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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3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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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前尘往事听起来有点意思。
十几年余灯影被佛门拒在外面,十几年后她碰到一个和尚,说要把她从苦海里拉出来。
“你是怎么回答他的?”
张府的院子里,李重九问:“你离开那个客栈了吗?老板发现了吗,他会派人去除掉你吧?”
“没有。”
却道余灯影摇头了,“他死了,客栈里所有的人都死了。”
*
她听了和尚的劝诫,在那夜和他分开后便收拾包袱,离开了客栈。
或许和尚是对的,余灯影早就想要离开了,只是需要别人推她一把。
而她也以为自己会遭到报复,客栈老板会在察觉到自己的离开后派人来追杀她。
不想——
等了大半个月都没等到追杀她的人,也没有可疑人等在跟着她。
忍了又忍,余灯影在三个月后返回客栈,发现那里大门紧闭,不仅没做生意,还人影空空,有了灰尘。
这是发生了什么?
余灯影想去打听,但附近几里确实都是荒郊,没一处人家。
而她故地重游,发现自己比起去知晓客栈发生了什么事,居然更想要找到和尚,不知缘由的,也不知道自己在见到人后要说些什么。
她在这时才想起来自己还不知道和尚叫什么,他只说过自己从静水寺里出来。
“静水寺......”
余灯影便开始打听这个寺庙在哪。
她问了很多人,去了很多寺庙,但都没找到这个静水寺。
余灯影想自己是不是被和尚给骗了,他是胡扯了一个名字来忽悠她。
而她又是个执拗的主儿,不想放弃,一根筋的想找到那个破地方、破和尚在哪。
其实不当杀手,离开客栈后她一直都不知道自己要干些什么好,好像人生一下子失去方向,浮萍似的四处漂泊,在刀口上舔血的日子过惯了,才知道自己原来不会和人正常打交道——总觉得对方不怀好意,倘若有人忽然向她走来,她的第一反应永远是握住自己藏在衣袖内的匕首。
余灯影觉得自己不能再这样下去,她得找到一件事让自己安定下来。
不然她害怕自己会失控。
会回去再过以前的生活。
所以刚好——找到静水寺与和尚,便是她给自己这阶段定的目标。
有一天她来到一个小镇,看到几个小孩在街道中间玩耍。几丈外有匹马忽然失控,蹄声踏踏,它离那几个小孩很近,向他们冲去,小孩的爹娘隔得很远。
于是在爹娘的惊呼声中,小孩的尖叫声中,余灯影几步跃去,飞身上马,勒住了马的缰绳。
那是一匹失控的马,力气大的惊人,它仍然是想往前冲,但余灯影扯着它生生换了一个方向,背对小孩,往没人的地方去!
一人一马,一路疾行,来到一个破旧的宅子前。
眼见着这马冲向一面墙,似乎想要把她甩到墙上去,余灯影纵身下马,用了十成力气,狠狠肘击了它一拳!
马匹重重倒在地上。
尘土飞扬,她出了一身汗,居然也觉得痛快——她过了好几个月的平凡生活,之前快十年的杀人生活仿若彻底远离了她,但余灯影发现自己好像是脱离了一种瘾症,心里是焦躁不安的,像是把一头野兽给关起来。
而方才她控制着一匹失控的烈马,就好像是找到机会把心里的野兽放出来——不相上下的,让她在发泄痛快后,又感受到了难过。
难道她注定了要过刀口上舔血的日子,这辈子都要远离寻常人的生活?
她一时心神不宁,踉跄着往后跌了半步,接着一抬头——
看到宅门上的蜘蛛网,挂着的木匾。
静水书院。
*
它会和静水寺有关吗?
