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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入世 ...

  •   那一夜的亦真趴在窗前的木桌上睡去,天边泛起鱼肚白的时候,风铃微微拂起一丝叮咚,亦真睁开眼睛。他披上外袍推门,晨起的风微凉,朝阳还未探出光,氤氲在云彩里,他不禁打了一声喷嚏。
      赵括突然出现,身后跟着秦松,亦真望见舅舅的眼眶有些浮肿。
      “三皇子,今晨有功课,先回去吧。”赵括的笑容还是很温暖。
      亦真虽然记不起今天有什么功课,可念及舅舅的辛劳,他顺从地跟着舅舅往外走。秦松在他身旁耳语一句道,“今夜二更。”
      亦真会意点头,登上马车,同秦都尉告别。
      赶车的是赵家的家丁,没有大张旗鼓地净街,亦真舒了一口气。赵括免不了嘱咐,“徐文广先生可能会问你这几天都在忙什么,你就说你去向亦清学习刑司的公务,将来腰牌的事情一旦被陛下问起,大家的回复都是一致的。”
      “嗯。”亦真应付一句。
      “自打你跟太子去东宫读书,徐文广的课每周只学一天,比从前轻省不少,你最好专心一些,免得让他责打你的书童。”
      亦真听闻此话,脑袋都清醒许多,“舅舅提醒得是!唉,我都忘记了还有他的课堂!”他晃晃发皱的脖子,打起精神来。
      赵括提起车上的食盒,“早膳!”
      亦真看见核桃糕有一丝欣喜,赵括接着说,“这是四娘做的,我给你带过来。”
      少年的嘴角上扬,好似又回到要去礼苑上学的日子,他夹起一块糕点,先递给舅舅,“舅舅一起。”
      赵括送他到文华院,又嘱咐一遍车上的话,亦真不住地点头,也不知道听进去没有,可今晨还有科举之事要议,他也耽误不得,必须先走一步。
      徐文广焚香过后,没有追问三皇子这些日子都在忙什么,开篇点题今日课程——婚娶。
      亦真听到这个词不禁打了冷战,好似心底的秘密要被揭示。孟然和赵赫分坐左右伺候,倒是没有注意皇子的焦灼。徐文广的音色依旧浑厚,字字入耳,落地有声,“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概莫能外!”
      礼部南院,赵括正与一众官员商议科举程序,官员们满心轻松,今年一切顺利,没有洪灾困扰,初夏即可完成会试,而后殿试就可收尾,不必如去年那般紧张焦灼。要说礼部可是萧庭的闲差,每年唯一重要的任务就是科举,只要考试顺利进行,他们就不会有任何负担。差事简洁根因还在地位太次,科举虽要礼部承办,但命题和录用最终是吏部说了算,经费和补贴要多跟户部赔笑脸,监察和巡视还得让兵部调拨人,礼部从头到尾好似都是跑腿一样的存在。赵括虽然也知道自己没有什么发挥空间,但把力所能及的事情做好,总归不辜负读书人的希望。礼部的官员们看见主事和去年一样事无巨细,立刻恭敬领命,心里偷偷谢过赵大人,有他想好一切主意,自己照章办事即可,没有任何风险,也对得起礼部的俸禄。礼部的差事省心倒是不假,可俸禄也是单薄得可怜。人家兵部和铁骑一样是朝廷单独供给,下属官员自是吃香喝辣;刑部虽累得喘不过气,可衙门里上下打点的油水不可估量,也算一分耕耘一分收获;工部自不必说,工程虽然事户部来拨款,可期间采买物料,水陆运输,工期长短,处处都可做文章,裴旻大人有几间云州的宅院都是朝中官员心照不宣的秘密;吏部掌控官员升迁调任,谁敢随意怠慢,袁哲虽然严于律己,可他也保障不了下属们一样风清气正。