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庭燎》樽嘉

46、重逢

　　寺院门前，慧远和了缘先后施礼，同三皇子拜别。亦真将风铃揣进怀里，两个护卫紧跟其后，护送皇子登上马车。车夫一声驾马，李唐的心也算落了安宁，他长舒一口气。慧远转身回寺院，面露愤慨，两个小和尚立马打了寒颤，了缘皱眉，闻听一句怒喝，“去戒律寺领罚！”
　　了缘见状刚要求情，慧远却立马换了一幅面孔，谦和说道，“了缘师傅，我听闻高僧知南就要无罪释放，想来是您的搭救奏效。”
　　了缘合掌，“知南师傅的案子由刑部查办，哪里容得贫僧来搭救什么。”
　　慧远笑容不改，“诶……师傅自谦了。那三皇子、李唐大人都是您的旧识，这哪里是平常僧人的修为。”
　　了缘不答，心里却道，修为在本心，又怎么能与认识何人相关联。
　　慧远继续说道，“这些时日委屈您可不是广济寺的本意，刑部要我等严加看管一众僧人，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啊。”
　　“慧远大师言重了。贫僧自是感谢广济寺的收留。况且出家人无住无相，信心清净，若是为了一席住所分神，本身就是犯了戒心。”
　　慧远觉得这话有些刺到自己，赶紧应付点头，而后又探问一句，“待贫僧忙过秋季的法事，也去南郡清水岩庙拜访一番。早就听明德方丈提起过《生死书》，届时自是要好生领教一番。”
　　了缘心中有些惊异，《生死书》的事情竟然也被慧远惦记上了，他不能跟慧远一样张口说谎，说自己没听说过《生死书》，但也不能将法源方丈临终的牵挂交予这等人，思量片刻，他合掌道，“贫僧耳闻此书，可修行尚浅，未曾有机会翻阅，并不知道它的内容几何。”
　　“这样啊……”慧远闻听他有意提防，“想必此书高深莫测，自是要有陛下的旨意方能翻阅。”
　　了缘点头不语，虽然慧远用陛下的旨意来震慑他，可他却镇静得很，慧远怎么也不会想到《生死书》就藏在柴房的枕头里，待法华方丈解禁，了缘自会奉上，慧远去了南郡，也不过是徒劳。
　　慧远见了缘不曾慌乱，到底试探不出个虚实，只说要给他安排个舒坦的厢房，了缘摇头拒绝，“慧远师父的好意贫僧心领，这些时日贫僧都住得安稳，师傅不必为此费心。贫僧倒是有另一件事情相求。”
　　“但说无妨。”
　　“两个小和尚年纪还小，有心改过，恳请慧远师父饶恕他们吧。”
　　慧远笑道，“广济寺戒律森严，怎能因他们年幼就没了律法！”
　　了缘有心再劝，却被慧远打断，“他们修行尚浅，让了缘师傅见笑了。广济寺自有广济寺的戒律，清水岩庙有清水岩庙的规矩，大同小异是也。”
　　了缘无奈，垂首点头，心道一句阿弥陀佛，可怜两个年幼的孩子皮肉受苦。
　　话说萧亦真坐在马车上没等走出长街就叫停，护卫施礼询问何事，萧亦真终于掏出腰牌，自信说道，“今日与四皇子约定去刑部商量要案，我要先走一步，你们两个先回去吧。”
　　护卫惊讶，他二人是东宫的护卫，只听命于太子，早晨太子并未交待此事，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亦真见护卫踌躇，晃着手里的腰牌，“太子今日也要商讨要事，没有跟你们交待详细。”