第一次见到出现了“静水”两个字的地方。
余灯影惊讶,狐疑地走进去,里面荒废了不知道多少年,比之前的客栈有过之而无不及。
书院里空荡荡的什么都么有,余灯影没在里面待多久,出来后,看到了方才的几个小孩、以及他们的爹娘。
——冲过来,围在身边说一些道谢的话。
新奇的体会。
余灯影还是下意识握住了自己的匕首,但缓缓放开了手,当时她愣了很久,后知后觉自己刚才是在救人,做了一件好事。
原来人们除了仇恨她,还会感激她。
余灯影以为她是个冷心冷情的人,但那天被那些小孩的爹娘拉到家里吃饭,她看到了一面铜镜。
发现自己竟然嘴角上扬,在浅浅微笑。
而这一笑,又让她想到了和尚。
哎。
她心血来潮的询问他们关于静水书院的事,发现这书院或许真和和尚有几分关系。
*
故事说到这里,已经是中午了。
张府里的几个人昨晚都没睡觉,今天天气又好,被暖和的太阳光透过翠绿树叶照着,李重九是第一个打哈欠的人。
接着所有人都被感染了。
龄玉看了眼漏刻,发现快到未时了。
问:“要先吃饭吗?”
“好啊,说起来我早上都没吃,”李师傅高兴道,肚子也应景地响起来。
“我去让人把饭菜做好。”张肃起身走向门外,又回身问,“小玉今天想吃什么?”
龄玉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李师傅和余姐姐此时都在身边,明明她和张肃也没多亲密,但仿佛就是张肃对她无时无刻的偏爱,让她感到了不自在。
于是磕磕绊绊说,“我都可以......”
“那就吃鱼吧。”张肃微笑,他知道龄玉爱吃鱼。
“可以吃红烧的吗,不要清蒸,有股腥味。”李师傅说。
张肃已经走远。
或者说,这个六亲不认、无情无义的人故意加快步子,走远了。
四个人加上思盈,在院子里吃饭,喝着酒,余灯影没急着把故事说完,她看向张肃,又问了一遍能否帮自己把和尚找到。
这次张肃没有拒绝。
他说:“你希望我怎么做?”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但还记得他的样子,可以把他的样子画下来。”
“你是想找到他,让我把他带到你面前?”
“不用.....我过去找他就可以。”
张肃和余灯影对望。
前者说:“好。”
后者欢喜,心里的大石终于放下,于是,故事也继续了。
即便后面的内容会有些沉重。
*
镇上的人说,五年前静水书院曾发生过一件惨案,有一天几个脸上蒙着黑布的人持刀闯入,光天化日下,将书院里所有的先生、书童、还有在读书的孩子全部杀害。
这案子至今没被找出凶手。
事发后的两个月,镇上都人心惶惶。
余灯影听着镇民的描述,偷偷去衙门找出这案子的卷宗,看到仵作的验尸报告,后背发凉——她熟悉这种致命伤,尸体所受伤的地方,都是她杀人时会选择的部位。
她记得自己没来过这个镇子。
但会和客栈有关吗?
静水书院,静水寺——如果这是同一个地方,和尚便不是误打误撞之下出现在客栈附近的了,他是奔着客栈来的?
余灯影惊讶不已,在这之前她一直以为和尚真是偶然路过,发现了她心里的迷惘,才会出现在她身边。
却没想到她是被骗了。
也是.....
“他不花点时日,不可能知道客栈的秘密......”
余灯影感到愤怒,不想去找这破和尚了。
但她想到镇上那桩惨案,仵作对尸体的描述——不知怎的又有些许担心,如果这书院和和尚有关,他.....会想做什么?
“他说他是出家人,不犯杀戒。”
是吗?
事到如今,余灯影竟是不确定了。
她重新回到客栈,找到负责此案的衙门,发现二月——在她离开后的不久客栈便遭遇袭击,老板、伙计连同住店的客人,都死在了一个晚上。
身上伤口为剑伤,应该是同一人所为。
“用剑.......”
