又怎会猜不到宋尔鸾对他毫无芥蒂,是因为我告诉了她真相。
宋尔鸾见此很快就站在我面前,挡住了沈徽之看我的冷冽眼神。
沈徽之却伸出手,重新拉住宋尔鸾的手,握紧,看着她的眼神温和,浮着零星笑意,嘴角也不自觉地弯了弯。
我:“……”
心思缜密的帝王,又岂会算不清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