人心隔肚皮,为官的心思更重,他袁哲有太祖和陛下的数次赏赐,早就衣食无忧,占房躺地,当然要杜绝授人以柄,可一级又一级的下层官员们还渴望着京都的宽宅大院,哪里听得进天下为公的道理;当然,最让众官员艳羡的实属国舅爷亲自掌管的户部,大伙见户部就如同见财神,哪个都要点头哈腰,得罪户部就会断了财路,没钱连铁骑都要嘬牙花子,所以就连活阎王慕千扈也要逢年过节拎上厚礼拜见国舅。户部掌管朝廷盐业和铁业两项命脉,这中间多少油水不言而喻,再加上征粮收税的美差,不管你是家大业大的富商,还是辛勤种田的农家,户部找到你的头上,你无论如何也要贡献点邓通。
      赵括刚要离开南院,只见户部的员外郎陈少安前来拜见,“赵括大人万福。”
      赵括拱手。
      “下官替主子传个话。”陈少安浅笑。
      “请讲。”他知道这是江二爷又有吩咐了。
      “主子说今科有个考生叫伍惟思,云州的,已经跟您打过招呼,要取缔他的考试资格,怎么又在名单里看见他了呢。”少安说得轻描淡写。
      赵括客气回复道,“劳烦陈员外回禀,我同刑部查过这个伍惟思的来历,他确实与云州梅家无有瓜葛,不过年少时读过梅家的免费学堂,那也是云州学子都受过的恩惠,算不得他参考的禁忌啊。”
      陈少安余光打量四周,知道说话方便,走近赵括身前压低音量,“赵大人,你这就让下官为难了。这伍惟思啊,与梅家关不关联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得罪了江二爷,他不能参加科举……”
      赵括望着陈少安日渐圆润的面庞上嵌着熟练老道的笑容,心中些许怅然。原本新科状元都要先来礼部做官,而后再去吏部发展,而陈少安却被户部选中做了员外郎,这可让不少曾经得过状元的官员眼馋得不行,只叹他命中有富贵运,早晚飞黄腾达。果不其然,那个企图为南郡谋取福祉的鲜衣状元不过做了半年员外,就已经有房有地,娶妻纳妾,可见户部是真财神赐福。而今的陈少安哪里还记得住自己在礼苑说过的话,他只知道坐稳户部这条船,自然就是一帆风顺,财源广进。自己可是穷过苦过,怎敢怠慢今天的荣华富贵,什么苍生黎民,天地立心,哪里比得上实实在在的锦衣玉食来得滋润。他甚至有些嘲笑刚刚戴上乌纱的自己,还好那个不谙世事的傻书生看懂规则,而今换了一副心肠。
      赵括知道多说无益,推托道自己再去想个对策。
      陈少安拱手,“下官静候赵大人的佳音。”
      赵括暗自叹息,这种无能为力的感受一直没有离开过他的仕途。他明白江二爷的面子是不能不给的,这件事本来不大,要是闹到国舅爷那里可就不好收场了,但一个书生的命运就这样终结,良心不安,他嘲笑自己能力不多,良心却重。不论怎样,他不愿直接粗暴终结伍惟思的科举之路,寒窗十几载,又是一手好文章,怎么也要再帮他想想办法。赵括见太阳当头,估计三皇子该下课了,迈步就往文华院走。他觉得徐文广或许是个好帮手,毕竟是陛下册封的鸿儒,把这个伍惟思的文章拿给徐先生品评,而后让他直接去找太子举荐,江二少就要掂量一下自己要不要跟太子提要求了。他觉得这个主意非常完美,脚步愈发迅捷。
      文华院里,亦真听着先生说皇家大婚的礼仪不禁愁眉深锁,徐文广随口讲道,“二皇子就快得到陛下指婚,而后便是三皇子。指婚过后,便是纳采、问名、请期、册封、亲迎、合卺、朝见、归宁。”
      这一套繁密的程序听得亦真胆战心惊,他语无伦次,“我……我会……我会指婚谁……”
      徐文广以为三皇子听闻自己即将有了指婚很是激动,捋着长须笑道,“指婚由陛下钦定,臣自是不知,总归是勋贵之家贤良之女配予皇子。”
      亦真后背发凉,“勋贵之家!勋贵之家!”