余灯影不敢去想那凶手是不是和尚,她不肯去回忆当初和自己打斗时,对方用的招式是否和剑式有关。
但她控制不住。
最后虽然还是没把和尚与那个用剑的凶手联想起来,但她忽然想,对方一直不使用兵刃,赤手空拳,是否也是怕被看出来自己是个用剑的人。
呵。
余灯影离开客栈,回到静水书院所在的小镇。
她还是想查出当年书院一案的真相。
她发现自己还挺适合衙门的活儿的,只花了两个月,便知晓为什么书院会招来祸事——
五年前有个学生在科考里舞弊了,是在京城里被考官发现的,之后拉去衙门,书院的一位先生也被叫过去。
他是一手把学生教出来的人,清楚他的水平,于是他佐证了学生舞弊的行为。
最后学生锒铛入狱。
先生也被报复了。
余灯影不明白为什么一个学生舞弊,先生只是去当个证人,就要遭此祸事,甚至还要除掉书院里十几个无辜的人。
是此案牵连甚广,不单只是个学生舞弊的问题吗?
还是说学生是世家子弟,家里的人早就为他铺好路,要他入朝为官了?
那些报复先生的人没立即动手,他们等了五年,等到风声都过去了,再不会有人想起舞弊这事,才去秋后算账。
余灯影想,当年应该不止先生、以及书院里的人遇害了,和舞弊相关的人应该都接二连三的身亡。
她询问镇上的人有没有见过一个和尚。
向他们描述和尚的长相,问他有没有可能也曾在书院就读。
镇民摇头。
紧接着余灯影又问书院里的先生,有没有人成亲了,和尚或许是其中一位的孩子。
镇民还是摇头。
并非“不是”,而是不知道。
这件事是镇上十几年来最可怕的一件事,所有人都不愿提起,怕得不敢靠近静水书院。
余灯影也不想再查了。
她很犹豫,担心如果自己最后真的发现和尚是骗她的,他不是个出家人,是他把客栈的人都杀了。
那——
劝诫余灯影离开客栈的他所说的话,还有意义吗?
和尚说她现在可以转过身,面向佛祖了。
可和尚自己却背对佛祖,走向一条血淋淋的路。
唉。
又一次的,余灯影觉得自己站在了当年的青石庙前。
她已经听从和尚的话,此时面向佛祖,看到菩萨,却也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出去,不知道要走的路、坚持的道到底在哪。
余灯影七岁被爹娘抛弃、被人当作杀手培养,她过了太多年异于常人的生活,完全脱离正常人。
以为找到和尚,便能又一次在迷惘中挣脱出来。
却不曾想,和尚恐怕已经犯了杀戒。
世上再没有人能帮她。
余灯影缓缓走出镇子,她又一次看到那些小孩,还是在大街上玩耍。
她看着天真烂漫的他们,又张望四周。
是在看什么?
竟是在看是否会有一匹马在附近。
是否还会有失控的可能。
而她寻找着,那些小孩便跑过来——他们还记得她,这么久过去,已经是长大一些了,小孩子都是长得很快的。
他们抱住余灯影的腿,问她这次是过来玩的吗,晚上要不要到他们家里去吃饭,不多留一会儿吗。
余灯影后知后觉她现在已经允许别人靠近自己了。
甚至被小孩子抱住,都不会去摸自己的匕首。
她和他们说自己要走了。
他们便感到失望。
但余灯影觉得自己是个冷心冷情的人,即便看到小孩子很不高兴,也不会做什么反应。
她只是迈开腿,往前走——
又看到几个男人和女人,是那些小孩的爹娘。
余灯影这几日在镇子里频频打听静水书院当年的事,其实是被反感的,镇上的人根本不想旧事重提,对此是避之不及。
而余灯影这时看到小孩的爹娘,觉得他们应该也是不想见到自己的,便一偏头,当作是没看到他们,快步离开。
“余姑娘!”
却道有人高喊一声。
她站在庄稼地上,穿着一件鸡油黄的衣裳,脸上被晒得有些红,直起腰看向余灯影。
余灯影还是不理会,不知道怎么的有些慌张——
听出来是其中一个小孩的娘亲了,但对方想要干什么,为什么要叫住她?