　　护卫看着金晃晃的腰牌来不得半点作假，再加上皇子一脸迫不及待，也不敢硬拦，只得准备改道护送皇子去刑部。
　　亦真早有准备，“刑部要案，只能有我跟四皇子两人相商，你们二人先行回去，我商讨完案情，亦清自会派护卫送我回宫。”说话间，他已经跳下马车，指着马匹说道，“这车留下，你二人先回吧。”
　　护卫倒不敢再追问，四皇子的要案自然是机密，不让他们跟着听也在情理之中，念及此处，自当领命，同三皇子施礼告别。亦真望着护卫远去的身影，按不住嘴角的笑意，立刻驾着马车往叶天的医馆赶去。
　　这是他第一次在京都的路上奔走，一切都是那么陌生。不过上一次苍林说过他们住在广济路，自己沿着这条路走下去，一定能找到陆家的府院。
　　李唐和苍林此时正坐在隔壁西华街的小摊儿吃面，这是苍林偶然发现的好摊位，说他家的面条比林家酒馆的还好吃，拉着李唐来尝尝。
　　苍林吸了几口面条，“掌柜的，再来两碗拌鸡丝。”
　　摊主应声搁下两碗鸡丝，苍林赶忙将肉夹进面碗里，“你快尝尝，他家可是我发现的物美价廉的好排挡。”
　　李唐食欲不振，愁眉不展。
　　苍林问道，“你发什么愁呢？”
　　李唐放下筷子，小声说道，“今天三皇子在寺院和慧远争执，实在是不妥啊。”
　　“皇子的身份不是比他一个僧人高贵多了！”苍林不解，“怎么他谎话连篇还不让人家皇子多说两句啊。”想起自己的风铃转送，他不禁笑道，“不过你让我刮目相看，说谎都不用打草稿啊。”
　　李唐环顾四周，看周围食客都埋头吃着，压着嗓子低声说道，“慧远可不是个普通僧人。他是新晋的僧官，动辄要去宫中给太子讲经说法的。得罪他，可跟得罪一个重臣一样可怕！”
　　“不是，那谁让他骗人家说了缘在闭门修行，还出家人不打诳语呢，还把气撒到两个小和尚身上，这叫慈悲吗？还高僧呢！”
　　李唐赶忙制止，“嘘——你小点声！我告诉你，知南的案子好不容易结束了，要是慧远借此作梗，那就有可能前功尽弃。”
　　“啊？”苍林一脸愕然，匆忙风卷残云，拉着李唐往回走，“去我家详细说说。”
　　路上，李唐小声念叨，“此次陛下对知南究竟是赏是罚，谁人都参不透。可慧远却是极为警惕，倘若陛下准备提拔知南，那下一任僧官可就落不到广济寺的慧远身上了。”
　　“那陛下若是要提拔知南，又怎么能押他进了大牢呢！”陆苍林一头雾水，肚子里的面条在发胀，脑子更不清楚了。
　　“那是有人设计陷害在先。可如今刑部已经证实知南无罪，陛下择日就要召见知南，先罚后赏可是好多臣子领教过的。”
　　“我的天啊。”苍林问了一句，“你们这脑子反应太灵敏了！这些知识点和科举有一丝关联吗？”
　　李唐无奈，“你听懂我说的话了没有啊！”
　　“我听着呢。我只是想知道，礼苑也没教这些啊，你是怎么明白的？”
　　李唐苦笑，“圣贤书只用来考取功名。可为官之道，却是用如履薄冰的凄苦践行得出的顿悟！”
　　“原来如此！”苍林终于理解李唐为何能说出那么完美的谎言，“所以你用风铃解围，可算让这个危机平安度过了。”
　　“还不知道。此事如若能再得太子解围，才算真正平安度过。”话音刚落，一辆马车闪过，忽然停在他二人身前，苍林吓了一跳，李唐张望驾车的身影有些眼熟，身着华服的少年跳下车，转过身，吓得他二人目瞪口呆。