      徐文广看见皇子的反应觉得奇怪,“是啊,非勋贵家世怎担得起皇恩!”他扭头看见几炷清香全部燃尽,已到下课时候,起身同皇子施礼告别。
      亦真双目迷茫,站起身来僵硬还礼,望着徐文广的背影发愣。孟然见状,立马猜到他的心思,联想起昨夜父亲赵大人还有陆师傅齐聚书房,正为亦真私自去见灵儿的事情头疼。
      赵括赶来,拦住徐文广,长话短说,便将伍惟思的文章奉上。
      徐文广听闻是锦绣文章,迫不及待地翻阅。赵括笑意盈盈,觉得事情成了一半,却听见陈少安气喘吁吁地赶来呼唤赵大人。
      江二爷的脾气发作起来能吓死人,听见陈少安的回复立马摔碎了茶杯,吓得陈少安失魂落魄地去找赵大人。
      如今的陈少安被大鱼大肉喂得大腹便便,跑几步都差点要了命,上气不接下气,“赵……赵……大人……主子……发火了……摔杯子……伍惟思……必须得取消……”
      赵括倒吸一口凉气,正想主意对付,门口传来通报,“江侍郎驾到!”
      一袭红服挤进来,身后跟着一众官衣,打头的这位体型如同酒樽,精心裁剪的官袍披在身上有些勉强,官袍上刺绣的金龙随着他的每一步移动而吃力地扭动,金丝织就的云纹在腹间堆叠,随着他的一呼一吸而生动起来。他的腰间围着一条宽大的玉带,勉强将那圆滚滚的腹部束缚,他的双手轻轻托着腹前,微微有些颤抖,看来方才步履有些焦急,气喘不匀。
      赵括赶忙施礼,“拜见江侍郎。”
      江二爷抖抖宽大的衣袖,两臂两团白肉跟着颤,肥硕的脸庞咧出一丝笑容,“赵大人免礼。听闻大人最近很是操劳,当然礼部一年到头也就是操心这两个月,大人有些健忘也在情理之中。”
      赵括飞速思量对策,起身赔笑,“江二爷海涵。”
      “梅家的那个考生不能入试!听得清楚吧!”江二爷摆手,身后的魏林泰和韩青也昂着头将手里的名单和折子递给赵括。
      赵括额头冒汗,轻轻点头,“臣疏忽,臣疏忽。”
      亦真不认得国舅爷的二公子,可认得魏林泰和韩青,这俩人满脸讪笑地候在江二爷身边,实在惹人生厌。看见舅舅低头哈腰,亦真怒火更胜,再度想起礼苑的火光,今日或许不会有神兽喷火,可他也不能任由这帮不速之客欺压舅舅。
      “哪个考生不能入试!”亦真开口,字正腔圆,“礼法里说道,科举乃是一国选拔人才之本。其意在广揽人才,由礼部一齐承办,怎么随便就要任由他人呵斥礼部主事!”
      赵括摇头示意亦真不要介入这件事,江二爷上前一步,仰起头望着英俊的脸颊觉得眼生,身后的魏林泰耳语两句,他再露笑脸,横肉都挤在腮帮处,“臣拜见三皇子!”魏林泰等人跟着行礼,他们在南郡受过的委屈也同江二爷讲过几次,今天算是新仇旧恨齐全了。
      亦真抬手免礼。
      “三皇子有所不知,梅家私下贩盐,还与北狄残部勾结,这个伍惟思与梅家的关系匪浅,早就该押入大牢。谁敢替他遮掩,就是对朝野安定有不臣之心。”江二爷声如铜铃,字字用力,瞥了赵括一眼。
      “证据呢?你说的可有刑部调查的证据!”亦真高声追问,怒而面赤,昨夜刚听闻慕千扈杀害梅家的惨案,今天又听见江齐嗣信口而来的污蔑,看来他们已经沆瀣一气,这究竟是一群什么样的官衣在萧庭横行,他似乎明白了云州为何会有那样火光冲天的夜色。
      “此案是铁骑查证!”江二爷指着赵括手里的折子,“三皇子可查!”