小孩娘亲的声音是高昂的,带着几分欣喜,仿若还把她当做是自己孩子的救命恩人,还要和她亲近。
可......
余灯影在这时被人拉住了。
她回头,是另一位小孩的娘亲,身后还站着小孩的爹。
“余姑娘是要走了吗?是他们都不告诉你当年书院的事,你要离开了吗?”小孩的娘亲说。
“这事真的太可怕了,我们实在是不想提起.....”小孩的爹说。
余灯影呆住,“不,我能理解的.....”
“现在天色很晚了,余姑娘你要过一夜,明早再走吗?可以到我们家去!”小孩的娘亲说。
“不用。”余灯影一口拒绝。
之后又和他们说了好些话,之前的小孩子都跑过来了,缠着她。
余灯影从不知道自己那么让小孩子喜欢,她以为......
啊,以为。
一切都是她自以为的。
彻底告别镇上的人,余灯影走在泥石路上,天色确实晚了,现在是傍晚时分,天空是黄黄的、微红的。
在那一刻仿若见到巨大的菩萨身像。
没有缘由,余灯影心中没有迷惘了。
后来她查出来和尚是书院里一位先生的孩子,当年才十几岁,性子顽劣,不爱被管教,最喜欢游山玩水。
先生出事时他也在外面游玩,听到噩耗后赶回家中,已经是站满了披麻戴孝的亲人。
母亲悲痛地跪在棺材旁,和尚无法接受眼前发生的事,发誓要查出当日行凶的人,向他们复仇。
他花了两年,找出凶手可能来自一家客栈,那客栈背地里专门替人干灭口的事。
和尚苦练武艺,剔去长发、戴上佛珠,来到客栈。
他看出所有杀手中,余灯影是最抗拒自己正在做的事的,原计划是接近她,利用她向仇人复仇。
但听了她的故事后,又心软了。
哎。
该说他自称是出家人后,便真有了一颗慈悲的佛心。
还是该说她那夜没说错:身上有佛珠就是真和尚了?
和尚记得初见那夜月下,余灯影坐在火堆旁,旁边是一具尸体和一个深坑,她不急着将人丢进去,只是呆呆坐在那儿,神色茫然。
不知怎的,和尚便心里一跳,从此再无利用她的念头。
他低头看着手上的佛珠,想,或许我能渡她,帮她逃离那个地方。
于是故意踩住脚边一根枯树枝,引起动静,走出去,接过了她的匕首。
也好像接过她递过来的一个缘分。
*
余灯影没有再讲下去。
李重九说:“是二十年前西洲那儿的事吗?我听说那里有家客栈叫归心客栈。”
余灯影说:“是那个客栈。”
李重九哑然——想起来出事那晚,除了客栈里死了好几个人外,外面院子里也倒下一个。
身穿布衣,面容俊朗,不知道是不是余灯影故事里的那个人,但应该不是,那不是一位瞎子。
张肃说:“你既然知道和尚的身份了,为什么还会不知道他的名字?”
余灯影说:“当年意外发生后所有和死者有关系的人都搬离镇子......镇子里的人也不肯透露,我是花了很大功夫、很长时间才探出来这些事的,所以......”
张肃看着她。
余灯影便一噤声,嘴巴动动,好像是有一个名字在舌尖上,但说不出来,这么多年她从没说出那个名字。
仿若说出来就有些看不明、想不明的东西要被挑出来。
龄玉看着她,想要说几句话——
却道余灯影在这时说:“霍世怀......他叫霍世怀。”
这几个字当真烫嘴,到最后,声音是带颤的,连带着面前石桌上的一杯酒也荡起圈圈涟漪,水影中,映照出不远处一片叶子正在飘落。
张肃说:“你是在今天知道我和地府的人认识后,才和我提起的这件往事。”
“对......我知道他已经不在这世上了......”余灯影看着面前震动的酒水,在看向张肃的那一刻,仿佛眼里也盈了水光。
“我想知道他是否转世......转世后又叫什么,我没想要做什么,只是想去看一眼。”
为的是什么?
不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