　　“三……”李唐立马要跪，亦真急着扶他起身，“只我一人，切莫拘礼。”
　　“你这是？”两人见护卫不在身旁，好生奇怪。
　　“苍林哥，带我去医馆吧。”
　　陆苍林望着澄澈的星目，思念之情早在少年无暇的目光里一览无余。他点点头，走到前面带路。
　　京都对女人家的约束要比南郡严苛太多，深闺中的女人不能随意抛头露面，进学堂这种事情更是天方夜谭，再加上陆云乾来了京都处处谨慎，所以灵儿自从搬来广济路，就没有出过门，每日都只跟着娘打理家务。这天午后，娘亲在打理灶房，陆云乾和叶枫在药房配药，灵儿正在院子里洒水除尘。院门敞开，她还低头拎着扫把，想是哥哥刚回来，这几天哥哥都忙得不可开交，她弯腰洒净盆里的清水，“灶房留了些饭菜，你先歇息，我去帮你再热一遍。”
　　一阵清风拂面，一声风铃清脆。
　　灵儿闻声抬头，午后的阳光和煦，照得人心中温暖。
　　重逢，是世间极致的浪漫。
　　她依然双眸如水，他一样星目凛凛。时间好似就在此定格。
　　可不知不觉，两双眼眸全都饱含热泪，模糊了万物。
　　会不会又是长夜里的一场梦，他们一起这样想。任凭沉默横在咫尺间。
　　陆苍林和李唐相视而望，却不知该如何打破这样的沉默。
　　直到亦真用衣袖拂过眼角的泪水，才看清面前的梨花带雨，他不禁心痛，缓缓抬起手，触碰杏核般的眼眸，炽热的泪水沾在手中，他的心头一颤，立马又抽回了手。
　　灵儿感受到脸颊的温存，终于确认这不是梦，这是好梦成真。
　　斜阳染红了院落，余晖下，依旧是相顾无言。
　　陆云乾本要来前院寻灵儿帮忙去煮药，忽然撞破此番重逢，收住了脚步。
　　亦真哽咽，他努力了很久，好在苦心有了回报，只叹人生艰难。
　　陆云乾紧锁眉头，心知这事不妙，终于打破沉默，“草民拜见三皇子。”
　　一声施礼听得几人心惊肉跳，李唐和陆苍林回头见陆云乾已经跪在地上，他二人赶紧跪下。灵儿仿佛大梦初醒，心慌意乱，匆忙跪地，磕得膝盖生疼。
　　萧亦真星目蒙尘，绝望地看着跪在地上的众人。
　　“师父……”他哽咽道，缓缓上前扶起陆云乾，“我是自己回来的，没有任何随从和护卫，千万别再行礼。”
　　陆云乾欠身，“三皇子……”
　　“叫我名字吧……”
　　“不可……”
　　“为何？”一句“三皇子”，一声叩拜，将方才的一丝欣喜全部淹没，他的眼眶再度泛红，“师父，没有外人，也不能回到过去吗？”
　　“皇子身份贵重，我等怎可失了礼仪。”
　　亦真难过地垂下头，不知所言。
　　陆苍林觉得父亲太过较真，“爹，都说了没有外人，何必……”
　　“你住口！”陆云乾高声呵斥，吓得李唐和灵儿一阵恍惚。陆云乾扶起李唐和灵儿，却唯独留苍林跪在地上，“皇子莅临，你不提前回禀，也不行礼，简直胆大包天！”
　　“我……”苍林有点委屈，抬头看见陆云乾满面愤慨，吓得又低下头。
　　“是我不让他声张。”亦真声音沙哑，“师父，别怪罪他了。”
　　陆云乾闻言，不好再说什么，让苍林起身。
　　“三皇子驾临，所为何事？”
　　“我……”他不敢再看灵儿的脸颊，望着师父严厉的目光也不敢对视，只能垂眸道，“我想来看看师父。”
　　“多谢皇子挂念。”
　　“师叔！师叔！”叶枫失魂落魄地跑过来，面色惨白，泪如雨下，“师父……他……咽气了……”