      “慕千扈他……”亦真未等说完,赵括急忙阻拦,“好了,好了,是臣的疏忽,臣的疏忽……臣没有跟陈少安说明白……”
      亦真听见“陈少安”的名字愣住了,他转身看见跪在旁边的臃肿官衣犹如一个红色的圆盘。陈少安听见自己的名字,颤颤巍巍抬起头,硕大的脸颊好像埋进水缸一般大汗淋漓。亦真不敢置信这是那个身形消瘦的陈少安,他努力辨认眼前这个胖子,陈少安抬头撞见一张熟悉的面孔,更为慌乱,想想自己当初还与三皇子同窗相称,只觉僭越,再度磕头。
      亦真听见耳熟的声音方才确认眼前的胖子官衣就是曾经那个满怀抱负的瘦弱书生。他扶起陈少安,触到那厚实的肩膀,不禁露出一丝苦笑,“少安……你……”
      “我说陈员外……”江二爷不愿在此多耽误时间,京城鸿运楼的酒菜还等着他去品尝,“你办得明白吗?”
      陈少安再度屈膝,点头如捣蒜,“明白明白,江侍郎放心!”他又瞥了韩青一眼,意在祈求他帮忙说句话。
      “哈哈哈……”韩青笑了几声,声音发虚,“陈员外是考过状元的才子,怎么能办不明白这点小事呢。”
      江二爷转身,“行啦!浪费我时间,走了!”
      “恭送江侍郎!”陈少安和赵括齐声说道。江二爷路过徐文广身旁,他还在认真看文章,“徐先生也在呢!”
      徐文广闻言急忙将文章搁下,拱手施礼,“拜见江侍郎。”
      见徐文广已经施礼,江齐嗣作罢,毕竟徐先生是太子敬重的老师,不能太过为难。他点头笑道,“改日也请徐先生登门给你们讲讲礼法。”
      魏林泰和韩青赶忙点头笑道,“那是,那是,求之不得!”
      一行人离开文华院,亦真的怒火仍旧难消,“我要去找太子!”
      “行啦!”赵括安定心神,抬手擦拭额头的汗水。他走到亦真身旁,示意陈少安在场,不要多言。
      赵括先行送客,“陈员外,伍惟思不会入试,请员外放心。”
      陈少安闻言喜笑颜开,“多谢赵大人。下官告退。”而后又同三皇子施礼,“三皇子,下官告退。”
      “少安!”亦真不敢相信这是师出礼苑的书生,“少安你怎么能让一个苦读的学子这样被剥夺考试的资格,你也是苦读高中的书生啊……”
      陈少安似乎已经忘记了自己的过去,只是赔笑,“下官奉命行事,奉命行事……”
      赵括拉住亦真的手,不让他再多言,“少安辛苦,我自会处理此事。”
      陈少安怕三皇子追问个没完,也不愿久留,急忙离开。
      臃肿的背影看得亦真一阵恍惚,他抬头迎着正午炽热的阳光,苦笑道,“舅舅,你说我学的这些礼法,是不是连一个苦读的书生都保不住。”
      “不能心急!”赵括将声音拖长,他跟徐文广施礼,“徐先生,文章看了吧,确实是一个难得的才子,礼部不能随意泯灭一个可以报效国家的书生,方才江侍郎的意图您也知晓了,他入试的资格难保,还请先生去太子那边举荐一番。”
      徐文广微微点头,“明白。”
      亦真听见一丝希冀,展出难得的笑容,高声喊道,“舅舅!我也可以举荐!”
      徐文广抬头看了亦真一眼,捋捋花白的胡须,冲着一直站在远处不敢吭声的两个伴读招手,孟然和赵赫走到先生跟前。
      “听见三皇子刚才又喊什么了嘛?”老人问道。
      两个伴读面面相觑,点点头。赵赫心中一沉,他知道主子又惹祸了。
      “下一堂课,你们俩人先领罚!”徐文广甩下一句话。
      赵赫欲哭无泪,跟孟然开口答应。
      亦真拦住徐文广,“先生!我一句舅舅就让他们受罚,那请问江侍郎随意栽赃考生怎么罚?还有魏林泰跑到南郡的书院污蔑礼苑师生怎么罚?还有云州梅家……”
      “三皇子!”赵括跪在亦真身前,“臣请你慎言!”
      赵赫见父亲跪下,立马跟着跪下,孟然也慌忙跪下。
      亦真无奈,终于住口,伸手扶起舅舅。
      阳光更浓,晒得徐文广有些摇晃,他眯着眼睛看向亦真悲切的星目。
      亦真站得笔直,抬手施礼,“恭送先生!”
      “这……你放心……”徐文广摇了摇手里的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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